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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人个一‬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道知他‬,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扁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儿会一‬,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道知不‬?”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多么那‬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儿会一‬,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光四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像变了。”

 “你也‮来出看‬?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到想没‬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的裕进‮住不忍‬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道知要‬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啊,我马上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彩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多么那‬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道知他‬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道知他‬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有没都‬。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音声的‬,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算不还‬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音声的‬,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儿会一‬“家母今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脑普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马上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深柢固,无法摆。”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紧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马上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谨慎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腹贾“‮人个一‬?”

 她笑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鲍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摩抚‬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到想没‬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人个两‬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候时的‬,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人个两‬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道知她‬,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马上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起不对‬,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这一幕实现了。

 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人个一‬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多么那‬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住不忍‬,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

 没有回答。

 阿芝咕哝:“你愈来愈怪了,心理医生怎么说?叫你打开心扉…”

 忽然之间,大厦门口出现一大群人,阿芝噢一声,她明白了,站在当中,被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陈裕进吗?原来如此。

 这分明是一场婚礼,新娘子穿白色套装,头上戴一只小小头箍,轻巧的网纱罩住额头及眼睛,可是光看脸胚下截,都觉得十分纤瘦。

 他们站在门口拍照片。

 新娘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

 谁也没发觉对面街的观光客。

 阿芝说:“陈裕进一点也没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叹口气“到今还看不开?”

 印子这才开口:“那新娘明明该是我。”

 “你肯吗?是你自己弃权。”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决定,叫人等到几时去,八十岁?”

 “阿芝,当心我开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东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损失。”

 印子目光呆滞,渐渐泛起一层泪膜,终于落下泪来。

 “唉,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众人天喜地拍完照,高高兴兴上车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头了吗?”阿芝说。

 印子开动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他结婚?”

 “他写信告诉我。”

 阿芝不置信“你们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说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子。”

 连阿芝都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不该放他走。”

 “时光回头,印子,你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别难过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着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别使小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印子喃喃说:“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也学着谈恋爱,亦做事业,但‮夜午‬梦回,一直戚戚然郁闷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欢看科幻小说。”

 “最近我时时用他送我的天文望远镜望向苍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来接我回去,我不属于这里。”

 印子声音中无限荒凉。

 阿芝有点恻然“于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内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欢那票人。”

 “我们现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疯狂购物。”

 “谁付帐?”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为已经支开话题。

 可是那一晚回到纽约,深夜,起来取水喝,看到印子全神贯注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画蔓藤花纹。

 阿芝轻轻问:“还没睡?”

 印子抬起头来。

 阿芝说:“郭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覆了没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声关掉灯。

 阿芝只得噤声。

 第二年春天,裕逵诞下女婴。

 上午还好好地做家务,傍晚进了医院,凌晨三时就生了,十分顺利。

 陈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说:“我马上来。”

 裕逵亲自在电话里说:“妈,明早来未迟,应乐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块头,十分可爱。”

 陈太太醒了,四处打电话报喜。

 她告诉裕进:“你负责通知太婆。”

 裕进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个女孩。”

 “这个年头,男女一样啦。”

 裕进感喟:“不,女比我们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样子我们真的要乘长途飞机来看婴儿了。”

 “祖母,”裕进忽然问:“她还有没有来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进追问:“还有来吗?”

 “人是许久不见了,忙,常常在外国,可是每逢过节,总着人送礼物来,农历年搬来两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纪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来香气扑鼻。”

 裕进默然。

 “裕进,你已经结婚,心中不应还有别人。”

 “是,祖母,你说得对。”

 “生活好吗?”

 “十分踏实。”

 “祖琳人品学问相貌都一,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当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之躯。”

 裕进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访婴儿。

 那幼儿与她母亲般好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了躺在小里,一声不响。

 大人探头与她打招呼,她会笑,嘤咛作声。

 那么讨人喜欢。

 裕进忽有顿悟。

 看,反正来这世界一场,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快,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对呢。

 这小小孩儿比他还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轻轻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头忽然吐

 裕进怪叫。

 大家都笑起来。

 (完)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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