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广东人
古龙镇确实很古。古牌坊,古石桥,古传说,古风俗。大户人家的箱子底,还藏着古字画、古首饰。龙蛇相属,古龙镇虽无龙,但有蛇。
多,四周青山大岭旯旯满处爬。人人怀里还欢喜揣上一丸蛇药,油纸包好,
在贴
的小褂里,一出门,就习惯地往怀里摸摸。别人见了,便招呼一声——“出门呀?”蛇药都是自家的社会秘方,有时灵验,有时死人。死人的找灵验的借药,叫做“借方”,要给钱的。江湖郎中出售的蛇药,古龙镇的人概不问津,谁买谁受奚弄,不异是丢了祖宗的脸。公家的蛇药是一袋袋的粉面子,还要吊水问诊切脉打针,古龙镇的人嫌烦。
当然,这都是老话。如今,古龙镇变了,出了不少新鲜事。眼下,就有一件。
一天,街心热闹处,出现一个
着广东口音的古怪人物。说古怪,是指那身装扮——白西服,棕色方头皮鞋,一脑袋卷卷头发,油光可鉴。贴在脖子上的领结更古怪,会变
,黑红兰,儿会一一变,招引来不少小娃子,睁大眼睛盯着那领结,嘴里直叫唤:“瞧!又变啦!”这么一叫唤,又引来不少年青人,有男有女,穿着颜色新鲜的滑雪衫,年仔
。而后,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真正的古龙镇人——男子汉,三四十岁,家主子。他们远远站着,满眼的戒备。
广东人双手做揖,“诸位父老乡亲”——一句未完。那七八个家主子相互嘿嘿一笑,转身要走。其中一个道:“妈的,再花里胡哨,也是卖狗皮膏药的胎!”广东人听了,嘻嘻一笑,“那位大哥”——说话汉子定住脚杆,刷地一下,就见广东人手上亮出一张新崭崭的百元人民币,不知从哪儿抓出来的,“诸位乡亲,看样子,你们上过不少江湖当。如今也把我当成了骗子手,拐儿扒,下三料,鬼门
…我是做营销的,也是做我们这个行当独特的江湖人,说白了是想赚钱的。如果不赚钱,我从广东到这里来么什干呢?好!诸位乡亲,听说咱古龙镇的人非常聪明敏捷,世面见得广,见人其貌,能度其人之心。好!那么,就请诸位费心猜猜,我是么什干的。哪位能够猜出,这百元钱,小意思,白送!”
一席话,不但定住了那七八个古龙镇的主,而且又招来了十几个。人们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那百元钱,没人开口猜。百元钱,猜中了,白送,嘻,没有这等便宜事吧?
广东人见无人应征,微微一笑,伸手将皮箱打开一条
,将手伸了进去,“诸位乡亲,漫无边际地让大家瞎猜,大家准会怪我心术不正,用钱馋人心。”刷啦啦,拽出一条四尺来长的大青蛇,蛇头晃,蛇尾闪,那条毒信子抖抖闪闪,一双森人的小黑眼。
大家没提防这一招,轰地向后退,每人脸上都泛起恼怒的红晕。恼怒过后,心里突然一喜,异口同声地喊来起了:蛇!
广东人吹了一声口哨,蛇立刻爬下身来,钻进皮箱里,然后,从口袋掏出一小卷白布,“我干么,白布黑字,清清楚楚写在上面,请大家快猜!”
人们已经丢了戒备,脸放红光,有滋有味地猜起来了——
“耍蛇算命的!”“卖蛇
的!”“卖蛇胆的!”“卖蛇皮的!”
人声鼎沸,煞然是热闹,人越闹越多,黑乎乎一片。渐渐的,人声小了。
广东人频频向人们弯
致谢,“如果大家猜腻了,我就把布展开。”
“不行!猜!你别心疼百元钱!”一个红脸汉子跳出人群,愤愤地嚷起来。此人姓扬名黑奎,古龙镇的出名人物,脾气火爆,点火就炸。
“好好好,既然大家不怕浪费唾
,就猜吧!道知要,唾
可是一件宝,是人体最有用的内分泌之一,它能助消化,防病毒,调谐体温。据科学家试验,一毫克唾
,则需要十毫克的水三毫克的葡萄糖,消耗二点五大卡热量!”人们顿时鸦雀无声,睁大眼睛,一脸的后悔。
“样么怎?展开啦?”
