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香港我马上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么什说?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么什说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干脆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
,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
,
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样么怎?”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人个这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住不忍问。
“他喜怒不形于
,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有没都,”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
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
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为以你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么什说。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
,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会机有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白,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音声的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道知不。”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
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
。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
,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饼话筒,张允信音声的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
布
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
。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么什为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意愿不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
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
,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
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
。”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会机有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
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
捏。
“小安样么怎?”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
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如同黑
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有没都。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
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到想没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
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
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
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
背的演
穿低
晚装,因受地心
力影响,腮上的
,颈上的
,膀子、
部、胳肢窝上的
,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么什为?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
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
。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道知我。”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騒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
会最不人道的称呼。“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老太太瞪傻了眼。
饼儿会一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住不忍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么什为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
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去出了,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
…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
子不打紧,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道知不?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
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
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宠坏!”
“一
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道知不,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么什干?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是不也我。
我问:“她么什为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道知不。”
离开史家候时的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
,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了见看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
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
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
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么什为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强健包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么什为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
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
在我
前,我
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
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
草照
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
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
,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
,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
?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
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
,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
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
,便受用一
,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儿会一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
,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
胎换骨,以往跟涓生候时的,你连谈话的窍门有没都,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
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
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
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你要只心中
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
在胃中,开始胃痛。
哎,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道知不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家门放着束丁香,卡片上写:“你回来了,也不通知我,来访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钟斯…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
我笑。
这倒也好,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
升华成笑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
我即刻去电联络。
他居然在家。
“在么什干?”
“思念你,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
我说:“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我受不了。”
“牛。”
“你找这头牛干吗,有何贵干。”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
月回来,去探访她。”
“嫁英国老头那个?”
“嗯。”我叹口气“嫁你也罢了,偏又嫁个老头,腹上的脂肪如同怀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别以为我人尽可
,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我笑。
“中国女人也坏呀,我如果随随便便的,叫人
上了,也还不是
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
“别把人看扁了。”我气不过。
“只除掉你。子君,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
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
“你发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
月。”
“
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
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
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
会栋梁。
“…但是谁又盖高楼大厦?”可林钟斯倒是很
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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