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
进了嘴里,轻轻的说:“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
“爸爸──”真真用手推拉着父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着喊。
嘉文跳来起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
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水。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
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着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来起了,一面叫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念念受惊吓的看着姐姐,嘴一扁,也跟着大哭大喊:“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门,站在门外,他瞪视着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音声的,心脏扭紧了,浑身都
痛痉挛起来。门外很冷,寒风像刀子般的刮过他的面颊,卷进了小屋,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就更加尖锐的大哭大叫:“妈妈!哇──妈妈──”“你们等着,”嘉文音声的抖颤,被寒风吹散了,语不成声。“你们等着,我去弄钱,一定弄来──一定。你们等着──等着。”
带上房门,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内,他踉跄的奔向了大街,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他在街车的隙
中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
着气,低头望着寒伧的自己。他没勇气按门铃,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机械化的把手
在门铃上。
门开了,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的望着他,他有气没力的说:“我要见李处长。”
“你──贵姓?”女仆问:“有没有名片?”
“没有,我要见李处长。”
女仆的狐疑加深了。
“你等一下。”
门砰然关上,女仆进去了。好儿会一,门上的一个小方
打开了,
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嘉文神经质的
动着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来,喃喃的说:“李处长,我不是来抢劫的。”
门开了,李处长拦门而立,严厉的看着他:“你要么什干?”
“借我一点钱!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厚颜的说。
“道知你我几乎被你拉垮吗?为了你,我欠下三、四万块钱,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
“我只要五十块!”
“我你诉告,五角钱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复着李处长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饿死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李处长声
俱厉。“多好的一个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别向我伸手,嘉文,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的孩子要饿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赚钱呀!”
“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嗫嚅。
“找不到?去踩三轮车去!去擦皮鞋去!去卖奖券去!然不要,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我们一角钱也不借!”
“砰”然一声,门关上了,李处长消失在门内。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才机械的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头挨过去。孩子们饥饿之状,犹在眼前,哭啼之声,犹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时后,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但是,却为一个
暴的男仆挡了驾:“协理不在家!”
他累了,倦了,饿了。风似乎越来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
血管。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是,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他走着,不断的走着,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万斤重了…然后,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
“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说:“请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你
死了我们的妹妹,还要跟我们借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
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弄得死都没个好死!姓杜的,你小心点,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你还来借钱!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不是有洋房汽车吗?看看你,这个乞丐样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郑家,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指给邻居们看,数说着他的百般罪状…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风比刚才更冷,夜比之前更寒,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俯视着自己,他看到一身的肮脏,一身的
辱,和一身的罪恶。靠在一株电线杆上,他闭上眼睛,心底辗转呼号:“湘怡,我怎么办呢?湘怡?”
湘怡没有答覆他,也没有人能够答覆他。裹紧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镌谒阉髯拍芙枨娜魏我桓鋈嗣詈螅窳楣庖簧粒肫鹆死险裕飧鋈嗽诙淖郎嫌吡怂耐蚬峒也疲淙徊皇撬桓鋈擞模悄嵌目叩睦习澹昧舜蟛糠帧衷冢云梢越韪话倭桨侔桑?br>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坑卩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着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
“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
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的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嘉文,叼着香烟的嘴角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说:“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
“我不是来赌的──”嘉文
吐吐的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
老赵一语不发的望着他,半天才说:“怎样呢?”
“想向你通融一下。”
“哈哈,”老赵干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稳櫎─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的望着他:“就借我一百吧。”
老赵冷酷的摇摇头。
“那么,五十元!”
老赵再摇头。
“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多么那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候时的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候时的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
“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
“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
“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的说。”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的问。
“用我的生命!”
“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
“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着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我没兴趣,”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你诉告,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
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
着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白了,”他掉转了身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着!”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着你的耳朵
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麻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身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的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赵赌钱候时的,他们总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血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
,体内每
血管都爆
了。
息着,他瞪着老赵,哑声说:“你这个魔鬼!”
