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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七)
 夜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玻璃窗斜进房间内,在涂了石灰的墙壁晒出一片秋日的灿烂。

 文天祥合上手里的案卷,轻轻吹熄了架子上的蜡烛。棉线做的灯冒出缕缕青烟,雾一般在他眼前萦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将曾寰、刘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后,需要大都督亲自处理的事情就渐渐多‮来起了‬。新提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热情高涨,但处理日常政务显然没他们的前任炼,很多白天积的事情只好在晚上来做。

 “我做错了么?”望着自己留在墙壁上孤独的身影,文天祥‮住不忍‬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他一时难以给出答案。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刘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辞呈,但跟大都督的关系却明显疏远。特别是刘子俊,在去广南西路赴任前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打,接了任命书后就飘然而去,仿佛老朋友文天祥将来是生是死,已经全然与他无关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众人心里有怨气,虽然他已经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内,尽力开当事人的责任。但刺客事件给大都督带来的震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轻微。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很多隐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处,原来可以含糊处理的事情,也必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紧张,我怎会想到火营调动异常这件事?你等赠黄袍于我,不过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我不披这件黄袍,亦是为了国家安宁。道不同,却不至于无法相谋。”文天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自言自语道。邵武工厂开发出来的茶壶巢子远达不到文忠记忆中的保温水平,昨晚新灌的开水已经失去温度,无法用来冲茶,勉强可以暖手而已。

 他没有打算深究刘子俊等人的“谋”但也不能故意纵容让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现在把几个首脑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则可以暂时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则可以充实广南西路和江南西路两个地方的防务。文天祥期待这样做还能带来第三个好处,那就是通过地方实际问题的处理,让刘子俊和曾寰等人了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尧舜禅让”并非披一件黄袍那么简单的行为。

 尧舜相代,并没有外敌环伺。而眼下,几十万蒙古军虎视眈眈。对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华夏而言,新政也好,约法也罢,为的是让一个国家避免于灭亡的命运。为的是保存一个拥有数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体沦为入侵者的奴隶。如果背离了这个目标,如果单纯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约法也罢,就统统失去了其意义。

 文天祥放下水杯,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大部分幕僚还没有起,静悄悄的院落里,可以听见刚刚孵化的幼鸟在巢中鸣叫。一只羽褐黑,翅膀尖端带着几点白色的母鸟叼着食物从半空中落下,幼鸟的鸣叫声更大,吱吱喳喳地试图把同胞兄弟挤到旁边,多为自己争一口食物。

 在这个时候多吃一口,就意味着在将来出巢后能多几分成活希望。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则,很残忍,也很简单。

 “这个时代世界各国都在慢慢走出黑暗与蒙昧,谁快一步,在将来的世界里,优势就更大一些。所以我们不能一次次重复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寻找一种可不断自我完善的发展方式!”文天祥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围的人灌输过类似道理,可周围的听众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为大都督从天书上得到的某种预言,而无法把预言和现实世界紧密联系起来。

 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两场生死,也没有人像他一样用后世的眼光看现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以及由于坚持而带来的孤独。

 尽管在这个时代,人类第一条宪法已经出现七十多年,佛罗伦萨共和国已经走过了两百年历程,文艺复兴已经开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马上要让一直落后于东方的西方世界获得腾飞的动力。但那都发生于遥远的万里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除了从阿拉伯商人那能听到些模糊的消息,大伙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没有切实印象,就很难理解文天祥所讲述的文明之间的竞争。

 所以,孤独从百丈岭上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几声轻轻的脚步从背后的甬道上传来,慢慢向自己靠近。文天祥闻声回头,看见代理参谋长宋清浊和几个年青幕僚‮道知不‬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后。

 由于需要经常骑马的缘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欢穿长袍。仿照破虏军铠甲样式裁减的紧袖散腿便装就成了他们穿着的首选。福州靠海,天气很,用引进天竺棉纺织的棉布汗透气,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仲秋的阳光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棉布便装让宋清浊等人看上去十分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年青人独有的朝气。

 “参见大都督!”宋清浊见文天祥回头,赶紧上前打施礼。

 “宋参谋起得好早!”文天祥点头还礼,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后落到了宋清浊青黑色得眼眶上。“宋参谋又熬夜了,身体受得住么?让厨房熬些参汤来,最近公事多,大伙都补一补!”

 “谢丞相!”宋清浊有些感动地回答道。比起他自幼的成长环境,破虏军大都督府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寒酸简陋来形容。但在这种环境中,他却感到分外的充实。因为这里不但给予了他尽情发挥自己能力的空间,而且让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么什为‬目标而做。

 “谢什么,大伙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对付鞑子!”文天祥笑着说道。他跟年青人们平时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间还有些生分。几个年青参谋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准备好的话题也‮道知不‬从哪里说起了,吱吱呜呜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既然大家都没睡,就一起跑几步吧。跑步能提神,还能让人胃口大开,早餐时多吃些东西!”文天祥用鼓励的语气邀请道。早晨起来跑步是很多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身上保留下来的传统。平时这个时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后花园的甬道上遇到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几个,大伙一圈步跑罢,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来格外顺利。

 “嗯!”宋清浊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迈开脚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后。虽然在年龄上,文天祥与参谋们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但这样的晨练他已经坚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匀,脚步利落,片刻后反而让几个年青人起了气。

