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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花及芽莱炒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儿会一‬,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人个一‬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马上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住不忍‬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他十分快,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人个两‬。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道知不‬。”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有没都‬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人轻年‬,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马上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马上要赶第二家。

 ‮人个这‬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他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有没都‬。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住不忍‬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道知我‬。"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饼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电车里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挤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候时的‬,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脸伏在她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如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定一我‬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糟糕!”

 程岭笑了。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当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我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程岭飞红双颊。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程岭连忙答:“够了,什么都不用。”

 “我俩打算替你置家私和电器。”

 印大先生办事能力强,三两天之内已经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岭看到养父仍是抱着一蹲啤酒。

 她悄悄问程霄;“有没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岭点点头,她有许多话要同弟弟说,但是不知从何讲起,终于放弃。

 印大先生偕她到电讯局去打长途电话,填好号码,先在外头等,接通了,才到小儿电话室去听。

 那边说:"是程岭吗,我是印善佳,你来温哥华。”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地答:“是,是。”

 那边也一阵沉默,一分钟到了,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响,那边如释重负,说声再见,把电话挂断。

 程岭有点失望,想像中他应该有许多话说,他有无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觉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当印大先生问她‮样么怎‬‮候时的‬,她说:“很好。”

 新居布置妥当,程岭看着弟妹搬进去,心里十分足。

 有两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对窗笑道:“许多人不看好这一区,说房子造在填海区上将来会往下沉,所以卖得便宜,我相信以后起码会涨上百倍。”

 程岭哪里懂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听。

 这段日子里她已与印大先生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约放在王董律师处,你记住。"

 然后,飞机票出来了。

 程岭此际有点兴奋,要去加拿大呢,崭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就看她的了,终于得到主动的机会,她紧张得为此失眠。

 朦胧间回想到很小‮候时的‬,第一次由养母带着去见祖父,那时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妈妈抱着她,视若亲生一路带进去,在起坐间等,半晌不见人,故问;“老爷子呢?”女仆把手张开,拇指碰一碰嘴,作一个抽烟状,程太太会意,坐下来继续等。

 程岭长大了,才知道祖父的是大烟。

 他人出来了,带着一股异香,程岭闻了头晕。

 人是好人,对程岭和颜悦“呵,劣邬,你要带弟弟到程家来呵。”

 小小程岭不负所托,弟弟出生后,她只有更加受宠。

 现在要离开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来叫她。

 程岭紧紧搂住妹妹。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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