“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着:“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
“稳櫎─我要你的命!”嘉文红着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人个这,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
辱、仇恨都
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得觉不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到想没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
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民国五十二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
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
整夜的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
,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气:“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国时还显得健康些。肤
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的说:“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迳直走向纪远,礼貌的问:“您是纪工程师吗?”
“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的说:“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道知不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
“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道知我,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么什说,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
台北的变化很大,计程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的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的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
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道知不改变了多少?应该成
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
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的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
。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
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的四顾着,不住的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
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的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儿会一,纪远说:“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查电话号码簿。”
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查了半天,纳闷的说:“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什么地方?”
“什么?”她愣了愣。
“你们不是叫车吗?”
“你是那儿?”可欣问。
“××计程车行!”
“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问。
“没有!”
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计程车行。”
“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
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的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
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道知不!”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币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得觉总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
“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杜沂不会间时没写信的。”雅真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或者他另外结婚了,不好意思写信!”可欣冲口而出的说。说了就后悔了,只得把头转开,装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儿一眼,笑了。
“真的,这倒有可能
!”她说,站起身来,准备去开箱子。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儿女般多情,岂不可羞?为了掩饰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开始整理他们的新居。
“算了!”纪远也站起身来:“胡思
想的瞎猜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整理东西吧,今天把家先布置好,安定下来,明天我去杜家旧居问问,看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如果问不出来,也可以去银行里,找杜伯伯的旧同事打听一下,反正,总会找出他们的下落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家,整理好了。紧接着的三天,纪远夫妇就忙于各方面的宴会和应酬,简直
不出一点时间来。第四天,新请的女佣阿菊上任,纪远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见过了,公司给他一星期的假斯来安置家务,他们才算能
一口气。早上,纪远出门候时的,带着个含意颇深的笑,注视着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角,她说:“别那样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带着湘怡回来。”
“不带嘉文吗?”纪远扶着门框,调侃的说。
“带来嘛,给他看看你头发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伤痕!”
纪远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
贴住她的,带着种崭新的热情和压力,两道黑眉毛掩护下的眼睛,依然和当年一般的灼热
人。
“在没有找到他们之前,我要你诉告一句话。”他低声的说,盯着她的眼睛:“稳櫎─”“你什么?”
“我爱你。”
一句古老的话,几千年来不知被人重复过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颊涌上一股红晕,头脑里掠过一阵晕眩的快乐,已有许久许久,她没有听纪远说这三个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时间,一切神秘的已变成
知,新颖的已成为陈旧,不再有
惑,不再有波动,也不再有试探和研究的兴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机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几许“情调!”这三个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
和吸引力。可欣闭上眼睛,深
了口气:“唔,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别傻了!”他放开她,吻吻她的面颊,困惑的望着她:“你像个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他
走又停”你猜怎么,可欣,我对嘉文仍然有点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会懊悔你的选择。”
“傻话!”可欣轻轻的说,把满含笑意的眼睛转开,她喜欢他那点“醋意”这使她明白自己的“份量。”
纪远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导着阿菊处理家务,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忧忽喜。雅真却很宁静,一心一意的给两个外孙补习国文,他们都该进小学一年级了,还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这么久不通音讯,一定有了变故,最大的可能
,就是又结婚了,这也未为不可,到底不是人轻年了,各种风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够多,人也变得镇静和淡泊了。何况,她从不认为会和杜沂有样么怎的结果,许多时候,有个缺陷比完全的完美还好些,她乐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数十年如一
),和自己这份缺陷。
午后四时左右,纪远打电话回家,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的声调有些特别,向来冷静的他,似乎碰到什么问题,显得有些激动。
“你找到嘉文他们的新居没有?”可欣迫不及待的问。
“还没有,我到原来的地方去过,也问过邻居,据说,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儿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来是处长,现在已升任业务处经理,和他谈了很久…”他的语声中断了。
“怎样呢?”
“等我回来再详谈吧,我还要去继续打听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确实…”
“你得到什么消息呢?”
