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对于笃信天主教的屈家而言,是个非比寻常的大日子。
每到十二月初,屈家总会在家中后院竖起一棵巨大的耶诞树,树上挂满七彩的铃铛以及各式各样的小饰品,一串串闪亮的小灯泡,把过节的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一天对屈仁来说,更是个值得期待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一天,全家都会团聚在一起。当晚,大家会围坐在铺着白色桌巾的方桌旁,啜着香醇的红葡萄酒,吃着母亲亲自准备的耶诞大餐,在天南海北、谈天扯地的欢笑气氛中
度圣诞佳节。
那种
动在彼此之间的浓厚亲情是轻易就能撼动她的心,她喜欢那种全家人聚在一起,毫无距离的感觉,让她在此刻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也是家的一份子。
由于圣诞节刚好是礼拜一,因此有两天的连续假期。周六晚上,家中成员便陆续回巢,客厅中人声鼎沸,把平
安静的屈家挤得热闹非凡。圣诞节未到,大家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今年会收到什么样的耶诞礼物。
星期
一早,不受昨晚笑闹到凌晨两点的影响,屈仁还是如往常般起了个大早,六点半不到就已穿上运动鞋,神清气
地准备到社区公园打篮球。受到米天冷不小的刺
,最近她练球练得颇勤,她把上次惨败的原因完全归咎于自己的疏于练习以及过度轻敌。
屈仁蹑手蹑脚地步下楼梯,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
睡中的家人,但她经过父母房门口时,门内传出的啜泣声却令她诧异地停下脚步。
母亲在哭?么什为?她纳闷地想敲门询问,但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高举的手震惊地停在半空中。
“不要难过了!小仁有早起的习惯,万一让她听见怎么办?”
事情和她有关?屈仁的脚像被强力胶黏住一般一动也不动,好奇的情绪淹没了偷听的罪恶感。
“我睡不着!我一闭上眼似乎就看到刘东仁那张布满鲜血的脸…平良,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母亲低低的啜泣声从门内传来。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无法释怀?”屈平良叹道。“这十八年来,我们把小仁视如己出,相信刘东仁夫妇地下若有知,也会感激我们把他们的女儿照顾得那么好。”
“真的是这样吗?”
“来,把眼泪擦干,再睡儿会一,不要再
想了。中午我们还得跟亲家一起上馆子吃饭,你红着一双眼,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可是…”
屈平打断了
子的话:“好了!快闭上眼睛,别再胡思
想。渴不渴?要不要我到楼下替你倒杯水?”
屈仁呆若木
地呆站在原地,此时,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成一团。
刚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刘东仁是谁?他们的女儿?这些话表示什么?难道她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吗?
虽然心头震
无比,大脑像被原子弹轰炸过一般,但门内的脚步声移向门口时,她
迫自己的行为能力恢复正常,在门把被转动前迅速转身上了楼,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强忍住心中的惊讶,她背脊动也不动地紧贴着门,生怕动楼下的父母。直到楼下没了脚步声,她才摇摇
坠地呆坐在
沿,脑中的轰隆声依然。
她竟然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
这个事实几乎击垮了她。她不信!这不可能!她拼命地摇着头告诉自己一切只是自己的幻听,犹带一丝苟且想法的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户口名簿!对!看户口名簿!她稳住心中的
,马上慌乱地冲到楼下。
家中的户口名簿一向固定收在电视下的储柜里,平时上了号码锁。原本她道知不号码,半个月前,她无意中看见三哥开过锁,凭着她那超强的记忆力,她还记得那号码。不过她从没想过要把柜子打开看看,她认为里头大抵也是一些她不感兴的文件罢了。到想没生平第一次主动打开这个柜子,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屈仁一颗惶惶的心在听到锁“喀”的一声后,强烈地震了一下。她深深地
了口气,伸出微颤的手拉开抽屉,找到家中的户口名簿,而狂颤的手竟像点了
般,似乎无力捧起它。
她紧咬着下
,希望大脑能将勇气传达给手指,她再度用力地
了一口气,在手指终于恢复了些许力量时,翻开了户口名簿。
“养女”两个斗大的字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晕眩感令她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她无法思考,空
的眼眨也不眨地只能呆望着摊在手中的户口名簿。
果然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她竟然不是屈家的孩子!
