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重,叶重重。
风未起,雨已落,即浓且郁的气流,给万物都凝上了厚厚一抹忧
。
重重,秋叶重重。
是窗外园中的风景,也是窗内女子蹙起的眉头。
她的名字就叫重重…叶重重。
名震一时的随园的小鲍主,笑客山庄的大小姐。人人提及时,都会用又羡又妒的神情说:“叶重重?天底下还有谁比得了这个女子的风光?”
少女时的白袖红缨
,及笈后的碧衫银丝剑,和现在的青衣紫叶罗,叶重重就是江湖里的一个美丽传奇。
而她凝望着窗外的秋雨,却是那般的重重…心事重重。
…
“小姐,照你的吩咐,那几盆素菊都收进来了。”年幼的侍女碧落不仅有张稚气未
的脸,还有同样清甜音声的。
山庄里的管家田嫂本来担心她年纪太小,怕照顾不好小姐。但是叶重重却执意要她,她说喜欢听碧落音声的,就像她从前…
于是十五岁的碧落就这样留在了最矜贵的大小姐身边,她时常很专注地观察她的小姐,看着叶重重是如何寂寂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打发掉无数个早晨和黄昏。
“嗯。”只是轻轻地颔首,神情清浅得近乎木然。
“小姐,田嫂说今天晚上会有暴雨,天气变得骤,要你多注意身子。”
“嗯。”“还有小姐,田嫂说你今天出门时最好坐马车去,晚上会刮好大的风哪!”
叶重重这才回眸看了碧落一眼,但也仅限于一眼“不用了,我这就起身。”
“啊?那,那我现在就去拿伞!”小丫头急慌慌地跑去出了,不一会跑回来,说道:“小姐,田嫂说她不放心,还是让我跟着你…”“不用了。”叶重重接过她手中的湘妃竹伞,撑开走出去,外面的雨比想象中的急,手一时没握好,半边伞面倾了下来。
碧落看见这一幕,又紧张起来“小姐,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叶重重没有再答,径自走去出了,一路上,碰见的人个每都向她恭敬地行礼,无论是山庄里的下人,还是客人。
她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走在雨中像个恍恍惚惚的影子。
罢出笑客山庄,就开始起风了。
短短的山路下去,是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而此时,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一家客栈门檐前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悠悠晃晃,然后终于承受不了风力,掉到了地上,几个翻滚,灯火被雨水打灭。
这一路走过去,竟如此凄清。
叶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就听见了车马声。抬头看去,远远的长街那头,来了驾华盖轻车,车前拴着两盏青铜明灯,直把前方的道路照得…片亮堂。
这样的雨天,居然也有人如她一样出门在外?叶重重凝视着那驾华盖轻车,恍恍惚惚地想着。
车子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走过,一派从容悠闲,并不因恶劣的天气而加快进程。叶重重向前走了几步,那驾华盖轻车却忽然掉了个头,往回走,走到她身边,有意无意地跟着她。
叶重重停了下来,仰起脸望着车窗,那儿被锦裘所遮,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却有一个声音,温润似水地从车内传了出来“风雨凄
,可要我载你一程?”
很好听的一个男音,不仅温润,还带了些优雅的清贵。
叶重重有些
惑于那样动听音声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车中人见她迟迟不回应,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风雨凄
,姑娘可需我载你一程?”