“再谈吧!我想去…可欣,你记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吗?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记不清了,好像他在××机关做事。住址是厦门街,道知你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机关里打听。”
“早点回来哦,我急于听你的消息。”
“道知我。”
放下电话,可欣感到一阵怔忡和心跳,会有什么事呢?嘉文和湘怡?么什为纪远的语气显得那么严重?或者他们的感情很坏,离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纪远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无论如何,情况并不简单,也并不乐观。但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用走来走去,”雅真望着女儿:“总之,他们不会从地面上隐没的。”晚餐之后,纪远迟迟不归。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
假刀音声的闹得人头昏脑
。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着他们散了一地的玩具时,不由自主的想着。她渴望见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们在那儿呢?
深夜,孩子们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宁静。纪远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对,几百种臆测,几千种想像,却谁也不想说出来。随着时间过去,两人不祥的预感都越来越重,最后,可欣不耐的说:“这个纪远,怎么回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别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电话里说得清楚的。”
可欣靠进沙发里,她不断的想像着湘怡,胖了?瘦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嘉文呢?当年那欢笑的一群,如在目前,还有那卡保山的狩猎!卡保山,那满山红叶,别来无恙否?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马,去重访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吗?算算看,真的,已经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树,那长夜的期待,还和昨天的事一样。纪远背着负伤的嘉文,越过岩石,涉过
,走过峭壁…一次打猎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纪远更幸福,但愿!假如有个童话中的仙女,给她一个愿望的话,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
深夜十二点半,纪远回来了,他看来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脸色灰白。握着可欣的手,他严肃而低沉的说:“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雅真看看他们夫妇,已经明白事情不妙,她没有多问什么,就一声不响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纪远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对恳切而哀伤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的
子。
“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可欣?”
可欣的嘴
失去了颜色,但她的背脊是
直的。
“告诉我吧!”她低低的说。
纪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默默的递给可欣。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赌徒的下场!”
下面的小字标题是:“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丧生”再下面,还有两行更小的字:“疑凶赵某某已落网并破获庞大赌窟”可欣一语不发,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冷静,她慢慢的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内容,才抬起头来,静静的注视着纪远。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是这件案子的宣判,赵某处了终身监
,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身”放下了报纸,可欣轻声的问:“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个月,是自杀的。”
可欣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纪远揽着她,感得到她身子的颤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
出来:“杜伯伯死得较早,是死于中风。”
可欣震动了一下,坐进沙发里,用手托着头,她一语不发。什么都完了,整个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乐,欢乐的一群,卡保山重寻红叶…什么有没都了!她的好友,她无
或忘的朋友们…什么有没都了!她坐着,阖上眼帘,一股热气从她
部向上升,凝结成一团硬块,哽在喉咙里,她费力的要把那个硬块
下去。纪远的手温暖的握着她,低声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欣缓慢的摇了摇头,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感情却还没有接受。道知不过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强的声调,呻
的问:“孩子们呢?嘉龄呢?”
“嘉龄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据我收集的资料,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
得湘怡自杀,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孩子们──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孤儿院,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孤儿院调查一下。”
可欣又沉默了,她从到想没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当她再抬起眼睛候时的,尽管脸色苍白,但眼里并没有泪。
了
脊梁,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她问。
“是的,真真和念念。”
“我们找到她们,把她们接回家来,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可欣轻轻的说:“至于嘉龄,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多半已经结了婚。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安静的说:“现在,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许多时候,他觉得可欣坚强得令人心折。那
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他的眼眶发热而
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强?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
,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经调任课长,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间,又连生了三个子女,食指浩繁,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在郑湘平那儿,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湘平感慨的说:“嘉文死后,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本来,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但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最后,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孤儿院,两个小女孩,长得乖巧玲珑。唉!”
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的情形,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要了孤儿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辞,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临走候时的,湘平又叫住了他:“纪先生,道知我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
记,和杜沂的诗稿文稿,如果你们有兴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好的。”
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离开了郑家。
甭儿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但,因为天气严寒,衣物缺乏,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纪远马上见到了真真和念念。
一时间,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真真有张倔强而聪明的小脸,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薄薄的带着份敌意,抿得紧紧的小嘴
,有种不妥协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弯弯的眉毛下有对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纪远把两只手分别的
在她们的小肩膀上,温柔的说:“孩子们,我来带你们回家去!”