虽然以往她也曾对自己的身世怀疑不下千百次,但那毕竟只是怀疑,而且只是在不平等的待遇之下,为安慰自己所找的一个自嘲的借口,但她心底从来不认为那是事实,她一直以身为屈家的一份子为荣。
如今,多年的戏谑与自嘲竟成为事实,这让她情何以堪?喊了将近十八年的父母,相处了近十八年的兄弟姐妹,原来竟然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她终于明白父母对自己始终异于家中其他成员的客气眼光,也明白了父母对自己异于其他小孩的管教方式。因为她根本不是他们的小孩,根本不是啊!
天哪!她抱紧了头,么什为要让她听到这样的事?知道真相之前,纵使她觉得心中有憾,但至少她的世界仍是完整的,犹可在善意的欺瞒下过一辈子。如今,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像一块玻璃般,在刹那之间碎得彻底。她的家呢?她的父母呢?他们在哪里?
虽然知道真相后的椎心刺痛袭上全身,心有如万蚁啃噬般的心疼痛不已。但她以令人意外的冷静缓缓地将一切归回原位,她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在家中崩溃,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添麻烦了。
终于,她在泪水满溢前悄悄地奔出了门。她沿路狂奔,让成串的泪水不断地飞落而下。
像是在发
般,屈仁不断地向前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制心头的痛。她愈奔愈快,愈奔愈急,彷如失去理智般拼命往前冲,泪水与汗水浸
了她的脸和身子。
不知跑了多久,屈仁的脚疲惫地停在郊外一处精致的小屋前,望着紧闭的木门,她似是累了、倦了般,颓然地蹲了下来,
蒙的双眼望着未知的远方,脸上那无助的神色令人怜惜。一阵寒风无情地吹过街旁的路树,四下飞散的枯叶似乎也在同情她的遭遇。她蜷缩着身子,疲惫地将头埋在双膝中,虽然
着汗,但此刻的她竟觉得寒风刺骨。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她就这么动也不动,静静地蹲在屋前,直到开门声动了她,她才恍惚地抬起头…
由于工作时间不定,方君一向没有早起的习惯。一如往常没有上班的日子般,她于十点多才出门,准备到不远处的菜场买菜弄午餐,到想没才开门,门前蜷缩的身影让她吓了一大跳。
“小仁,你怎么来啦?”方君音声的里满是惊讶,她靠近屈仁,拉起她的手,但屈仁冷冰冰的小手与泪痕未干的脸颊令她心中一惊。
“你来很久了吗?来了不么怎按门铃?看你的手冻成这样,不么怎多穿点衣服?”她马上将身上的外套披到屈仁身上。
方君关怀的语气触动了屈仁内心最深处,她勉强地对方君挤出一个微笑“君姨…”
“先进屋内再说,你坑诔成冰
了!”方君打断了她的话,搂着屈仁走进屋内,在替她倒了杯热茶后,转身坐到她对面,用一双审视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屈仁捧起杯子,对方君投以感激的一眼。手掌中隐隐传来的暖气驱走了她心中的寒气,面对君姨的关怀,她眼中的雾气顿时凝结,望着逐渐模糊的水,她久久不能言语。
她含泪的眼眶令方君紧皱起眉头。印象中的屈仁一向活泼开朗,这样伤感凄楚的样子,她是第一次见到。她脸上的无助令方君心一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君姨吗?”
屈仁凄楚地望了方君一眼,眼中有着乞求。“君姨,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她脸上的神情令方君心中一震。莫非…莫非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屈仁接下来的一句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想知道我亲生父母的事。”
方君力持镇定地起身,谴责地问着屈仁:“小仁,道知你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屈仁凄怆地一笑。“君姨,一切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瞒我,道知我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
她的话令方君再度一震,她张大眼睛望着屈仁,一时之间不知该么什说。
“我打探自己的身世并不是想改变什么,只是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乞求地望了方君一眼。“求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不能去问爸妈,只能来问你了!”
见方君面带犹豫地逃避她的眼神,屈仁甩开肩上的外套,来到她跟前,用令人心碎的语调说道:“君姨,我求你!我真的想知道,我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是不是?”