 “伪钞散发得‮样么怎‬了,北方有消息回来么?”文天祥跑了‮儿会一‬,习惯性地问道。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陈子敬肯定跟上来,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给出他需要的答案。但今天他却没听到熟悉‮音声的‬。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负责向北方进行假钞散发工作的陈子敬还在泉州处理‘刺客事件’的善后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冲着大伙叮嘱“跟上,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

 “遵,遵命!”宋清浊气吁吁地说道。在指挥学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于加入参谋部后好长时间内没锻炼的缘故,突然重新跑起来,筋骨和内脏都有些跟不上节奏。

 “丞相大人刚才问的可否是大元钞!”另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年青人紧跑两步跟到文天祥身边,息着反问。

 “嗯!散出去有半个多月了,有反应么?”文天祥点头道。用伪钞来破坏北元的物资流通,这个办法是杜规想出来的新花样。具体效果如何,大伙谁都没把握。

 “陈将军去泉州前,把事情付给了属下。从目前送来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在保定、西京、隆兴、德州等路钞已经买不到东西了。大都路由于北元朝廷的强令,钞还在流通,但只有官府、衙门的人才能购得货物,并且物价比之前又涨了三倍多,一百贯钞无法买不到半袋米!连来,黄河以北出现大量民,敌情司已经派出人手,组织民向江南逃荒!”高个子参谋回答得很有条理,不但汇报了假钞战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敌情司的具体后续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兴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伯颜的损招术让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敌人用心依然无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须出招攻击敌军弱点。就国家制度而言,北元与大宋谁都不完善。在这个层面上你来我往,比的就是谁的漏更少,自我调节能力更强了。

 “陈吊眼将军呢,他那里情况‮样么怎‬?杜浒将军跟他联系上没有?”了解完钞战略的情况后,文天祥继续问道。

 参谋们受到了高个子年青人的鼓励,纷纷回答出自己负责部分的情况。“陈吊眼将军已经顺利杀到东平路,济南路守将试图阻挡我军前进,被陈吊眼击败,元将达鲁不花战死。”

 “水师昨夜传回的消息,杜浒将军杀向宁海州附近,将根据守军情况决定何时登岸。红袄军得到我方提供的粮食和兵器后声势大涨,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骑兵周旋,掩护陈吊眼将军的后路。八字军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约五千人的队伍攻打了真定,战败后转向了冀宁…”

 从参谋们总结的情报上看,北元腹地形势因陈吊眼部的北上而变被搅得一片大。如果忽必烈试图南下的话,他必须先解决钞信用危机和大都安全。短时间内,破虏军在江南战场还不必面临两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在伯颜咄咄人的攻势前,应对也从容得多。

 文天祥苦闷的心情感到了一丝欣慰,年青的幕僚们虽然没有刘子俊等人熟练,但学习的速度相当快,照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快就能从“刺客事件”的打击下恢复元气。并且在经历一次调整后,抗冲击能力更强,稳定也会更高。

 “属下,末将,末将有一个问题,‮道知不‬该不该问?”又交流了几处急需注意的细节后,拘束的感觉渐去。代理参谋长宋清浊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

 “说吧!”文天祥坦然道。‮道知他‬宋清浊打算问什么,有些话题,本来就是无法绝的,干脆向大伙解释个明白。“前大伙送曾将军远行,事后有些谣传。属下,末将想知道,曾将军是否犯了什么过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参谋部,参谋部没有曾将军在,毕竟,毕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浊支支吾吾地问道,‮道知不‬是因为跑步累,还是因为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被清晨的光一照,颗颗粒粒格外清晰。

 “适之,你认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脚步,叫着宋清浊的字反问道。关于处罚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确,可以说,自从百丈岭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次让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有人议论说,说曾将军他们虽然误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击。事后丞相大人轻易放过敌手,却重处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浊说话很委婉,照顾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数人的感觉说成了个别人私下的议论,并且刻意把“处理不公”四个字咽回了肚子。

 说完了,他抬起头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进谏。让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随后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后悔,更谈不上恼怒,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又像早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对着众幕僚询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或是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建议!”

 大都督府没有因言而罪人的习惯,所以幕僚们虽然心情紧张,还是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几个年青幕僚语气很委婉,但态度很明确地认为,大都督府对行朝太宽容。陈宜中不过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责任,也应该把前段时间跟陈宜中交往过密的几个人,如卓可、张敬之等绳之以法。这样,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也有几个年青幕僚认为陈宜中一死,所有线索都已经断掉。盲目追究下去只会央及无辜。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文天祥对刘子俊和曾寰等人处罚过重,虽然刘、曾几人都进了爵,并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内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毕竟不一样。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恋中央的习惯,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四品侍郎,也不愿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记忆之前,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在朝和在外距离权力中枢的远近不同,对国家决策的影响力度大不一样。

 “你们不认为刘将军和曾将军去前线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听完了大伙的谏言,文天祥低声问道。“那两路都靠近前线,得到的情报更快,作出的反应也更及时。当然,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需要承担责任。只是他们谋而未行,所以责任也没有那么大!”

 年青的幕僚们有些‮气服不‬,但又觉得文天祥的话不无道理。江南西路的战局发生变化后,情报传到福州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天时间,等大都督府作出相应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多么那‬人争先恐后地去当汉,这是‮么什为‬?”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

 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有没都‬,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让儒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干。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田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耐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约法‮是不也‬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音声的‬,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

 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

 “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道知不‬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意愿不‬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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