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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悠然淡味潜于心
 原先要他答应的是什么样的条件呢?

 她竟是想不起来,因那变得微不足道了。

 包因为,他已慷慨地把命许给了她。

 未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许给了…

 …她。

 …你要我的命吗?

 你若要…那就拿去吧…

 缓缓地,她长睫轻颤。

 神智将醒未醒,是在鼻腔、肺间的辛辣气味儿让她的眉心轻蹙,下一瞬,已拉扯着她从三年前的那个深秋月夜里走出,回到当下。

 原来,是梦啊…她眨了眨眸,下意识逸出低叹,记起自己许久不曾作梦。

 但,就算是虚幻境地,这梦中的人事与场景,却是真切地存在且发生过的。

 她怎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

 是当时受了极大的震撼,那惊心动魄的感觉久久未灭,一直以来潜藏在她神魂深处,所以才作了这个梦吗?

 菱微抿,近乎苦笑,殷落霞抬起手背眼,虽束发作髻、一身书生衫袍,这动作仍自然地出几丝女儿家的娇稚。

 今,刚与行会里的众人一块儿用完午膳,她便拎着一壶最爱的雨香片,独自一个来到建于后院厨房旁的一处石造小屋。

 石屋是几年前加建的,占地不广,里边却挑高出一层阁楼,楼上摆满她多年收集的书册,大多与医家病理相关,更有部分记载着各处千奇百怪的疑难杂症。除此以外,种类繁多的使毒、解毒之法与制毒之术等秘笈亦有网罗。

 她“西一派”的医术原就以奇诡、速效见长,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炼制丹葯方面有不少更胜中原汉方,而这阁楼底下的墙面设有无数的小木柜,里边存放各种葯材,六个大小不一的炉灶连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摆放着足以教人眼花的各式器具,如陶钵、碾葯石、斩刀、磨盘、土陶壶等等,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寻常时候用来炼丹制葯之处。

 是那股子辛辣气味再一次提醒她,教她记起之前上阁楼找书时,底下的石镂中正熬煮着葯汁,那葯汁里加了朝天椒、桂枝、炮干姜等辛味葯材,煮滚后,得以小火慢熬,炼至膏状,裹在净布上。此葯用以外敷,对筋骨酸麻、屈伸不利等痹症极具疗效。

 没料到会倚着石墙睡了。她眉眼一抬,开在顶端的小方窗外已见霞天,心中不一惊,以为那一大镬葯汁八成全给熬干见底了,又赶忙探头往阁楼底下瞧去。

 这一看,不由得怔然。

 炉灶里的火已熄,闷着未散的热气,使得石镬中的黑色葯膏仍不断地滚出蟹眼小泡。

 男子就立在炉灶前,身影俊且熟悉,仿佛从适才那个梦中走出。

 他正背对住她,掌中握着长木杓,纯地搅动着镂里渐渐浓稠的黑膏。

 似乎听见了动静,他脸容半侧,与她下探的秀脸对个正着。

 “醒了?”裴兴武淡问。

 “你…你回来了?”她喃语。

 “嗯。”他颔首。

 “事情全办妥了?”

 “是。”他再次颔首。“宗腾兄和行会里几位弟兄尚留在江陵,打算明启程返回,我见左右无事,便先行一步。”

 半个月前,年家武汉行会的货船在江陵一带出了点意外,似是自家船工与当地的码头工人发生纠纷,还险些闹出人命,消息传来,年宗腾便领着几名手下立即赶往江陵了解详情。

 按理,有年宗腾这老江湖亲自出马,再棘手之事亦能圆满解决,但他那个与他这头大熊成亲不到半年的小子辛守余显然不这么认为,担心得不得了,根本是寝食难安,私底下才向殷落霞和裴兴武作了请求。

 或者,这真是她的致命伤啊!殷落霞不由得这么想。

 她可以对任何人板起脸孔,可以用最冰冷的语调说出恶毒的无情话语,可以我行我素不去理会谁,但只要姑娘家用了好温柔、好无助的神情对住她,她便难以招架,即便仍矜持着冷淡模样,心却已软化。

 要不,她三年前不会在面对那位杜家小师妹时,兵败如山倒,更不会在瞧见义嫂辛守余无助、焦急的模样后,当下便要裴兴武动身前往江陵。

 他知江湖事物,应对进退向来拿捏得极为得当,如三年前与“三帮四会”因她而起的冲突,她虽未向他询问,却从腾哥那儿得知,在应允她的条件后不久,他曾私下前往庭一带,拜见了“三帮四会”的盟主。

 他与那位据说脾古怪至极的敖老前辈相谈了什么,腾哥并未说清,只带笑地告诉她事已摆平,要她无须再担心遭人所劫。

 所以,腾哥有他相帮、照看着,双方冲突定能降到最低,而这世间啊,也只她有资格任意地支使他了。

 殷落霞好半晌不出声,这几他不在行会里,不在她周遭,她竟有种古怪的虚浮靶,说不上来那种情绪,就是整个人飘飘的,口有些儿空,脑子动得极慢,好不踏实。

 这样不好…是太习惯‮人个一‬的存在了吗?这真的…很不好。

 抿抿,她嗓音偏清。“你该与腾哥他们一块儿走的,何需提前赶回?”