转过头,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
院长摇摇头,说:“我们很
有人能领养她们,但我们需要调查一下你们的家庭,还要办理若干手续。”
“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纪远说,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要她带有关的证件来。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郑湘平也赶来了,他们在三小时之内,办妥了领养的手续,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办完之后,那院长点着头说:“你们的热情实在使我感动,尤其你们才刚刚回国。”
“你道知不我们和她们父母的关系!”可欣低声的说,用她的大衣裹住两个孩子,把她们圈在她的臂弯里。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念念,含泪说:“你们是我的女儿了,我会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们!”把真真额前的短发拂到脑后去,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表情僵硬的小脸庞。“你出世候时的,除了医生护士之外,是我第一个抱你的,道知你么?”她低问,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拥在
前。到想没当
产房里答应湘怡的一句话,竟成谶语!
把孩子带上了计程车,可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嘉龄,现在要找的是嘉龄了!”
回到家里,一对孪生子立即围了过来,好奇的研究着他们的新姐妹。雅真接受打击的力量比可欣更强,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终没有表现么什出悲痛来,但是,当她见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泪却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静更深,她再在遗物中看到杜沂临终那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
斜
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剪烛终宵话…”候时的,她就更是泪不可止了。
嘉龄在何方?
嘉龄在何方?
嘉龄在何方?
报上的寻人启事,已经刊登了整整半个月,嘉龄仍然音讯全无。纪远向各方面打听,找寻曾和嘉龄来往过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为查访,可是,嘉龄就像从地面隐没了,消失得无踪无影。纪远和可欣是不会放弃希望的,报上的启事继续刊登。查访也一直没有停止,但,耶诞节来了,
历年也过了,嘉龄的踪迹依然杳无可寻。
连
来,纪远走在大街上,已经习惯性的要对年轻女
都多看几眼,或者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脑子里的嘉龄,依然是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所以,对十八、九岁的少女,他就特别
感一些。因此,这天,当公共汽车站上的一个少女不住的对他注视时,他就
不住要心脏猛跳了。
但是,这决不是嘉龄,这少女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一件朴素的黑大衣,怀里捧着一大叠书,不知是那个大学里的学生,长得清秀文静,有一对很灵活的、似曾相识的眼睛。纪远暗中纳闷,这少女仿佛在那儿见过,但,他出国这么多年,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开,那少女却突然开口了:“纪大哥!你是纪大哥,对吗?”
纪远怔住了,接着,他就像发现新大陆般跳来起了,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小辫子!是你吗?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得了!”
“而且没有小辫子了!”小辫子摸摸自己烫得短短的头发,兴奋的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久一封信都不写来,我祖母一直记挂着你!”
“阿婆好吗?我起先太忙了,间时没写信,后来给你们写了信,也没收到回信。”
“我祖母已经去世三年了。”小辫子的笑容收敛了。“她死于肝硬化,在医院里住了半年。”
“噢。”纪远叹息了一声,拉住了小辫子的手臂:“我们找一个地方坐坐,谈一谈,好不好?你现在要去那儿?”
“去上课,我在师大读书。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课了。”
在附近一家咖啡馆,他们坐了下来。要了两杯咖啡,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纪远回忆着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实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这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好儿会一,纪远才问:“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不,”小辫子摇摇头:“早就不住在那儿了。我们的房子是违章建筑,后来都市计划,房子受命拆除,我们就连地都卖给了政府,现在,我们房子的地方已盖了一幢最豪华的观光旅社了。”
“你现在住在那里?”
“和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房子,很小很挤,标准的冬冷夏热。”
“你的经济情形不好吗?”纪远关怀的问。
小辫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本来房子和地得到一笔钱,但是,祖母住医院的费用,和后来办丧事的费用付掉之后,就没有什么钱了,那时我还在读中学,苦撑了几年,考上师大,才算比较好些了。我现在,公费可以勉强够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个家教的工作,就会好得多了。”
纪远深深的望着小辫子,沉思的用小匙搅着咖啡。小辫子微笑的抬起头来,说:“谈谈你吧!纪大哥,你在国外样么怎?过得很不错吗?你的太太呢?有几个小宝宝?”