众人相互观望一遍,都点点头。
白布徐徐展开:上端,收购蛇药材。下端,广东华强贸易总公司中药分公司。
古龙镇的人们都静了声,屏住气,呆呆地瞪着白布黑字,无可奈何,一肚子窝囊气。
广东人说:“我们公司收购的蛇药材正是蛇身上一物,有人猜中是何物,请将百元钱拿走。”
又是一猜?
听了这话,人圈顿时密实了。古龙镇的人们太熟悉蛇了。蛇身上的东西,细细排排,绝不会超出二十种,件件叫得出名子来。人们又开始虔诚地猜起来,十分急迫,不知不觉又高声叫嚷起来——
人们先讲重要的——蛇胆。龙衣。蛇眼。蛇毒——广东人平静而又细心地听着,没有点头——人们又讲些不重要的——蛇骨。蛇皮。蛇血。蛇心。蛇
。蛇肠。蛇肺。蛇肝——一会,蛇身上每一物件都被古龙镇的人们唠叨遍了,广东人还是没有点头,只是平静而又细心地听着。
人们无话可言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你瞅瞅他,都没了声音。广东人见状,又从口袋掏出一个白布卷,脸冲王发宝小声问:“展开了?”黑奎点点头。众人点点头。
白布徐徐展开了——众人的眼睛使劲瞪着,一眨不眨,满眼的稀奇、
惑和不安——白布黑字:蛇屎。
蛇屎?人们先是吃惊,吃惊之后是
惑,
惑之后是思索,思索之后是恼怒,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广东人。黑奎从人群中跳出,满脸通红,冲到广东人面前,高声吼道:“的妈他,你是不是有意捉弄人呐?嗯?蛇屎,屎难道是蛇身之物吗?嗯?!”
广东人平静地微微一笑。“请问,蛇屎不是蛇身之物,难道是人身之物么?”
这句话,火上浇油,黑奎
到洋货人眼前“好就算你对,蛇屎是蛇身之物,请问你收购蛇屎么什干?”
“制蛇药。”洋货人平静地回答。
人们见状,顿时平静下来,心里暗暗思忖:对呀,搞不好蛇屎真能配蛇药哩。现在科学发达,以往不值分文的东西,都有可能是宝贝哩。槐树叶能么什干?可是,公家每年收购。这到想儿,人们疑窦全无,都从心里责怪黑奎有些鲁莽,如果惹恼人家,不正断了自己的财路么?古龙镇四周都是山,遍地有蛇,寻些蛇屎还是不太难的只要价钱公道,古龙镇人们都想试试。人们心里的窝囊气慢慢消尽,又重新泛出虔诚的脸容,恭恭敬敬地注视着广东人,就好象腊月二十三看着灶王爷。
广东人合拳做了一个揖,转身向四方拜了拜,高声说道:“古龙镇众位乡亲,我是代表我们华强公司的全体人员向大家求援来啦!请大家伸出友谊之手,支援我们一下!我们万谢不辞,由衷地感激!”停了一会,他又款款而谈,“去年,我们公司邀请了日本三菱公司副董事藤野一雄先生,美国国立DUY公司顾问斯密斯?卡特先生,还有咱们中国科学院物药研究所的王秉中同志,这三位先生都是当今世界上较有声望的物药专家。三位先生在广东饶丰研究了六个月,终于试制了一种全新全效的蛇药丸。经国家经委检验,完全合乎科学标准,特准许我公司大批量生产,投放国内外市场,可是,这种蛇药需要许多配料,比方丹参,枸杞,当归,芍药,五味子,白
子,岭南五叶真;还有西药,维生素A,维生素B12,链霉素,庆大霉素,抗菌素AS;还有人体必需的元素。可是,蛇屎不易收购,这就直接影响了蛇药的大批量生产。所以,我公司特派出了八十四名身怀技艺的采购员,分赴福建、湖南、安徽、浙江、广西、云南、西藏等地,大力收购蛇屎。于是,我就来到了古龙镇!我们收购蛇屎的价格是国家的牌价加上我公司的定价…说到这,广东人又掏出一卷白布,
风抖开,白布黑字,格外醒人眼目“每市两蛇屎二百七十二元。”请愿意支援我公司的诸位乡亲把你们的家庭住址和姓名写在纸条上,马上交给我,下个月的十四号,我要来古龙镇收购蛇屎!
