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寂廖
何渭枝一搬到新居就觉得一切麻烦都是值得的。
三层高的公寓对着富利沙河,环境幽美,朝朝早一起来,凝望对岸郁葱葱的丛林,已经心旷神恰。
邻居以老人家居多,多数已经退休,早把近市区的贵价大屋卖掉,搬到这一头来,住面积较小的公寓,不但容易打理,出入也方便,十分精明。
渭枝选这里,是因为近大学。
她本来已经在香港的理工学院出任高级讲师,在系本任推荐下,获得杜格拉斯工程大学的奖学金在研究院进修一年。
于是离家别井,做起异乡客来。
不管习不习惯,渭枝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理智型女
;白皙皮肤,聪敏的大眼睛,漆黑乌亮的短发,白衬衫,卡其
,懒佬鞋,加一只蚝式腕表。
全身没有多余的配件。
看到渭枝,便是看到新女
。
邻居都很尊重她,他们互相以愉快的语气说“你好”、“天气不错”、“祝你今天愉快”但是没有深
。
渭枝渴望见的邻居,其实只有一位。
初抵埠报到,大学校务处注册人员对渭枝说:“何小姐,阁下是华人,专修电脑工程,不知可听说过杜维真博士?”
当时渭枝立刻肃然起敬“杜博士是我的偶像。”
“那多好,杜博士与你住在同一列公寓。”
渭枝惊喜莫名“真的,那一座?”竟这么巧这么有缘。
注册人员立刻发觉自己多嘴,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你成为我们一分子,何小姐。”
渭枝莞尔。
回到公寓,渭枝与司阍攀谈起来。
“这一区华人比较少。”
“并不见得呢,何小姐,温哥华任何一区都少不了华人踪迹。”
“这一列七十多户却好象只有我一张黄面孔。”
“怎么会?四十九号的杜女士即是华裔人士。”
“呵,”渭枝佯装意外“她也来读书吗?”
司阍笑“我相信杜女士早已退休。”
“她人个一住?”
“她有一名非常乖巧的孩子。”
孩子?
“叫她妈妈,约六七岁左右,长得十分可爱。”
“是女孩子?”
“是,杜女士与她相依为命。”
孩子,奇怪,渭枝最清楚杜维真博士的生平简历,她未婚,终身致力教学,何来儿女?
司阍说下去:“我们相信孩子由杜女士领养,年纪上差太远,不可能亲生。”
这个推测解答了渭枝的疑团。
接着几个月,渭枝一直希望可以在无意中碰到杜博士,向她倾诉仰慕之情,但苦无机会,博梭亦
冒昧登门造访,只怕得罪隐居的前辈。
踌躇迟疑间,时间就在指
溜过。
算一算,杜维真博士已经过了六十岁,桃李满门的她获国际主要奖状无数,最后一份工作出任美国西屋实验室的顾问,钻研电脑与机械的结合,成绩优异,专利出售给日本汽车厂,以致有机械手臂在一分钟内拼合一部房车的惊人表现。
杜博士却不是富翁。
她一切所得,除出有限的生活费,统统捐助奖学金。
她的心
广阔,支持的科目包括美术、文科,并不限于科技。
生活方式低调的杜博士绝对是渭枝一生最最崇敬的人。
所以她怕一旦见到杜博士,会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春天悄悄来临,公寓门外一列樱花树开得灿烂无比,渭枝紧张功课,无瑕欣赏,
下课,都低着头急步而过。
一
下午,她捧着大迭参考书匆匆经过樱花树,淡红花瓣随熏风飘坠,拂了一身还满,渭枝抖动头发,花瓣纷纷落下,她不由得叹声“好美”
忽闻身边石凳上有人赞同:“的确美!”
渭枝含笑抬起头,看到一名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太,正看着她笑呢。
渭枝惊喜
集,她当然知道老太太是谁。
哪有见到偶像还认不出来的道理。
杜博士穿着白衬衫、卡其
、帆布鞋,打扮同渭枝相似,自然,这些年来,渭枝刻意模仿她。
最惹渭枝注目的是,杜博士身边倚偎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苹果似面孔,鬈曲短发,穿篮白水手服,正朝着渭枝笑呢。
渭枝身不由主朝杜博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杜博士又笑说:“莫为功课辜负好风光。”
渭枝叹口气“用功与玩耍可以并存吗?”