 沉默在屋中转了会儿,裴兴武方一掀。“你提过,明要出城入山。”

 每月上旬,她固定出城义诊,哪儿偏远就往哪儿去,常是三、五才会返回,偶尔也会拖过十以上,而那一大镬的葯膏便是为了明出城义诊所准备的。

 只是啊,她从不承认如此替人免费看病,甚至还自掏包送上葯材、葯膏的行径称作“义诊”

 她说服自个儿,她仅是穷极无聊,与其成天窝在行会里,不如到外头晃晃,说不准能碰上什么奇诡病症,让她大显一番身手,届时,又可在自家“西一派”的医书中记上一笔。

 在她的认知里“义诊”是好人才干的玩意儿,她心肠不好,兼之襟狭隘,早就当惯了坏人。

 “你就是为了这原因,才、才赶回武汉?”她问得有些儿结巴。

 仔细打量,见底下那颐长身影略染风尘,尚未好好梳整的脸容已淡冒青髭,带着落拓味道,她心口悄绷,身子不情愿地泛开热

 裴兴武微微牵

 这一向,他总是如此,四平八稳、不动如山,像是再急躁的事到了他这边,也得莫可奈何地放缓步伐,就连三年前她突发地要他以命作偿,为他的小师妹换来“七蓟”入葯,他亦是一副寻常姿态,浑不觉苦。

 许多时候,殷落霞会去猜想,到底得出了什么样的事,才能教这男人失去惯有的自持和如海般深沉的冷静?若有,也必定与他的小师妹相关吧?

 喉间莫名涩然,她咽了咽唾

 美之物,人人皆爱,他喜爱自己的小师妹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那位名唤“杜击玉”的小姑娘不止美,更是清灵、雅致得不可方物,非人间品质,就连她这冷冰冰的孤僻个性,亦难以克制地心软。

 然而,她可以对他的小师妹心软,面对他时,挑衅意味却是浓厚。

 怀着一股自个儿也理会不清的心绪,非得百般刁难他,试探他的底线,不轻易教他称心如意,她才能甘心一般。

 自三年前他应承了她的条件,把命抵给她后,她花了十天时间,将那朵“七蓟”炼制出七颗“西一派”独有的“续命还魂丹”尔后,每年遣人送一颗至衡的“南岳天龙堂”

 那位杜家小师妹筋骨血脉尽虚,身子已不中用,治顽疾,非得将炼出的七颗“续命还魂丹”尽数食下不可,为这事,义兄年宗腾还曾与她深谈过,希望她“潇洒”些儿、“大方”点儿,把丹葯全数送去,别这么一年一回地折腾人家。

 一年一回,等足七年不也一样能大功告成?

 她…是在折腾人吗?

 每每思及这问题,她的思绪便如缰野马,直往他身上兜转过去。

 他后悔过吗?

 这一待,便已三个秋,而往后还要熬过一个又一个年头,他命不属己,身亦如此,当初率地允诺给她,可曾想过心爱的人儿还得等够七年,才能从她手里拿得全部的“续命还魂丹”?

 他不曾恼恨过她吗?

 明就答应给葯,却故意从中耍弄小手段,偏不给个痛快,然而双方条件已然换,以他出自名门正派的行事作风,一旦作下应承,断不可能自毁誓约,落下话柄。

 所以,还是当坏人好、当坏人自在,好人总是多所顾虑,要里子更要面子,没法儿大大方方地为难别人,落得最后只能折腾自己,这又何必?

 当坏人好哪…

 她愣瞅着他,思绪百转千折。

 裴兴武似不想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反正不说便是默认了。他转开了话题,淡道:“若觉得困,再睡‮儿会一‬无妨,这些葯膏多搅片刻便成,我应付得来。”如这般的活儿,他三年来跟在她身旁,已学得不少。略顿了顿,他目光稍敛。“阁楼地板不比榻舒适,要睡回房去睡。”

 何时轮到他来管人了?他管她做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手她的事?她…她、她又不是他的小师妹,还需要他费心呵护吗?殷落霞一怔,也不懂喉中酸涩究竟为何。

 她陡地撑着木栏杆爬起,方才读至一半的书册随即从膝上滑落,直往阁楼底下掉。

 瞥见东西坠落,她下意识伸长手臂要去抓取,可惜啥儿也没捞到,大半边身子却挂在栏杆外。她‮腿双‬因久坐仍有些麻感,一时间撑不住平衡,惊呼了声,人竟也跟着往下飞坠…

 肯定要摔得鼻青脸肿,会好丢脸、好痛好痛…咦?呃…怎么…不痛?