不知么什为,也许是因为广东人说的清楚,抑扬顿挫,款款而谈,富于演说才干,也许是因为形势喜人,人心大快,招财进宝,恭喜发财,引人以遐思,古龙镇的人们顿时鼓起掌来,“哗——”经久不息。
接下来,人群
了。借笔的,相互询问的,你打我逗的,跟着起哄的,纷纷扬扬,鼎鼎沸沸,赶庙会过小年似的。一会,广东人怀中就有了一大堆纸条子了。他将纸条子放在地上,恭恭敬敬,仔仔细细,一张张抖平,叠好,码齐,公公正正放入了皮包里,完后,他又拉了一只皮包,大红色。里面是一丸丸乌黑溜圆的药丸,看样子恐怕这就是新高效的蛇药丸了。
见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位长者皱起了眉头,戒备地注视着广东人的一举一动。此人五十开外,清清瘦瘦,一身兰布衣褂。他姓张,名天佑,是古龙镇洗澡堂的一位服务员,家境贫寒,为人廉正清白,别无特长,只是手巾把甩得十分绝妙。张天佑暗自思忖:九九归一,生意人只是为了一钱字。如果他拿出蛇药丸卖给乡亲们,就完全可以肯定此人是个骗子手。那么,他张天佑就应该站出来,捅破这层纸。这到想,张天佑微微一笑,抄手站定,要耐心地把这出戏看下去,瞧个水落石出,泾渭分明,九九归一。
广东人手捧着一掌蛇药丸,脸放红光,高声说道:“为了感谢古龙镇乡亲们的支援,我公司特向愿意收集蛇屎的诸位免费送上一颗全新全效的蛇药丸!注意,是免费!白送!仅仅是感谢大家的支持!下面我就开始发药!注意,只发给把地址写给了我的诸位乡亲!请诸位别慌乱,每人给一丸,全新全效!白送!免费!最新科技成果!中外合资!专家研究的全新全效蛇药丸!”广东人一边叫喊一边发送蛇药丸,嘴快手也快,一会就发完了一百多丸。
张天佑挤在人群中,也抢到了一丸蛇药。他把蛇药丸放在手心上,左看看,右瞧瞧,用手捏捏,用鼻子嗅嗅,不知所云。心里的
惑还是没有消散——咦?他么什为不卖钱呢?难道真是他收购蛇屎的?难道这蛇药真是全新全效?这到想,张天佑心生一计,不觉心中格登一跳,于是,便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对广东人微微含首致意,“先生,我有一事想求助于您,不知行还是不行?”广东人平静地问:“请问什么事?”张天佑道:“古龙镇的镇西,有棵老白果树…”
当听到张天佑说出“老白果树”这四个字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见,已经明白了张天佑的心思,不觉从内心高喝一声——妙!
古龙镇西头有块空敞地,中间长着一棵白果树,树大
深,五条长臂汉合抱不过来。树心朽空了,好大的窟窿,能放下张小方桌,围上四个人,打麻将牌。说归说,没人试过,倒不是没兴致,而是心怵害怕。这里头有蛇,
大,没人见过蛇的全身,只见过那只脑袋,笆头大,铃铛大的眼,血红,闪亮。一张嘴,毒信子能伸一尺长,丈把远的小
子,只要猛地
口气,便没了踪迹。呵呵!
广东人听完张天佑的请求,愣住了,脸色骤变。鼻尖渗出细汗,半天无话,茫然四顾。
见状,古龙镇的人们疑窦重重,异口同声地说道:“对对对,请先生帮个忙!把那条大蛇捉住,让我们开开眼界,长长知识,明明世理!”扬黑奎冲出人群,双手拉住广东人,大叫道:“先生,你可得答应,不然,我们可要抓你一个大骗子!”