“当然可以,”杜博士眨眨眼“不幸我没做到。”
渭枝笑起来,到想没大人物也会这样幽默。
“你是杜格拉斯大学的何渭枝吧,他们同我说你是个好学生。”
原来杜博士也已知道她是谁。
渭枝感动,情不自
,握住杜博士双手,不住摇晃。
杜博士轻轻说:“你我是先后学友,不必客气。”
又这等谦虚,渭枝泪盈于睫。
杜博士讶异“念科技的人很少这般热情。”
渭枝取出手帕印印眼角,笑起来,这的确是她的毛病。
“来,到蜗居来,我请你喝下午茶。”
渭枝忙不迭答应。
那小女孩乖巧地扶着杜博士。
渭枝有点难过,才华盖世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人个一老了就是老了,特别是不擅保养工作忘我的杜博士,她的关节似不大好,走起路来略见蹒跚。
杜宅打整得一尘不染,整个客厅便似一间大书房,书桌上安放电脑及各种设备,书本笔记仍然摊开,表示杜博士仍然孜孜不倦。
使渭枝讶异的是,小小女孩竟会得做茶,恭恭敬敬捧出,先敬客人,后敬妈妈。
杜博士把她搂在怀中。
渭枝笑问:“不给我们介绍吗?”
杜博士看看小孩“我们可以信任何小姐,去,介绍你自己。”
渭枝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已经走到跟前,微微笑道:“何阿姨,我是慰寂寥号。”
渭枝莫名其妙,隔半晌她说:“你慰妈妈寂寥?再好没有。”
谁知杜博士笑了“不,她说她是慰寂寥号。”
渭枝张大了嘴。
她的身体向前一倾,差点儿泼翻了手中的茶。
不会吧。
“慰寂寥号,”渭校喃喃道:“慰寂寥号。”
小女孩笑问:“阿姨叫我?”
渭枝伸手去握住她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你妈妈的精心杰作。”
女孩点头“是,我是妈妈创造的一具电脑机械人,任务是陪着妈妈,帮妈妈做家务。”
渭枝跌坐沙发上,大力
息。
杜博士的研究竟已经
进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
在整个科技界,慰寂寥号还是个未公开的秘密。
只听得杜博士说:“她是个好女儿,没有她,我不知要寂寞到什么地步。”
渭枝
一口涎沫“她看上去像活生生的小女孩。”
“那得多谢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外型设计得如此可爱。”杜博士笑。
渭枝吁出一口气,不由她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半晌,才整理出头绪来“杜博士,我到想没你会寂寞。”
杜维真哑然失笑。
“你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研究的科目便是你至佳精神寄托。”
“是吗?那么,何渭枝,请问你可有寂寞候时的?”
渭枝涨红面孔“我怎么同?我道行不足,自然受七情六
煎熬。”
杜博士微笑“我同你都是凡人。”
渭枝实在住不忍,冒昧地问:“你难道从来没有过结婚成家的机会?”
话一出口才知造次,后悔得要命,借故把慰寂寥号拉到身边来,抱住她。
说也奇怪,慰寂寥号十分听话地依偎在渭枝的
前,使渭枝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一紧。
怀中有个小小孩儿感觉原来这样好,渭枝许多朋友已经结婚生子,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可是渭枝仍然独身。
人个一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研究学术是何渭枝的选择,与人无尤。
她看着小小机械人可爱的脸庞,不由得冲口而出:“假如你是真的,那又多好。”
到想没杜博士笑答:“假使她是真的,世上就没有杜维真博士了。”
这话是真的。
“年轻候时的,野心
,不甘服雌,大志要有所作为,怎么有空养儿育女。”
渭枝
嘴“我也一样。”
杜博士说:“对当初的选择,我并没有后悔。”
这个时候,慰寂寥号轻轻躺在渭枝的腿上,渭枝不由得把她当真孩子一般,抚摸她的髦发。
“一直到了中年,一
,走在路上、忽然听见孩子唤妈妈——我深深震
,认为那是天地间至美至爱的称呼,比杜博士不知动听几万倍。”她笑了。
渭枝愣住。
“可是杜博士,你的成就…”
她摊摊手“除了慰寂寥号以外,其它的都不会唤妈妈。”
渭枝苦笑。
得不到的,
后统统会变成最好的。
小小机械人这时过去收拾茶具,拿到厨房洗涤。
杜博士似有点疲倦,渭枝便识趣地告辞。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