她话中的恳切令方君动容,她在心中轻叹一声。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今天早上。”屈仁强忍住心中涌起的酸楚:“我不小心听到爸妈的谈话。”
方君看着屈仁浮肿的眼眶,再度轻叹一声:这孩子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吧!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不想再瞒你,正如你所言,你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会你诉告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我要你先答应我,你已经十八岁了,我希望你能用成年人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不可以情绪化的自哀自怜,也不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伤害自己、伤害家人的一个借口,你做得到吗?”
屈仁望着君姨,坚定地点头。她只是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并没有意思将事情闹开。
方君凝视了屈仁几秒后转身进了房间,出来时手中多了个牛皮纸袋。她自纸袋中拿出了一张护贝的剪报资料,递到屈仁面前“你看了之后,就会明白一切。”
屈仁用微颤的手接过资料,才看一眼,斗大、触目惊心的标题便令她的背脊一凉。
喋血平安夜,一对夫妇魂断高速公路,襁褓婴儿毫发无伤奇迹生还。
斑速公路北上杨梅路段,昨夜惊传死亡车祸。据目击者表示,一辆由刘东仁驾驶之喜美三门轿车,疑似超车不当,擦撞由屈千良驾驶之自用小客车后,冲破护栏翻落于路旁田里。驾驶刘东仁与其
脑部受到重创,送医途中相继不治死亡。而其
怀中婴儿竟毫发无损,奇迹似地生还…
看到这儿,屈仁再也住不忍激动地落下泪来。“这个婴儿就是我吗?”
方君点点头。“那场车祸夺走了你父母的生命,大姐与姐夫虽然只受到一点惊吓与轻伤,但这件事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个阴影。是其尤大姐,她始终自责不已。她认为刘东仁夫妇的死,他们虽没直接责任,但他们有道德良心上的责任。”
她顿了顿又说:“至于你,由于你的父母是港侨,在台湾并没有亲人,本来警方要将你送到孤儿院,但大姐不忍心,可能也有些弥补的心态吧!她与姐夫商量后决定领养当时还在襁褓中的你。到想没的是,才办好领养手续后没几天,大姐便发现自己怀了孕,也就是屈爱。这件事虽然经过了十几年,但道知我大姐始终耿耿于怀,每次一面对你,她就不自
地想起那场车祸,她心中隐约仍有些愧疚与自责。我相信你也已经感觉到大姐与姐夫对你异于其他小孩的管教方式,我想这几年来,大姐对你总抱着一份矛盾的心态。”
听着方君幽幽地叙述过往,屈仁木然地呆坐在沙发上。虽然多年的疑惑在今
终于有了答案,但,她感到十分地孤寂与悲伤。
“家里应该只有屈爱道知不这件事吧?”半晌,屈仁终于开口。
方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后点点头,虽纳闷她为何有此一问,但并未反问。
老姨肯定的答案令屈仁心中更加凄恻悲伤。是了!这就是么什为多年来,家人中除了屈爱,谁都能容忍她的任
与自私的真正原因。除了屈爱,家中从没有人以真正的情绪面对过她吧!
她苍白的模样令方君心中不忍。“小仁,君姨你诉告事实,是希望你能以健康的心态来面对,如果你从此沉沦、从此自怜,那你就是陷君姨于不义。”
“君姨你放心,我保证在今天过后一切将恢复原状。我不会自怨自艾,相反的,我会更珍惜这个家以及家中的每一份子,我感谢爸妈给我一个家,我心里对他们永远只有感激与爱。”为了让君姨放心,她隐藏起内心源源涌出的苦涩,投给方君一个勉强的微笑。
看着她勉强挤出的笑容,方君在心中是一叹。
屈仁抬起头,恳切地对方君道:“君姨,我希望今天的事只是你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大家替我担心。”
看着屈仁坚定的脸,方君缓缓地点头。望向窗外一抹耀眼的阳光,她突然有些茫然,她真的道知不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小仁究竟是对还是错。
屈仁自方君家中离开时,已将近中午十二点。她婉拒了方君共度午餐的邀约,人个一似游魂般地走在大街上,任凭冷风吹过她的面颊也浑然未觉。
走到区的广场时,广场的钟声响起。她下意识地抬眼,望着时针与分针在重叠。
十二点了,真快!她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吗?家人…应该会有人担心她吧!