姑娘?叶重重自嘲般笑了笑,当一个女子二十六岁但仍未出嫁时,就已不适合用“姑娘”二字相称了。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华盖轻车停了一会,最终放弃,掉头按着原来的路程渐行渐远。
而这条长街也终于走到尽头,往右拐,道路渐行渐窄,青石地板越来越残缺,然后延绵成泥土,为杂草所覆盖。
丝履踩在地上,泥浆就溅污了裙摆,一种透心的凉慢慢地从脚底心升起,这条路越走越崎岖,越走越肮脏。
西北角的秀人坊,本是洛城最贫穷的地方。
然而贫穷,并不代表清冷。虽是这样的风雨黄昏,还是有很多店铺开着门,昏黄
的灯光从破落的纸窗里透出来,夫
拌嘴音声的,小孩啼哭音声的、讨价还价音声的、群殴打斗音声的…种种语言,汇集成了此处的热闹。
叶重重撑着伞走过去,一路上有很多双眼睛隔着窗户打量她,一个红衣小孩对他妈妈说了句:“妈,你看那个姐姐又来了。”年轻的母亲盯着叶重重华美的衣衫,眼里尽是羡慕之
。
也曾经有小混混贪婪地打过她的主意,但是当他们的拳头刚挥出去,人就被反抛着向后滚了好几个跟斗摔得脸青鼻肿时,他们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文弱的闺阁千金其实是个深藏不
的武功高手。
从此秀人坊没有人敢再冒犯她,冒犯这只走进
窝的凤凰。
小路走到尽头,一面招牌旗在风中不住地飘,因为太过肮脏而看不出原本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能牵强地分辨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边缘赌坊。
叶重重掀帘,走了进去。
浓重的臭味扑面而来,包含了男人的体臭汗水味、女人廉价的脂粉味、劣质酒的酸味和很多东西腐烂了的气息。然而屋内的人因为习惯都不介意,依然大声吆喝说笑,大口喝酒骂人,人个每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红红地盯着桌上的骰子、牌九,或是豌豆。
事实上,越贫穷的地方,赌业越兴盛。这间边缘赌坊虽然破旧,但是生意却非常好,里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几乎没有可行走的空间。
叶重重站在门口,目光习惯性地朝东北角落飘了过去,果然“他”在那儿。
那是赌大小的一桌,赌徒们吆喝得也最大声。
“大!”
“大!”
“小!小!”…
仿佛只要把嗓子吼破了,就能如愿得到自己所要的点数一样。
只有“他”是沉静的。
沉沉静静的一张脸,虽然因为很久没刮脸而长满了潦倒的胡渣,但是一双眼睛依然清晰,呈现出超脱俗尘的一种干净。而这种干净,与整间赌坊完全格格不入。
赌坊里的伙计一见到叶重重就兴奋地跑了上来,
“小姐你又来了!小的这就给你搬椅子,您坐您坐!”两三个伙计忙不迭地挤开臃肿的人群,腾出地方来放了把椅子给她坐,待遇一如女王。
陌生的赌客没见过她的,就小声地嘀咕:“这谁呀,看模样是像不来赌钱的啊!”马上另有声音回应他:“嘘,噤声,人家的事少管,赌钱吧!”
赌钱吧,不管闲事,只关注下赌那一刻的刺
和开局时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感慨,多少人的灵魂从摇曳着的盅里,随着骰子一点点地堕落与消弭。
而“他”沉静的脸下又掩藏着怎样的沉沦?
叶重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然后就有伙计捧着账册凑到她身边,涎着脸笑道:“小姐…你看,这个…是不是…”
她朝上面瞥了一眼,了见看“四十三两七钱”的数字,也看到了下面的红泥指印。
叶重重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伙计,那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地合上账册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真是好命的小子,赌输了多少钱都有人替他还,真道知不哪辈子修来的哦…”那声“哦”拖得很长,另一个伙计在他
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有本事,你也去找一个啊!”三五个汉子开始放声地笑,但是当叶重重的目光淡淡地扫到他们脸上时,笑声就停了下来。
对于叶重重,他们有种莫名地畏惧,不只是因为她的武功,还有她浑身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的高贵,容不得任何亵渎。
碗盖开了,那一局居然是豹子,通吃。所有的人都顿首叹息,开始骂爹骂娘,只有“他”依然一副凉凉的表情,站起来拂拂衣袍走去出了。
叶重重跟上前去。
外面的雨比来时更大,几乎是帘子一掀,风就猛灌进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叶重重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遮,眯着眼睛看去…他双手抱臂在雨里慢
地走着,像是闲庭信步。
叶重重迫了上去,将伞撑到他头顶上,秋水深深,颇多哀怨。
那个人却全没理会,当她不存在地继续前行。
“你今天歇得好早。”像是有意无意地搭讪,但其中掩盖了多少女儿心事?
可是,对方仍然不回答。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后,叶重重又轻轻道:“那几盆素菊已经开花了,我下次来时带来给你瞧瞧吧?”