,不过,我已退休,只话家常,不谈功课。”
渭枝自然没口价答允。
到想没慰寂寥号那么有礼,前来送客。
“何阿姨有空再来。”
“好好照顾妈妈。”
小小人儿颔首。
回到家中,渭枝大大震
,整夜不寐。
不,不是为着栩栩如生的机械人,而是为着事业成功女
私底下不可告人的寂寞。
同样的命运难保不降临在何渭枝身上。
时间飞逝速度超乎想象,一晃眼,生儿育女的生理期便会过去,她将丧失人间至大乐趣之一,她永远看不到婴戏。
渭枝双手掩着面孔,惊恐悲哀。
杜维真博士对渭枝一生的影响至远至深,她愿意终身追随偶像的脚步向前走。
渭枝从来没想过杜博士会有常人的烦恼,渭校一直认为人个一修练到她那个程度,已经超凡入圣,百毒不侵。
渭枝太息。
她为事业女
深深不值。
天亮了,渭枝又急急赶回学堂去,无暇悲秋。
埋头在实验室内做小组讨论,过程令人振奋,直至天黑才离开。
就是这样,
复一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何渭枝心甘情愿在大学度过她的
金岁月。
黄昏。
有人在门口等她。
渭校停睛一看,小小人儿竟是慰寂寥号,不由自主笑出来,握住小人儿的手,充分了解博士为何要将它命名慰寂寥。
渭枝怜惜地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妈妈叫我来等你,请你到我们家。”
有事。
渭校连忙摔下公文包,把小人儿一把把起飞奔到杜家。
杜博士病了。
一生的功绩荣誉并没有给博士带来金刚不坏之身。
她一样会生病。
渭枝中到她
沿。
博士轻轻说:“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人。”
渭枝在博士耳畔说:“有事弟子服其劳。”
博士微笑“我想喝一碗
汤,劳驾你。”
“博士,要不要叫医生,抑或住院?”
“老人家,老人病,我情愿留在家中。”
渭枝是那样尊重她,不敢拂逆她的意思,立刻回家取了材料,在厨房动起手来。
小小的慰寂寥号一直旁边观察。
“你可是在学习烹饪?”渭枝笑问。
她点点头。
“你真乖。”
这时,小小人儿忽然有点遗憾的说:“但是我不会长大。”
渭枝马上答“成长是很痛苦的。”
“妈妈也那样说。”
“你妈妈是天底下最有智能的人。”
小人儿又问渭枝:“你是不是别人的妈妈?”
渭枝摇摇头。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怪同情的。
渭枝笑“有你做我的朋友,我便不寂寞,去把灯开了,服侍你妈妈。”
渭枝停一停,问慰寂寥号:“道知你妈妈是什么人?”
“妈妈是爱我的人。”
渭枝想一想“对。”
杜博士喝了汤“好手势。”十分
足。
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低,对生活的奉献是这样大。
渭枝双眼充满泪光。
到头来与她作伴的竟是一具机械人。
博士笑笑“道知我你在想什么,但我认为儿孙满堂是一种牵绊,他们不见得都可以寻到快乐。”
渭枝温和的说:“浑浑噩噩,另有奇趣。”
杜博士又笑“生老病死不好应付。”
“你想得太周到了。”
“是,年轻候时的,一位男生曾愤怒地向我表示,如果人人想法与我相同,人类经已绝种。”
渭枝莞尔。
杜博士累了,轻轻闭上双目。
渭枝戴着小机械人离开卧室,小心掩上门。
“妈妈没有事吧?”她担心地问渭枝。
“我会密切的注意她情况。”
她似放下心来。
“来,过来,”渭枝唤她。
她走近渭枝。
“抱紧我。”
她伸出小小手臂,揽紧渭枝的
。
渭枝也把双手绕着她小小身躯“说你爱我。” .
慰寂寥号却没有照说,呵,小小机械不说谎,不骗人,不懂得分解感情的层次,真了不起。
渭枝注视她的脸,她正在微笑。
“好孩子。”
杜博士一直没有醒,渭枝在深夜才离去。
慰寂寥号一直坐在博士
沿,如一承小小守护神,双眼在黑暗中间着亮光。
第二天,渭枝一清早起来,梳洗完毕就去看博士。
博士精神似好转不少。
渭枝替她炖了一锅稀粥。
“去呀,还不去上课。”博士非常歉意。
“实验室可以等,它不会逃跑。”渭枝笑“耽会儿我会告假。”
“我坚持你去上课。”
刚争持不下,医生到了,渭枝便放下心来。
渭枝同慰寂寥号看着医生替杜博士诊治,半晌,医生给渭枝一个眼色,叫她到外头说话。
他的开场白很有趣:“你是老太太的女儿吧?噫,这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多好,年纪大了,最需要亲人在侧,对,老太太身子是有点虚弱,说服她,进医院观察比较妥当。”
“她情愿留在家中。”
“我看也不妨,我放下一点药给她。”
“什么病?”
