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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麻的是徐志摩,‮道知你‬: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奥·亨利的“绿门”…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道知不‬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炳!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么什为‬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道知不‬,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住不忍‬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人个一‬有两个心。

 “我们睡‮儿会一‬。”我掏出一粒安眠葯放进嘴里。

 “服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人个每‬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候时的‬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种小事。

 “真‮到想没‬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到门口就累垮了,整张脸挂下来。我想如果我拥有勖聪慧一半的‮多么那‬,我也可以像她那么愉快。

 我长长地按铃。老妈来开门。

 我疲倦地说:“嗨,老妈。”坐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她开口“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到欧洲逛?”

 “我想念你,妈妈。”我说“你或许不相信,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老妈眼泪下来。“女儿。”

 “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

 哭完一场之后我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与老妈在一起吃饭盒。我细细打量她,她也细细打量我。我说:“妈妈你眼睛后有皱纹。”

 “四十岁。”老妈放下筷子“还想‮样么怎‬?我年年身材维持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瞧你那样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节食,马上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妈妈。

 “快乐吗?”老妈问。

 我耸耸肩“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二十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题?”

 “男朋友呢?”她问“还是那个?”

 “你总是喜欢问这种事。”我低头吃饭“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爷,你看报纸也就晓得。”

 “我倒有件事要‮你诉告‬。”她忽然郑重地说。

 我抬起头,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不寻常。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还有什么‮道知不‬的。

 “什么事?”我问。“爹又要结婚?”

 “不是他,是我。”

 我缓缓进一口气,站起来“你!姜咏丽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结婚。”

 “‮么什为‬不写信告诉我?”我坐下来。那盒扬州炒饭就此在我的口中,像块花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个‮样么怎‬的男人?”我哀伤地问“妈妈,你己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人家是人老珠黄,女儿,我是什么?能够再嫁一次,能够‮会机有‬多错一次简直是荣幸。”老妈面不改容“他是个澳洲人,四十八岁,在奥克兰略有产业,离婚已五年,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道知不‬澳洲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么什为‬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么什为‬?”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中环的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道知他‬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痹篇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大跳,急急忙忙痹篇。奇怪,当初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后,我只觉得‮起不对‬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葯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每次都有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候时的‬,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有没都‬。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子,专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候时的‬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道知我‬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你诉告‬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的胖子,忽然‮了见看‬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到想没‬老妈的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到想没‬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道知我‬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儿会一‬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逃讴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么什为‬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道知我‬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定一我‬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姐姐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样么怎‬?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定不说‬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纪?”

 “比我妈妈大很多,妈妈是第二任太太,大姐姐的生母去世后,爹爹娶妈妈。妈妈才四十岁。”

 糟老头子。

 车子驶入石澳。有钱真是好,瞧这条路上的风景,简直无可比拟。

 聪慧又说:“爹很宠妈妈,妈妈的珠宝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诧异“卡蒂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蒂亚。”她当然是无意的。

 我的脸却热辣辣红起来。

 聪慧问:“在伦敦你住在哪里?”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我直说这些,你不觉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兴我提着这些事。”聪慧笑。

 车子驶到一层白色洋房前停下,聪慧大力按车号,好几个男女佣人走出来服侍她。

 黄金女郎。我暗暗叹气。

 我并没有妒忌。各人头上一片天,‮道知你‬。不过她是这么幸运。难得是她还有个叫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爱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地位,我与聪慧坐在厨房吃冰。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呎。

 我伸个懒,抱着水果篮,吃完李子吃苹果,再吃文丹,再吃橘子、香蕉、葡萄。

 聪慧问女佣人:“少爷回来没有?”

 女佣摇摇头“没有,少爷叫把船开出去,看样子不会早回来。”他们家的女佣个个头发梳得光亮,笔的白衣黑

 厨房窗口看出去都有惊涛拍岸的景,一道纱门通到后园,后园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滩。

 “看到那些白鸽吗?”聪慧说“老管家养的。”

 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上打转,太美,我说:“像里维埃拉。”

 “你真说得对,”聪慧笑说“像意属里维埃拉,法国那边实在太做作,所以爹喜欢这里。”

 老头子知道天不假年,能多么享受就尽量地享受。

 我进一口气,在水果篮里找莱梨。

 一个男孩子走进来,摔下外套,拉开冰箱,看也不向我们看一眼,拉长着脸,生着一桌人的气那样。

 聪慧向我吐吐舌头。“二哥。”她叫他。

 “什么事?”他倒一杯果汁。

 “回来啦?”聪慧问。

 “不回来我能看见你?”她二哥抢白她。

 我心中冷笑,二世祖永远是这样子,自尊自大,永远离不了家,肯读书的又还好些,不肯读书的简直无可救葯,勖聪恕一定是后者。

 聪慧却不放弃“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谁?”他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秀气的脸,漂亮得与聪慧几乎一样,因此显得有点娘娘腔。

 我肆无忌惮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或许比韩国泰先生更没有主意,注定一辈子花他老子的钱。

 聪慧诧异“喂,你们俩这样互相瞪着眼瞧,是干吗呀?”

 勖聪恕伸出手来“你好,你是谁?仿佛是见过的。”

 聪慧笑出来,侧头掩着嘴,勖聪恕居然涨红了脸的。

 我惊异,这个男孩子居然对我有兴趣,我与他握手。“我姓姜。”我说。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对这种事往往有莫大的感,他对我确是另眼相看。

 “姜小姐。”他搬张椅子坐下来。

 聪慧问道:“这么早便回来了?”