 她双睫掀启,男人深若玄玉的目瞳近在咫尺,正定定与她对视,她的脸肤甚至感觉得到他鼻翼出的气息,引起一阵古怪的麻

 他轻身功夫好俊,瞬间移形换位,将她接个正着。

 “我、我…你的铁箫到我的了。”殷落霞低语,袖里十指不自觉地握成小拳,费着气力压抑过促的心音。“…你、你放我下来了。”

 裴兴武面容沉静,两臂陡弛,如其所愿地让她双足着地,但一只手掌仍稳稳地托住她的肘,跟着,他长腿往旁一勾,拉来一张椅凳,不由分说地下她的肩头。

 “坐。”

 “我不用,我!”她要起身。

 “你脚麻了。”他掌力适中,将她轻易推回。

 “我没有。我、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我好得很,用不着你费神。”也不懂为何要反驳,反正,她的情别扭得可以,着魔似的,偏要与他唱反调,就是这么不讨喜。

 裴兴武抿不语,深幽幽地瞅着她。那冷淡秀脸儿有她独特的神态,这三年寒暑,有意无意地在他心头上刻划了什么,要他记之不忘,反复体会。

 口剧震了两下,殷落霞随即感到一阵紧绷。难解的,她就怕他显出那样的眼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渊井,无言地容忍着她的固执和臭脾气。

 咬咬,她终是安分地坐住,身躯微僵,凤眸平视,暗自调整气息。

 “你放手。”嗓音潜回向来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紧,随即撤将下来。裴兴武深了口气,按捺住啊动的心思,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医书,拍了拍书皮,递向她。

 殷落霞被动地接过,两眸停在他前,掀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他欣长身躯一转,回到炉灶前,再次往石镬里搅动起那长木杓,一下接着一下旋拌,力道均匀专注。

 周遭好静,浓稠葯膏散发出的辛味充斥鼻间,虽已深秋,屋内仍留有炉火的余温,或者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窒闷,闷得额与双颊都浮出晕红。

 紧抓着医书,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利索的动作,脚上的麻感已退,她仍旧端坐着,直觉得该说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僵局。思绪浮动,喉中涩然加重,一时间竟不能成语。

 直到他停下搅拌,取来一迭四方净布,挖起镬里黑呼呼的葯膏平抹在布上,然后一块块摊在木架上晾着,殷落霞终于挤出话来。

 “你明不用替我驾车,我自个儿骑马入山。”

 闻言,裴兴武动作稍顿,俊容半侧,沉静眉宇模糊地锁住什么。

 “‮么什为‬?”

 “因为你…”她陡然一顿,冷颊泛温,凤眸眨也不眨。

 他的“‮么什为‬”仿佛是无意的一片落叶,往她心湖坠下,开涟漪,教她惊疑不已。这算什么?

 难道,她是在怜惜他吗?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后,不愿他再随她四处奔波?

 她、她…怜惜他?!她也懂得怜惜人吗?这算什么哪?

 不是的!不会的…

 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她几近跋扈地道:“不‮么什为‬。我就是想骑马。”

 “山路不好走,你坐马车。”他神情平静,浑没将她的执念看在眼里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骑马技术好得很,不怕山路颠险。”他、他…他什么‮是不也‬,凭什么管她?

 裴兴武干脆放下手边事情,转过身来,五官在迤逦进屋的霞光下显得内敛而深沉。

 这姑娘啊…他似乎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预她的事,这诡异且耐人寻味的“坏习”他越来越不能摆,或者,是根本不想摆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动,殷落霞仍骄傲地扬起下巴。

 许多时候,她真厌恶自个儿这近似“小女儿家”的心态,扭扭捏捏、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在他面前,总教她有种长不大的错觉。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姑娘,有脑子、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了,他做啥儿拿那样的目光瞧人?

 “等会儿把葯材全数备齐后,我会先搬到马车里放置。”裴兴武嗓音依然持平,像天塌下来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颊鼓起,殷落霞‮住不忍‬瞪人。

 三年来的相处,她发现他变得较之前寡言,也变得更莫测难解了。大部分时候,他是供她差遣、听她的话办事,但要是让他硬起脾气去坚持某事,他有的是耐和她对耗下去,偏不任她称心顺意。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谁又该听谁号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么什为‬偶尔还得教他欺到头顶上来?

 到底算什么哪?

 这一方,裴兴武的角似有若无地浅扬,尽含深意,忽地道:“其实,你无须顾虑到我,我并未觉累。”

 殷落霞的口一怦,先是怔然,随即有种被窥透心思的慌乱。想也未想,她掀急辩:“我、我没有!”

 闻言,他笑弧未隐,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殷落霞又是一阵心慌,对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悉什么似的,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两步来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将那本可怜的医书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么?”裴兴武单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那长年染在她衣衫、肌肤上的葯香,让人‮住不忍‬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谁也不在意,更不会去顾虑到…顾虑到你!”她脸一热,硬是嚷出。这堪称气急败坏的神态若教其他行会里的人撞见,怕是要吓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声再扬,隐有躁意。

 裴兴武垂眸注视着那张生气的秀脸,中温热,却仍沉静地道出一贯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鬓让五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当、相当地吸引人。然后,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动…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忽地气息紧窒,心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重撞了一下。

 温急速漫开,在四肢百骸里轻窜,她难以克制地脸红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尽管他回话的语气和用字遣词如以往一般平静温和,但她却觉得…他其实是说着反话。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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