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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谁堪伯仲
 是勋前一世受家庭影响,才刚小学就开始接触比较生涩的长篇古文,第一次被家长着背诵的大部头乃是《古文观止》。

 此书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所选定编纂的古代散文选本,序言中称其目的为“以此正蒙养而裨后学”,是拿来做读书人的启蒙教材的。直至今,是勋依然能够记得书中绝大多数篇名,尚能全文背诵的,也有那么七八篇。

 《古文观止》按时代排序,其中《周文》占了整整三卷,《战国文》占一卷,其内容无外乎《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几个大部头的节选。《汉文》两卷,其中《史记》的节选就占了整整一卷去,然后直接《六朝唐文卷之七》…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魏晋之际,就没有几篇华彩的好散文(骈文倒是不少)传世,你说让是勋抄啥玩意儿去?他总不能把几百年后的唐宋文章直接搬过来吧,况且唐宋文章中也以书信为多,就没有几篇奏疏。

 你说我当初要是把《历代名臣奏议》也给背了…想想那大部头,不一口凉气。

 回想自己惯常抄诗了,还真没怎么抄过文章。唯二的一是江淹《别赋》,二是化用《讨武瞾檄》写《讨袁绍檄》,前者乃二百年后的骈文也,后者虽是唐文,却也骈四俪六,散韵夹杂,修改起来并不为难。可是如今要写一篇情辞恳切的辞表,这又上哪儿抄去?

 是勋不慨叹:孔明啊,孔明。你前两篇辞表干嘛写得那么漂亮?这可让老师我怎么超越啊!

 可是提起诸葛亮。他却突然间想到一事。不眼前大放光明——对啊,我可以抄诸葛亮啊!

 提起汉魏之际的散文,《古文观止》中只收录了两篇,全都是诸葛亮的,一为《前出师表》,一为《后出师表》——当然啦,后者可能是西贝货,但年代应该相差不远。是勋本人是比较相信“诸葛恪伪造说”的。

 《后出师表》一派颓唐之气,什么“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什么“臣鞠躬尽瘁(一作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而且所举实例太多,没啥可抄的。《前出师表》就不同啦,极言刘备之恩遇,并申满腔忠悃,这正好用来套自己跟曹之间的关系啊!

 正所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古谁堪伯仲间”,后人视之为宝。不仅仅因为文辞的华彩——说实话还是孔明惯常的质朴风格,骨多于,实过于文——而是因为真情,满篇忠臣风骨,乃不得不使人掩卷而泣下也。好,我就抄他了,不信曹能不受感动。

 这也算是徒弟你还报为师的深恩吧——反正你也没机会再写类似玩意儿啦。

 略一构思,便即提笔。《前出师表》开篇先谈形势:“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报之于陛下也…”这当然要修啦,是勋直接给改成了:

 “今汉室凌替,魏国肇建,然亦天下三分,凉之在西,益州在南,此非可以垂拱而安枕之时也。是故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受大王之殊遇,粉身以报之也。”

 其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什么的,推荐郭攸之、董允、向宠什么的,“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什么的,当然都不能用啦,忍痛割爱。咱们直入正题,说说君臣际遇和感情吧——

 “臣本布衣,迹江湖,苟全性命于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没错,当年我去兖州,理论上只是去送你爹跟你兄弟的,至于早就想抱你大腿的事儿,咱们心照不宣即可,无须说破——“大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驱驰。自初平而至建安,尔来竟一十八年矣。”

 写到这儿,突然间思路发散:在原本的历史上,诸葛亮究竟是怎么出山的呢?因为史书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记载,一是妇孺皆知的“三顾茅庐”,二是诸葛亮自荐而仕刘备。一般认为,自荐一说不靠谱,因为有《前出师表》所言“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以之与陈寿原文对照,自荐说乃不攻自破了。

 可问题是,诸葛亮本人没细写这事儿,“三顾”的“三”,很可能只是一个约数,以示其多也。古人习惯用约数,比方说三、九、百、千,等等,‮定不说‬陈寿的第一手资料就是从《前出师表》里得来的,然后把它当成确数了,乃有“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之语…

 啊呀,这会儿可不能走神啊,况且对于自己来说,这个历史之谜将永远也解不开,那还胡思想些什么?是勋竭力拉回思绪来,继续抄“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这一段:

 “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大王之明。故魏国草创,为制典章,分台析部,使贤人各安其所,则大王咨诹善道,察纳雅言,臣等庶竭驽钝,攘除凶,上下同心,国斯可治。”

 表忠心的话到此就算说得差不多啦,其后便当以申辞官退隐之志,《前出师表》用不上了。是勋仰头向天,筹谋许久,干脆,我再抄两句《后出师表》,多捧一捧曹,以表示:您真是太厉害啦,我都快跟不上您的脚步了,岂敢再尸位素餐,招引谤议呢——

 “然臣折冲尊俎,或有一之长,备位中书,实难胜任。大王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而不能芟夷群雄,早定天下者,皆为臣等之疏失也。是故食于前,胡乱于后…”

 顺势而为,文思乃如滔滔江水,汹涌不绝,转眼间又是几百字落下。最后转一大圈,再回到《前出师表》:“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可是,等等,这不曹还没答应放我走吗?不象原本历史上的诸葛亮,他说出兵就出兵,根本不必征求刘禅的意见…

 倒是可以用上李密《陈情表》的结句:“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好不容易一千多字的文章写完,是勋就觉得浑身透汗,感觉把半辈子的智慧全都用光了…这可比当年修改《讨武曌檄》要辛苦多啦。当下就觉得头晕目眩,干脆把笔一掷——我也不修了,爱咋地就咋地吧,明天起来再誊清!

 结果翌晨才刚洗漱完毕,出得屋门,就见诸葛亮早就已经恭在门口啦,见到是勋先深深一揖:“亮特来请先生宏文。”是勋心说哪儿来的我的宏文,分明是你的宏文啊…他多少还要点儿脸,这抄袭碰上了原作者,不面上一红,底气狂,连忙摆手:“一夜几不能眠,尚未誊清。”

 诸葛亮说没关系,我这就帮您磨墨,您来誊清。是勋‮法办没‬,只好红着脸把文章用公正的隶书抄写了一遍,诸葛亮在身后一边默诵,一边点头,看完以后是连声赞叹啊:“‘由是感激,遂许驱驰’,‘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咨诹善道,察纳雅言’等语,料必能打动魏王矣。”

 是勋心说惭愧,其实真正的华,我都没敢抄…嗯,再过个一二十年,‮候时到‬可得记得抄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句话啊,如此漂亮的文字,若使湮灭,岂非太过可惜了?

 誊抄完毕,即遣人上呈曹。然后当天曹并没有下诏慰留,而是于午后特意遣了秘书丞王象到中书台来,请是勋入王府谒见。是勋急忙整顿衣冠,乘车前往,入堂拜见曹。偷眼一瞥,就见曹正端坐于上,面色晴不定,手里捏着一张纸,瞧上去应该就是自己新写就的辞表。

 是勋稽首拜见,然后偏向而坐。可是曹一摆手:“宏辅,近前来。”是勋心说你最近是中气不足吗?总让我靠得那么近讲话,我会觉得自家五脏六腑都被你瞧了个通透,难免中心忐忑啊。虽然腹诽,却也不敢抗命,当即起身,疾趋至曹书案前,对面落座。

 曹一抖手中的辞表:“宏辅好文章。”是勋赶紧假装谦虚:“臣惶恐,不知所言。”曹盯着他的眼睛,一直盯得是勋被迫垂下头去,这才把嘴一撇:“此真宏辅之文也。前所奏者,皆何人所作?”

 是勋心说老曹你白装一肚子墨水,这回可彻底地瞎了眼,三篇辞表,其实都可以算是诸葛亮所作,根本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嘴里却道:“大王明鉴,前二奏皆臣弟子诸葛孔明代笔也。”

 “明师高足,”曹随口夸奖了一句,然后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问道:“宏辅果弃孤而去耶?”

 是勋赶紧表态:“臣受大王厚恩,唯竭心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呦,我说了,我说了,我提前把这句话给用上了,旁边儿的秘书你可赶紧给记下来吧——“安忍去之?然天象示警,臣等若不避位,是归谤于上也,恐有伤大王圣明。”

 曹冷哼一声:“去位可也,何言返乡?”双目如电,似乎直是勋的脏腑:“卿今求去,得无为避孔文举耶?!”(。。)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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