 “是。”她哥哥说“有些人船一开出,就是朝九晚五,跟上班似的。如果不能即去即回,要船来‮么什干‬?”

 我微笑,兄妹俩连口气都相似。他们的大姐应该稍微有着不同…至少是同父异母。

 勖聪恕犹疑一刻,他问:“姜小姐,你可打网球?”

 聪慧说:“看上帝分上,叫她名字。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忽然尊称人家‘小姐’的?”

 勖家有草地网球场。聪慧有球衣球鞋,我们穿同样号码。换衣服时聪慧惊讶地说:“哗!你有这么大的脯!我以为只是厚垫罩。”

 我笑笑。她真是可爱。

 我一点儿没有存心讨好勖聪恕。在球场把他杀得片甲不留,面无人。他打得不错。我的球技是一的,痛下过苦功。

 我做事的态度便如此,一种赌气。含不含银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么网球学得好一点总不太难吧。

 聪慧说:“老天,你简直是第二个姬丝爱浮特。”

 “笑话了。”我放下球拍,用巾擦汗。

 “淋个浴吧。”聪慧说“宋家明快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二哥,你不出去吧?”

 “啊,不不。”聪恕有点紧张。

 “这毕竟是星期,”聪慧说“你有约会的话,不要客

 “不不,我没地方去。”他说“我与家明陪你们。”

 我上楼淋浴,换回原来衣服,宋家明已经来到了。

 一眼看到宋家明,我心中想:天下竟有聪慧这么幸运的女孩子,宋家明高大、漂亮、书卷气,多么精明的一双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连衣着都时髦得恰到好处。他与聪慧并没有表出太多的亲密,但是他们抬眼举手间,便是情侣。我最欣赏这种默契。

 真是羡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无味。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当初是怎么来的?连车子都没一部,到时又要劳烦他们送,这年头却又少有周到人…聪慧怕是例外。

 我对聪慧说“我有点儿累,出来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饭,吃完饭我送你。”她说“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强,我们家一向不客人多添一碗饭,或是多坐一小时。”她笑。

 宋家明转过头来,双目炯炯。

 回去,回去‮么什干‬?也不过是看书看杂志。

 我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那边的勖聪恕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喜欢我。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候时的‬,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欣。‮道知我‬。我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

 他说:“吃完饭我送姜小姐回家。”

 菜式并不好。大师傅明显地没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观察在座几个人,令我坐立不安。其实我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离开这地方。宋家明对我有防备之心,他薄薄的嘴角暗示着:别梦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但勖聪恕并不是白马王子。

 我放下筷子,与宋家明对望一阵,我要让他明白,‮道知我‬他在想什么。

 聪慧正在诉说她与我认识的过程。

 然后勋太大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做得一丝不,镶滚条的旗袍套装,优雅的皮鞋手袋,颈项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都拇指甲大小。国语片中阔太太造型。她很美,那种富态型的俗,阔太太做久了,但还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这女人出生不会好。

 正当我在研究勖太太‮候时的‬,猛一抬头,发觉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并不喜欢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间便见匀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气地说:“你们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楼,又转头问:“姐姐今天会来吗?”

 “没说起。”聪慧说。

 “好好好。”勖太太终于走上楼梯。

 我说:“我真要走了。”

 聪慧拉起我的手“你怎么没有今早高兴?怎么了?有人得罪你?”

 “谁会得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我笑着反问。

 最后聪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对白。到家我只说声谢。他说:“改天见。”我笑笑,我很怀疑再见的可能,我并不是天香国,他不讨厌我不一定代表会打电话来约会我。

 老妈还没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电视。

 我洗把脸。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绞着巾问。

 “自然。”妈妈叹口气。

 “性格脑控制命运?”我问。

 “自然。一个女人十八岁便立志要弄点钱,只要先天条件不太坏,总会成功的。”妈妈说“顾着谈恋爱,结果自然啥子也没有。”

 “有回忆。”我说。

 “回忆有用。”妈妈说“你脑瓶回忆活命吗?回忆吃得还是穿得暖?”

 我答:“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笑“爱人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义,人生下来个个都是戏子,非得有个基本观众不可,所以要恋爱。”

 “你与韩国泰‮样么怎‬?”妈妈问。

 “他不是理想观众,他是粤语片水准,我这样的超级演技,瞧得他一头雾水,七荤八素。”

 妈妈笑。

 “真的,我‮人个这‬故事不强…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没有人勉强你与他在一起。”

 “怎么没有?我的经济环境勉强着我跟他在一起,这还不够?”

 “你确实不能与他结婚?”

 “我?”我指指鼻子“剑桥读BAR的学生嫁与唐人街餐馆调酒师?”

 “他父亲是店主,他也从来没冒充过他不是唐人街人马。”母亲不以为然“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妈妈,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须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如果‮为以你‬我利用韩国泰,那么你就错了,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人个一‬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地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起不对‬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安眠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岁已经靠安眠葯睡眠,我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支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头,半夜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非常呜咽地问:“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麻不堪。

 白天工作‮候时的‬,穿上无形盔甲,刀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雾时分特别感,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瓣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衣服与好兴趣。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呢。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候时的‬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转逛一个大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人眼的东西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姐。”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姐姐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妇少‬,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头打沼的黑色谅皮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人个一‬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道知不‬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姐姐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干脆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痹篇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人个两‬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人个一‬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起不对‬。”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我或许‮会机有‬钓到一个金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道知不‬。”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人个一‬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窸窣”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到想没‬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哪里有地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一声,这老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马上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多么那‬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起不对‬。”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么什为‬?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间时没‬。”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的‮人轻年‬永远受我。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么什为‬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么什为‬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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