才刚想到“担心”这两个字,昨晚父亲的叮咛马上跃上脑海。屈仁暗叫了一声糟糕,理智与思绪重新回到大脑:昨晚父亲特别叮咛,今天中午必须排开所有的事,全家一律出席屈米两家的餐会。
懊死!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她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全家一定都在等她!她急急地往前跑,一面又频频抬手看表。
怎么办?父亲最讨厌人家迟到了,她记得有一次全家出席的晚宴,屈爱因为洗澡迟了十分钟下来,当场案亲毫不留情地骂得泪如雨下,令她印象深刻。也因父亲严苛的规矩与要求,屈家小孩一向有浓厚的守时观念,这样的观念也间接感染了米家,只要是两家全家出席的场合,绝对没有人敢迟到。
如今自己竟然…怎么办?就算自己以跑百米的速度直奔家里,也得要半小时。想搭计程车又没带钱…正当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辆熟悉的摩托车骑到她身旁,和她并行。
“嗨!小仁,这么急上哪儿去?”
她回过头,一见是严大刚,她仿佛见到救星般,兴奋地抓着他的手,一时没注意到他机车后座有人。
“感谢天!严大刚,碰到你太好了。”
“喂!小心,我还在骑车哪!”严大刚被她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车子差点失去平衡。
“我现在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家,你有没有空?能不能送我回去?”她着急地道。话刚说完,她才注意到后座坐着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孩子。“对…起不对!我道知不你载着人。”
严大无所谓地一笑。“没关系!我来介绍一下,她是我店里的同事,你叫她小含就可以了。”
在屈仁不断地开导与鼓励下,严大刚打消了再度北上的念头,而听从她的建议,根据所学在区一家美发院找了个工作,开始他的新生活。一个多月下来,严大刚身上的江湖味与暴戾之气收敛了不少。
屈仁朝她点点头,后者也羞怯地回礼。
见屈仁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严大刚回过头对小含道:“你先到对面的泡沫红茶店等我。小仁是我的好朋友,她的忙定一我要帮。”
小含什么也没多间,依言点头后顺从地下了车。
严大刚马上对着屈仁拍拍后座“上车。”
“这样好吗?”屈仁有些犹豫地看着正要穿越马路的小含。
“安啦!安啦!小含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不会介意的。
“可是…”
“喂!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不是有急事吗?快点,争取时间要紧!”
屈仁感激地看了严大刚一眼,马上上了车。严大刚也感染了她的紧张,一句“抓紧”后,摩托车便向前直冲了去。
~~~
二十分钟后,屈仁在巷口下了车。她拨了拨被风吹
的秀发,急急地向严大刚道了声谢后,转身便朝家中跑。由于她跑得太急,以至于未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旁斜倚着的一抹冷峻身影。
严大刚对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后,掉转车头准备离开,但背后传来的冷冽目光令他似有所觉地回头,看见米天冷正盯着他看,那挑战的眼神令他一呆,随即,他了解似地一笑,加了油门便呼啸的离开。
树下的米天冷面色铁青地走出来,他望着严大刚离去的方向,握成拳头的双手因过度用力,指节己有些泛白。
屈仁急急地冲进家门,客厅里不寻常的严肃气氛令她原本就慌张的心更加害怕。她怯怯地环视一下众人,屈爱幸灾乐祸的表情似乎说明了她所犯下的可怕错误。
她嗫嚅地道:“对…起不对哦…”由父亲铁青着的脸可知此刻他所压抑的怒气,她隐隐地期待着父亲接下来的怒斥。但没有,父亲只是寒着脸、冷冷地道:“还不赶紧去换衣服,你还嫌你耽误得不够久吗?”
屈仁愣住了,父亲竟然没有如她所想象般严厉地斥责自己。她真的如此的不同吗?她幽幽地环视人,意外地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竟是那样地陌生!
她小声地再说了句“起不对”后便上了楼,之前的凄楚再度袭上心头。
屈仁胡乱地用
巾抹了抹脸,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或许父亲是碍于米伯伯与米伯母在场,所以才会对她有所保留宽赦,而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对!”一定是这样!她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衬衫与牛仔
后立即下楼。
她一下楼,正巧
上米天冷凛冽的目光。她微微一震,想躲开那道慑人的目光,但一直到出发前,那道灼人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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