“年纪大了,功能自然衰退。”
渭枝苦苦的笑,把医生送出门去。
杜博士唤渭枝。
渭枝到她身边。
“你看见外头书架上的笔记册没有?”
渭枝点点头。
“那是我退休后私人研究的一点心得,全送给你了。”
渭枝打一个突,强笑道:“博士自己还要用呢。”
博士笑笑,不置可否。
小人儿这时伏在博士
前。
“博士,我送你进院休养如何。”
“明天再说,”博士问:“你还不到大学报到?”
“我现在到唐人街去买送粥的小菜,你爱吃什么?”
“千年蛋。”她指皮蛋。
渭枝笑笑。
“你把孩子也带出来晒晒太阳,”博士说:“
收阳光对她来说是必须。”
渭枝即时明白慰寂寥号是太阳能机械人。
“我一小时即回返。”
渭枝忐忑不安,她驾着老爷开篷车出去,心急如焚,只希望速去速回。
买好菜,又打听有无帮佣可以照顾杜博士起居,留下联络号码,才拨到大学去告假。
组长声音都变了“何,你一定要在场,下午英国曼城理工有电脑代表团来访,你怎么忘了?”
“哎呀!”渭枝大力拍自己脑袋。
“马上来尚赶得及,他们两点到。”
“没有我不成?”
“一定要你。”
渭枝不忿“当我到医院去生孩子好了。”
“可是你还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
渭枝叹一口气“好好好,我马上赶来,不过你错了,没有丈夫,也可以有孩子。”
渭枝把慰寂寥号送到公寓门口“你照顾妈妈,告诉她,我一办妥事即返。”
慰寂寥号接过食物,朝渭枝摆摆手,进屋子去了。
整个下午渭枝都被嘉宾
着。
渭枝
空拨电话到杜宅。
慰寂寥号清晰地对她说:“何阿姨,妈妈睡着了。”真管用。
到四点钟,大家正用茶,渭枝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悯
,一失手,拨泻了茶。
她站起来向组长要求早退。
组长讶异“何,你一向工作忘我,今
为何忧心忡忡。”
太忘我了,今
也许是开始重拾自我候时的了。功课固然重要,但绝对不是生活全部。
她取过手袋,便飞车回家。
在杜宅门前用力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慰寂寥号。
“妈妈呢?”
“睡觉。”
渭枝匆匆入室,一推开卧房门,就觉得不妥。
杜维真博士一动不动躺
上。
渭枝脸色都变了,走近唤她,不应,一探鼻息,经已停止。
啊机械人不懂睡眠与死亡的分别。
渭枝急痛攻心,似一无助的孩子似蹲倒在地,失哭失声。
伟大的杜博士已经悄悄离开人世。
渭枝挣扎拨电话到派出所要求协助,抹干眼泪,把慰寂寥号拥在怀里。
“看,妈妈手中握着什么?”
渭枝过去一看,才发觉杜博士手中握着小小一个银镜框,照片是一个小女孩与妇少合照,分明是母女俩,小女孩可能就是杜维真博士,临终一刻,她想起妈妈。
渭枝已停的眼泪又汩汩
下,她把头靠在墙壁上。
“妈妈怎么了?妈妈么什为不醒?”
作为一具机械人,她已经懂得不少,可是还有许多有关人类的常识,博士没有输入她附属的电脑。
“么什为水自你眼睛
出,你在做什么?”小小的手来抚摸渭枝面孔。
她没有见过人哭,由此可知博士是多么坚强。
救护车呜呜赶至。
警察前来查问:“请问阁下是杜维真什么人?”
“我是她的学生。”
“这名小女孩是谁?”
渭枝不加思索“我的孩子。”
“何女士,请在这里签名。”
深夜,渭枝整理杜博士的笔记,发现慰寂寥号的功能手册。
渭枝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中文字这样写:“我发觉生活寂寥,是在退休之后,童年时与母亲嬉戏之乐,历历在目,未料时光飞逝,转瞬间已成老妪,所有功课,皆未能慰我寂寥,只得利用我所知所能,制成慰寂寥号,伴我身边。”
期是三年之前。
渭枝伏在桌上饮泣。
忽然有一只小小手放在渭枝肩膀上“妈妈,妈妈。”
渭枝抬起头来“孩子。”
她与慰寂寥号紧紧拥抱。
“杜博士,杜博士,”渭枝喃喃说:“我明白你的启示,但命运不一定受性格控制,倘若注定独身,至少有这名孩子作伴。”
渭枝含泪的眼睛一直看到遥远的星空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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