她的一连串问题使纪远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脸正了正,恳切的说:“帮你介绍一个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课外的时间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什么工作?”
“教四个小孩念书,三个小学一年级,一个小学二年级,两男两女。”
“你是说家庭教师?”
“是的,去不去?”
“这样的待遇似乎太优厚了,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小辫子犹豫着。“只是──这是什么家庭呢?么什为出这样高的待遇请家庭教师?”
纪远微笑着,含蓄而温和的望着面前的少女。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噢,”小辫子惊异的张大眼睛。“纪大哥!”
“来吧!小辫子,”纪远鼓励的说:“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几间卧室没人住,而且,四个孩子也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教教他们,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会
你,如果你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保证你会生活得很快乐。”
小辫子垂下了眼帘,当她的睫
再扬起来候时的,她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点点头,她轻声说:“要请家庭教师是假的,给我找个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对吗?纪大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愿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后,你道知不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话,她会赞成我去的。她一直那么喜欢你,说你像我那个被日本人征去当兵,一去不回的爸爸。当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龄只能当我的纪大哥。”
就这样,小辫子迁入了纪家,而且,马上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们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关系。七岁的真真始终有种反叛
,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辫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渐涌现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颊上,童稚的欢乐恢复了,何况,可欣又那样竭尽全力的去照顾这两个小女孩,小辫子热心的教他们念书,教他们游戏,教他们“爱。”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一个孩子还能“孤立”自己。于是,一天,真真主动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妈妈。”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发现大新闻的口气说:“妈妈,道知我怎么分别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头发边上有一颗小痣。”
“真的吗?”可欣发生兴趣的问,故意不在意她所称呼的那声“妈妈”──她一直拒绝喊可欣作“妈妈。”
“真的,只有一点点大。”
“你怎么看到的呢?”
“我帮他梳头呀!他的头发总是
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经要照应比她小的弟弟了。
孩子们
朋友是容易的,孩子们和大人的亲近也是容易的,没有几天,这个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处都有欢笑,到处都有温情,只是,嘉龄仍然不知
落何方?
快要过旧历年了,天气出奇的冷,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寒
,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气候坏到极点。这样的气候下出门旅行,似乎不是什么输快的事情。但是,纪远却对这旅行抱着极大的兴趣和希望。他终于接到情报,说嘉龄在台中一家舞厅中化名献唱,他立即赶往台中,好在台中没有雨,可是,也冷得相当够受。
晚上,纪远来到了那家名叫蓝星的舞厅,这不是第一
的舞厅,布置得非常
俗,暗沉沉的灯光,雾腾腾的空气,加上一些廉价的香水味,舞池里人影幢幢,不断的扭动旋转,音乐疯狂的响着,充满了世纪末的情调。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马上有两个舞女舞到他面前来,他摇摇头,慢慢的燃上一支烟。
侍者走了过来,他叫了杯橘子水,对侍者轻轻讲了几句话,侍者狐疑的望着他,然后走开了。没多久,侍者陪着舞厅的经理过来了,纪远拉开身边的椅子,和那经理
换了一张名片。经理不解的问:“你请我来有什么事吗?纪先生?”
“我来打听一个名叫银妮的歌女,听说她在这儿献唱。”
“是的,”经理微笑了:“你喜欢她?”
“她很受
吗?”纪远答非所问。
“说实话,并不怎么受
,”那经理坦白的说:“她很固执,爱唱的歌才唱,不爱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纪也大了点,现在,比她年纪轻,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经理咽住了,觉察到自己透
得太多了。“纪先生问她做什么?”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
“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小姐。”经理说:“她是被高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满了没有?”
“道知我了,”经理自作聪明的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满,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
“一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
。”
“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的望着纪远,道知不这是那儿跑来的“大头?”