广东人静静地看着狂
的人们,等人声稍减,他突然大笑起来——“乡亲们,你们这是迷信!没有一点科学知识!请问,这么大的毒蛇,困居树
,它吃什么,喝什么呀?再说,蛇喜欢安静,决不会把窝安在闹市的边上”——无论广东人怎样争辩,古龙镇的人们一拥而上,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前呼后拥,滚滚西去,把广东人推到老白果树前。有人已经扛来了一只竹梯子。扬黑奎将梯子架到树上,这才回头对广东人嘿嘿一笑:“先生,高人!请上树——你也别慌,俗话说出腿才见两脚泥,娶了媳妇才能抱孙子,有全新全效的蛇药丸,我保你平安无事!”
整个古龙镇仿佛被搅翻了底,男女老幼,成千上百,人头攒动,倾巷而出,如洪水汪洋一般,将白果树围了严严密密,风水不透。
“这,这——”广东人这时口吃起来,用一种哀求的语调说道:“乡亲们,这是么什干呀,我敢担保,这树
里绝对没有大青蛇。如果说有,也是小蛇,小…”扬黑奎呵呵一笑,揶揄道:“大也好,小也好,反正你有全新全效的蛇药丸呀!”广东人象一只被驱赶爬树的蜗牛,慢慢的,一步一颤的,登上了竹梯,向树
里钻了进去。
这时,只听树
里发出一声惊叫,就再没了广东人的声息。
人群开始
动,大多数人是往后退,有的开始向家里溜,后退的仅仅是退几步,便又心怀不舍地稳稳站下,屏住呼吸,呆呆地观望,束手无策。过了几秒钟,相互审视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张天佑和扬黑奎身上,看得人个两浑身不自在,满脸的惶恐。
扬黑奎沉不住气了。大叫起来:“张天佑,我可没么什干,咱们把话撂在前头,是你挑得头,
人家进树
的…”“嚷什么,现在救人要紧!”
说到救人,可是,没有人敢走近那只竹梯子。张天佑恨恨骂了一声,只身蹬上竹梯——这时,广东人慢慢从树
爬了出来,颤抖抖站在树丫上,手里拎着一条三尺长的赤链蛇,蛇头已经被踩烂了。拎蛇的那只手已经红肿,手背发紫,蛇牙咬处在往下滴血,黑紫
,他想开口说话,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这时,又上来了几个人,把广东人抬了下去。
广东人摊倒在地,脸色蜡黄,黄中泛青,满额头的汗珠子,他低低地嗫嚅道:“快,蛇药丸——”张天佑赶快从怀里掏出那只蛇药丸,凑到广东人的嘴边。广东人吃力地摇摇头,用手指指身边的黑提包,“快打开,里面有催发剂,是小塑料袋,没它,蛇药丸不起多大作用。”张天佑赶忙打开那只黑提包,只见包里全是塑料袋,火柴盒大小,里面装了一兜子水,无
。广东人接过塑料袋,把蛇药丸浸入袋内——怪,一会,无
的药水变成了红颜色,血红血红。蛇药呢,由黑变白,雪白雪白。完后,广东人才把蛇药丸
服下去。一会,脸上的汗珠没了,脸色慢慢变红,粉扑扑的红,手掌的肿块也消尽了,只留下一个浅灰色的小点。
仿佛跟着了魔一般,人们都从怀里取出了那只蛇药丸,对着太阳光,左看看,右瞅瞅,用手捏捏,用鼻子嗅嗅,用舌头尖
,好象是得了个人参果。
故事写到此便也该完了。O(∩_∩)O哈哈~。再往下说,就是广东人卖药了——一丸蛇药十元钱,一只塑料袋十元钱,共计二十块整。这回,不是白送。古龙镇的人们完全丢了戒备,诚心诚意地买起蛇药来。这里还应提及一段小
曲——张天佑犹豫了半天,掏出钱准备买药。广东人没有卖给他。张天佑追问原因,广东人嘿嘿一笑:“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我不卖!”扬黑奎见状,就不敢上前买药了。谁知,广东人倒把药送到他的面前,扬黑奎想付钱,被广东回绝了。扬黑奎追问原因,广东人也回以嘿嘿一笑,“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我白送!”
第二天,古龙镇的人们起了一个大早,人人怀里揣上蛇药丸和塑料袋,进大山寻找蛇屎去了。只有张天佑没去,因为,他没有蛇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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