仍是没有回音。
很短的一段路程,转眼就走到了终点。终点处,几间茅屋残破不已,在狂风中摇摇可坠,还没待人去推,破木板门就已“哐啷”一声掉了下来。
他依然抄着手悠悠地走进去,根本不在意屋子已经没有了门。
多长一段时间了,他的生命里似乎已经没有了
求,无论什么事都已不放在心上。可是他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越是令她心痛得无法自已。
一切怎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叶重重收起伞,把门板拾起来重新安回去,雨水很快淋
了她全身,衣裙和手上全是泥污,然而他连一眼都不看,径自躺到
上闭起了眼睛。
“好了。”叶重重直起身子,看着他,重新撑开伞道:“我走了。”
依然没有回答。
她深
口气,
角浮现一丝苦笑,转身用着与来时同样缓慢的步子一点点地离开。
上人的眼睛睁了开来,直直地看向屋顶,一只蜘蛛在勤勤恳恳地吐丝补网,然而这边的线刚连回去,那边又被雨水打断,于是它就爬来爬去,忙得不可开
。
角轻轻地勾来起了,像嘲笑又像感叹,他的手垂到地上捡;了块小石子,然后轻轻一掷…
“啪”的一声,网被彻底撞破,蜘蛛和石子一起掉了下来。
…
回程和来时一样的孤孤单单,只是更多了几分疲惫。
每天,惟一的期待仿佛就是从笑客山庄走到边缘赌坊见他一面。然而等到见完回家时,心就更加空
的没了寄托。只好期待着明天的到来,又可以走去看他。
有时候也会自问…见到了又如何?一个自持着不愿说出心事,一个淡漠得完全陌生。这样的见面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十年了…呵,十年了…若没有这份等待与期盼,叶重重道知不自己还能不能熬下来。
也许她应该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与随园一起埋葬,那样才能表现出她的理想是何等的坚贞不渝。
然而她却因为其他的事情错过了,结果只剩下满园的废墟残骸,还有随园一千三百六十二位兄弟姐妹的尸体,感觉就像是自己…独自逃生…他们为守卫家园壮烈地死去,而她却活了下来!
叶重重痛苦地闭起了眼睛,浑身开始颤抖个不停,几乎站不住。然而马上有双小手扶住了她,碧落清脆如铃般音声的唧唧喳喳地响起:“呀,小姐,你不舒服吗?你是不是着凉了呀,怎么脸色那么差?手脚那么冰?幸好田嫂不放心,叫我出来接小姐,否则小姐就这样晕倒在街上也没人知道呢!”
叶重重任由碧落相扶,此时的她,虚弱得只想找个肩膀依靠。
然后一挪一摆地回到笑客山庄,离大门还有三丈远时,就见之前遇到过的那驾华盖轻车正好从庄内出来,沿另一条山径走了。
叶重重愣愣地望着那驾华盖轻车,碧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小姐你认识那辆车子?”
叶重重摇了摇头,目光却更疑惑。
“呀,小姐你原来道知不啊!那是非凡公子的马车呢!”
非凡公子?
叶重重轻皱了下眉头…一个起这样名字的人,必定是非常自信和骄傲的。然而,她素来对太骄傲的人没有好感,尽管她自己也曾经年少轻狂过。
碧落见小姐感兴趣,连忙把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小姐你道知不,非凡公子他长得好美好美哦!以前山庄里来过的所有翩翩公子加在一块,也比不上他一
手指头!”
叶重重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个男人的容貌怎么可以用“美”来形容?碧落毕竟是年纪太小了啊,十五岁,哪里真正懂得什么美丑。
“听说他武功很高,当今天下可排人前三名中!小姐你道知不,非凡公子来时,连庄主都亲自到前厅
接了哪!”
叶重重这才真的惊了一惊。记忆里,能令父亲恭身相
的人屈指可数,而那仅有的几个人中,大多年已花甲,只有人个一例外,那个人踏足笑客山庄时,还非常年轻,年轻得连漆黑的眼睛里,还没有带多少的深沉…
这到想时,她忽觉心中一痛,不敢再往下想,当下急走几步,几乎是冲着进了山庄的大门。
一个年已四旬的青衣妇人站在防风檐前相
,见到她时便对身边的仆人道:“去告诉庄主,大小姐回来了。”然后将一袭白狐披风披上她的肩膀,柔声责备道:“这么冷天出去,怎么也不多穿点?万一病又发作了可怎生得了?”
叶重重默默地承受着青衣妇人的怜宠,并不做声。青衣妇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扣好扣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去,道:“庄主在书房等小姐多时了,有事相谈呢。”
叶重重微微一愕“田嫂,知道是什么事吗?”
