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门 (五 下)
看着同僚们眼中
出来的,或是畏缩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渐渐发凉,他心中又涌上了那股天黑时行路被野兽盯上了的感觉,脖颈上长满小疙瘩,手掌也紧紧地握成了一团。
掌心处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值得信赖的东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来,刀柄反而更温暖些。
林县令的目光仍然在游移不定,小九知道他下不了决心。这个耳朵比蚯蚓还软的懦弱家伙,自己居然一直将他视作的可以信赖的长辈!想与张金称谋皮么?谁出的主意谁去当使者!既然尔等将守卫馆陶看做程某人个一的责任,程某有什么理由替尔等去送死!
这样想着,程小九慢慢地将头低下去。学着其他人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静坐不动。他听见窗外的啾啾鸟鸣,听见风徐徐地拂过林梢,听见同僚们紧张的呼吸和肚子里边咕咕的鸣叫…惊吓中渡过了一整夜,大伙谁都没机会吃早点。最早抗不住饿的人也许会第一个站起来主动请缨去当使者,而程小九饥一顿
一顿早已习惯了,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头晕。
窗外又响起了悠长的角声,已经快正午了。一声号角代表着迄今为止城头上一切平安。可怜那些坚守在城头上的乡勇,如果他们知道背后的上司就是这样无
的一群,他们还有没有士气拿起长
?
但这些家伙从来得觉不自己形容丑陋,他们聪明地寻找着借口,将林县令看过来的目光一一“推”开。平时不肯让商贩们拖欠一个
好的市署主事突然变成了不
于计算的蠢驴,平素耀武扬威的弓手蒋烨昨夜突然吐血,并且有很多人作证。贾捕头与杜疤瘌父女有仇,郭捕头的腿脚不便。董主簿是朝廷钦点的命官,进入敌营后会辱没天子的颜面…
没人适合去做使者。虽然在议论出使的目的和细节时,大伙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热切。“非卑职无勇,而是卑职怕耽误了阖县老小的性命!”借口一个比一个善良,一个比一个合情合理。唯一找不到借口的,只有呆坐于桌案旁的程小九。
少年人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过来,殷切地落到自己的头上。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适合的使者。仿佛在进入军营的那一天起,上天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所以,他不应该拒绝,如果拒绝就是不懂得感激林县令的知遇之恩,不服从冥冥中的天命!
如果出使之人将城中的底细全
代给张金称,馆陶城恐怕半个时辰就会被
寇们攻破。那样,所有人都会死,无论其地位是高贵还是轻
。就像王二
先前所说,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这把大火中,还有自己在驴屎胡同那东倒西歪的茅草屋。程小九住不忍苦笑了一下,泪水慢慢涌上了眼眶。
“程兵曹!”林县令音声的恰恰在此时传来,让少年人心冷如冰。他
了
鼻子,笑着站起身“大人有事尽管吩咐,程某唯您马首是瞻!”
“你初为兵曹,便屡屡立下大功,这,这些本县上下有目共睹!”林县令被程小九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迂回。“本县,本县所见过的少年英杰中,无人,无人能出你之右。若,若…”
“呵呵!”一声憨厚的大笑打断了他的话。程小九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大人不要夸我了。程某当不起英杰二字。但大人也不必为难,这出使之事,程某愿意担当!“
“程兵曹——”林县令拖长了声音感慨,脸色难得地红了一次。“本县,如果你能完成使命,本县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大人言重了!”程小九继续笑着摇头,目光在瞬间变得古井无波“既为本县兵曹,杀贼退敌乃程某的分内之事。只希望大人能答应程某几个要求,也好让程某去得安心!”
“讲,只要本县能做到,肯定会答应你!”听对方提出要求来,林县令心中的愧疚立刻减轻了几分,抖擞着精神回答道。
“程某饿了一整夜,想先吃顿
饭!”程小九拱了拱手,淡然说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本县刚才忧心过度,竟把大伙的早饭给忘记了。孙主事,你马上去处安排一下,到逍遥楼要一桌最好的酒菜来。本县要亲自把盏给程兵曹壮行!”
“为了不被贼人看破城内底细,请大人再给程某准备身合适的衣装!”程小九笑了笑,继续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既为使者,怎能穿着这身血淋淋的衣服去出使。刘主事,你马上派人去市上看一下,有合适的衣裳和靴子多给程兵曹取一些来。要干净利落,莫让贼人看了本县的笑话!”仿佛唯恐程小九反悔般,林县令没口子答应。“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本县一一安排人去办!”
“若是程某回不来,请大人发一份俸禄给程某的老娘。”程小九的头慢慢低了下去,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
。他不想流泪,至少不再这些人面前暴
出自己的软弱。软弱在这里换不来任何同情,只能让、促使别人踏上更重的一脚。从今天起,他是馆陶县兵曹程名振,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必须仰首
地走出城去,不让任何人看笑话。
少年人此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拖到最后,张金称如果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也许会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当众下酒。所以其最后的要求有些让人为难,林县令依旧决定接受下来。“程兵曹大可放心。你若出使成功,本县定然在郡守大人那里保举你担任县丞一职。如果张贼胆敢起了恶心,本县一定想方设法替你雪恨。至于你家中的老娘,本县决不亏待了她,只要本县活着,你的俸禄便不会中断!”