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满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
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人个一,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着说了句:“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
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的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着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来起了,纪远本能的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然认得出来。她不再是往日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她那张脂粉堆积着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仿佛都挤得出泪水来。一件敞
的黑色洋装裹着她,那
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
,青春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对满座的客人机械化的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
听得呆住了。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身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交给他,说:“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的看看那些资料,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叠连声的答应,把纪远不知当作那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住不忍的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
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
置身舞厅,苍凉的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着嘉龄哀婉的歌声: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船儿美丽,梦儿
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
去秋来,时光荏苒,憧憬已渺,梦儿已残,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盛满时光,载满苦难,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
连,白
苦短,夜来苦寒,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拌声结束,嘉龄低低的弯下
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后台。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卒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的说:“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着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
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回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的说:“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的避避风
了。”
嘉龄愕然的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的吸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着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身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一直在声
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着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着她,他说:“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计程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
“稳櫎─”嘉龄嗫嚅着。“我还有合同和一些债务。”
“放心吧,都已经帮你弄清楚了。”
“还有──我的衣服。”她想转身去取衣服。
“别管它了!”纪远说:“你还会有新的衣服,旧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
就这样,他们上了计程车。
“我堕落过,曾经有个孩子,害小儿麻痹症死了。”嘉龄轻轻的说,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坏的一面。
“我都知道,”纪远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并道知不,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伸头看看车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苍里,几点寒星在闪耀着。他微笑的说:“明天会有太阳。”
车子发动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笔事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不过,把时间延后半年,在纪家,还有一个小小的
曲。
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龄就知道家里要招待客人吃午饭。早上,是可欣和嘉龄人个两一起上的菜场,她们买了一条活的鲤鱼,又买了螃蟹和海参。回到家里,可欣亲自下厨,指导阿菊如何如何下锅。小辫子忙着把四个孩子打扮得整整齐齐,真真念念都是一头长发,系着大蝴蝶结,小威小武穿上白衬衫、西服
,神气活现。纪远也失去一向的镇静,不时在房里绕出绕进。到十点多钟,纪远出去了。十一点钟,他打了个电话给可欣,可欣听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边,也望着可欣微笑,仿佛他们都有种默契和了解。到十一点半,纪远和客人都没来,可欣突然想起忘了买点花来
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对嘉龄说:“嘉龄,去帮我买一束花来,到花店去买,要几朵百合,几朵郁金香,和几朵黄玫瑰。”
嘉龄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家花店,都买不到郁金香,使她怀疑可欣是故意要调走她的,最后,她总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里买到了两朵郁金香。拿着花回到家里,一走进门就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弥漫着一层看不见的喜悦和兴奋。
她才跨进客厅,
面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因为她高举着花束,那男人显然误会了她那把花的意义,他顺手接过了花,对她温柔而诚恳的微笑着:“嘉龄,谢谢你。”他轻声的说。
嘉龄愣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长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张开嘴,半晌,才欢呼的叫:“是你!胡──胡──糊涂鬼!”
一屋子都爆发了欢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举杯祝福。安排这次见面,使纪远和可欣大费苦心,蒙在鼓里的嘉龄这时才知道胡如苇是上午十时半刚抵达松出机场的。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来当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来稳重而成
了。“如苇,”可欣望着他:“么什为一直没结婚?”
“我还在等待。”胡如苇轻声的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饭后,大家聚在客厅里,欢笑是无止无休的,许多故事都发生了,过去了。属于以前的已再抓不回来,属于未来的还可以创造。大家笑着谈着,但是,当话题不期而然的转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时,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园里面小辫子正在教孩子们唱一支歌,歌名是“拉行”歌声里充满欢乐和喜悦:“前进复前进,大家在手,顾视掌舵人,坚强意不苟…骇
惊涛中,前进且从容,无涯终可至,南北或西东…”
“一支很好的歌,”纪远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条船,有着漫长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于舵手的稳定与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间没有人答话,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里。人生是一条船,怎样的船?怎样的航行?怎样的方向?何处是港口和边岸?何时能停泊和休息?…有许许多多人生的问题,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们的歌声依然在继续着:“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稳,行程要有方,涉险要能忍…”
──全书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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