青衣妇人田嫂笑了笑,神情颇多暧昧“好事!小姐快去吧,莫让庄主等久了。”
叶重重走了几步又回眸,道知不么什为,田嫂脸上善意的笑容却令她觉到了不安。
很不安!
…
绕过游廊和前花厅,叶重重一路上诸多揣测,莫名地感到压抑。
然后终于走到了父亲的书房,此时天已黑透,房内却灯火如昼,一片明亮。
叶重重正要敲门,房门就朝里打了开来,叶得添高大伟岸的身子出现在门口,见到女儿便笑了“今天回来得很早,比我预料的还早了半个时辰。”
“爹爹,您找我?”
“进来。”叶得添转身回到书桌前,冲她招了招手。
叶重重走了进去,看见桌上摆放着三个锦盒。
那是三个做工极其精致华美的锦盒,第一眼瞧见就让她联想到了适才所见的非凡公子的马车,属于一种同样的清贵气息。
看着女儿
惑的容颜,叶得添开门见山道:“这些是非凡公子刚才送来的。”
叶重重“哦”了一声,仍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何意图。
“你不看看盒里到底是什么吗?”
“好。”叶重重伸手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珠光顿时灼亮了她的眼睛,
盒中之物,竟是七珠连环!武林三大瑰宝之一的七珠连环!解毒圣品,价值连城!
叶重重的眼睛
离来起了,叶得添注视着女儿脸上表情的变化,缓缓道:“非凡公子知道你从小为疾毒
身,一直未能
治,所以特意送上七珠连环,你要只每天临睡前含一颗在口内,七
之后,残毒必解!”
叶重重笑了一笑,却很是云淡风清“何必呢,这七颗珠子拿去出了,每一颗都能救得一条人命。七颗都用来解我的毒,浪费了。反正我一时间也死不了的。”
“你这个孩子…唉…”叶得添叹息,叹出他眼角的皱纹,和眼中的沧桑。
“我看看第二件礼物吧。”叶重重连忙把话题转移开去,掀起了第二个锦盒的盖子。她的指尖顿时起了一阵轻颤“潋滟山
映残
,清波水灵光…竟是随园的曲谱…竟是随园的曲谱…”
“你十年来都想找回昔日随园妙绝天下的乐谱,此番终于遂了你的心愿了!”
叶重重呆呆地看着盒f里书页都开始发黄的陈旧曲潜,许多往事都在刹那间涌到了脑猴,如闪电般飞过,又很快地隐没。
随园…她曾经年少飞扬的时代,在漫天火光中灰飞烟灭。如今,即使再见这曲谱,又何处寻找昔年的一百零三人共同演奏?
“他想要什么?”叶重重开口,声音木然得像在空气中漂浮“他送了这么两份重礼而来,想换得什么呢?总不可能凭白无故地把它们送给我吧?”
叶得添打开了第三个盒子,推到她面前。
叶重重往盒内看了一眼,然后就笑来起了,笑得讽刺又冷酷“他想娶我?呵呵,他竟然想娶我…”
“重重…”叶得添沉声道“不要这样,重重,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二十六岁的老女儿终于有人要了!”
“重重…”叶得添的表情几多痛苦“你要为父说些什么呢?你要为父怎么做?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想法,为父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非凡公子的人品家世都是人中龙风,无可挑剔…”
“他比不上萧离。”冷冷的一句话窒息了房间里所有音声的。
叶重重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睛清亮如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他,比,不,上,萧,离。”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叶得添合上了第三个锦盒的盖子,缓缓道:“不管如何,我希望你见非凡公子一面,再作决定。”
叶重重的眼里忽然有泪“不要
我。爹爹。”
叶得添长叹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一如她还是当年那个稚龄少女,一个需要大人疼惜才能平静下来的小姑娘。“我是你父亲。我永远不会
你。”
那一瞬间叶重重几乎贪恋这个温暖的拥抱,然而,只是一瞬间。失神过后,又复清明,她推开父亲,道:“好,我答应你,我愿意见非凡公子一面。”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目光瞧向了窗户,窗外狂风暴雨,一片漆黑。
今年的秋天为何来得如此快?不过才九月初,夜已经如此冷了。寒
连门窗都遮不住,随着气流沁人肌肤,一直凉到心里去。
忽然间,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他”破落的茅屋,摇摇
坠的门板。
今夜,不知他会不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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