说罢,他摆出一副慈祥的笑脸面对程小九,希望能在对方眼中看到曾经的佩服与感动。但他很快便失望了,此刻程小九的眼里只有浓烈的悲哀。那悲哀如火,让林县令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去注视。他心中有一种冲动想要收回前面的安排,站起身来号令大伙血战到底。勇气在嘴边滚了几次,终于还是消散了开去。“待会儿本县先命人支二十吊钱送到你家,算作预付你半年的薪俸。你还有别的要求么?本县尽量帮你办!”
“如果没有确切消息,请县令大人不要将程某的事情通知给俺娘亲!”程小九突然又抬起头,以一种命令般的语调说道。“如果贼营突然出现了混乱,请大人抓紧机会。无论是战是走,都不要再犹豫!”
“你要么什干?”林县令被程小九脸上凶狠的表情吓了一跳,颤抖着声音追问。他突然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看似软弱的少年心志其实坚硬如钢,昨天半夜,就是他明知必死也持刀挡在自己面前!如果他试图去行刺张金称,万一失败的话…
“大人尽管放心!”程小九的话继续传来,带着几分从容不迫。“只要和谈有一线希望,程某便不会采用非常手段。程某还想活着返回来继续在大人帐下效劳呢,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心思被人一下子瞧穿,林县令脸上不觉有些讪讪的。尴尬地笑了几声,点头承诺道:“本县期盼着你能平安归来。本县在边
上还有些人脉,前几天已经把信发出去了,估计很快…”
接下来的话,程小九左耳朵听进,右耳朵紧跟着就冒去出了。他没有心思再跟任何人虚与委蛇,他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恢复体力。城墙外有一个未知的凶险在等着他,只有养足了精神,他才有希望活着回来。到那时他将不再于龌龊的衙门里边打滚。林县今天答应的那二十吊买命钱足够他娶了杏花过门,最近的积蓄和杀敌的奖赏也可以拿出来,在闹市区租一间小小的铺面…
逍遥楼今天根本没有营业,伙计们铁
闩了门,躲在门板后听街上的动静。得知昨夜带领大伙杀贼的程兵曹下午要亲探虎
,几个大厨立刻命人升了火,用尽全身解数整治出一桌上等好菜,趁热送了过来。几个轮换下城休息的队正也听说了县令大人的安排,义愤填膺地跑到了程小九身边,要求与他一同前往。对于大伙的美意,程小九都笑着婉拒了。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
饭,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将市署同僚从商铺中强征来的绸袍缎冠换好,
上别了一把横刀,拱手跟大伙告辞。
到了此时,即便一直将少年人看作眼中钉的贾、郭两位捕头,心中也涌起了几分佩服之意。带着众徒子徒孙,跟在林县令背后将他送到了栅栏边上。众乡勇默默将栅栏
去一条,为兵曹大人开出一个小门,然后又默默站成了两排,看着昨夜与大伙同生共死的少年走向那条绝路。
“兵曹大人!”旅率蒋百龄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哽咽着拦在了程小九面前。“大人且慢行!如果张金称狗贼趁机攻城,谁来带领大伙抵抗?”
“对,兵曹大人不能去!县令大人,不能让兵曹大人去送死!”一向老实巴
的众乡勇们看到有人带头,立刻围拢了上前。“如果张金称狗贼不讲道理,大伙怎么办?谁有兵曹大人会打仗?”
林县令被问得额头见汗,支吾着给不出答案。大伙的担忧他也曾经想过,但如果没人去敌营挡一挡张金称,馆陶城恐怕破得更快。况且两位捕头都相信张金称有信誉…其言而有信的名声,似乎比自己这位县令还要好!
正尴尬间,林县令忽然听见程小九说道:“此事我已经跟县尊大人商量过,早有相应对策。蒋百龄,你昨夜表现最为出色,最适合接替我来指挥调度弟兄们。大伙别拦了,我去敌营探探他们的虚实,定不说转眼便能回转。届时咱们再一起守城,拿贼人的脑袋跟县令大人换钱花!”
“对,对,程兵曹已经向我举荐过蒋旅率。他昨夜的作为,大伙都有目共睹!”林县令感激地看了程小九一眼,一连声地向众乡勇解释道。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他来代替程小九指挥众乡勇,应该不会再引起两位捕头的猜忌。至于赏钱,那是早就答应好了,什么时候兑现都一样。
“大伙送走了程兵曹,就可以到刘主事那里领赏钱。当天兑现当天的,绝不拖欠!”怕时间拖久了麻烦更多,董主簿接过林县令的话头,大声宣布。
乡勇们先是一愣,转瞬便发出了齐声的欢呼。昨夜和今早两场血战,数以百计的敌人倒在了栅栏外。如果林县尊肯兑现先前的承诺的话,活着的众乡勇每人都发了一笔小财。在大伙兴高采烈的欢呼中,程小九笑着侧转身体,沿着刚刚拓宽出来的栅栏
隙挤到了残墙边缘。他又留恋地看了看身后那一片茅草屋顶,笑了笑,纵身跳了下去。
已经足够了,一跃之后,他便永远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地的程名振。可惜这里不是易水,没有人击缶,也没有人为自己拍剑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后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猛然回头,程名振看见王二
愣头愣脑地坐在残墙下。
股上沾满了漆黑的血迹,脸上却带着坦诚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
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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