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她的报复第六章 卖鸡蛋的老
壶已斜,酒未倒出。
杯在手,停顿空中。
手拈棋,迟迟未落。
二
庭园深深,深几许?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
水、假山、亭阁,花木问甚至还有黄大白兔、仙鹤驯鹿。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他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树是青的,花是香的,“猴园”里的庭园竟然是如此的优美祥和,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散发出
人的气息。
但是却看不到一只猴子。
大的、小的、老的、年轻的、公猴、母猴,不管什么样的猴子,叶开连一只也没有看到。
在他还没有踏入大门时,他早就发觉这一点了,不但猴子没有看到,连猴子的“吱吱”叫声也没有听见了。
“猴园”里没有猴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八角亭里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
已当中了。
三个多时辰已过去了,叶开他们三个人有没都动,连指尖也没有动,人个每的手都稳如磐石。
地上的影子又渐渐由短而长。
已偏西。
叶开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便倾出,但三个时辰又过去了,他的手还是如磐石般动也不动。
追风叟的神情本来很安祥,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道知不叶开的苦处。
叶开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宛如被千万
针在刺着。
他的头皮也犹如针刺,汗已
透了衣裳,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道知他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有没都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
出,叶开的血只怕也要
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体力和耐力的决斗。
这是一场绝对静止的决斗,所以这也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决斗。
叶开虽然早就在万马堂的
宾处和追风叟他们比过一次“无形的
手”,但那一战绝对比不上这一战。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己延续了将近六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人个一走过来瞧一瞧。
难道这么大的“猴园”只住了追风叟和月婆婆人个两而已?
或是住在这里的人,只关心自己而已,别人无论在么什干,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有人关心的。
暮色四合。
八角亭后的大厅中已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宫纱灯笼也不知何时被何人点燃了。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追风叟的脸上,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
已在轻微地跳动,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
叶开几乎已气馁,几乎已要崩溃了,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将开始动摇,道知他自己已无法再支持下去了。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月婆婆手里拈着的棋子突然
出,“当”的一声,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般落下、跌碎。
壶嘴断,酒涌出,入酒杯。
酒杯已满,追风叟手缩回,慢慢地啜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看叶开一眼。
叶开慢慢地放下酒壶,慢慢地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桥,微微抬头,夜
苍茫。灯光已满院。
他站在桥头,凝注着庭院深处的一盏纱灯,久久未举步,他从来也未发现,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能活着,毕竟不是件坏事。
只有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三
叶开缓缓地回过头看向八角亭,亭里的追风叟和月婆婆已不知何时离去了,只留下了一盘残棋。
整座庭园只剩下叶开一人,和那永远不断的
水声。
今夕有星有月。
月
朦胧,将叶开的身影投
在桥下的水面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光中粼粼晃动着。
这时他忽然发觉有人走上了曲桥,他一回过头就看见有人个一向他走了过来。
一个非常有规矩的人,走路的样子规规矩矩,穿的衣服规规矩矩,言语神态也规规矩矩,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让人觉得过份。
——名门世家中的仆役总管,历史悠久的酒楼店铺中的掌柜,通常都是这种人。
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小厮学徒出身,从小就受到别人无法想象的严格训练,历尽艰苦才爬升到现在这种地位,所以他们绝不会做出任何一件逾越规矩的事,绝不会让任何人觉得讨厌。
这么样的人个一,规规矩矩地向叶开走过来,向叶开微笑行礼。
“小人赵刚。”他说:“赵钱孙李的赵,刚起
的刚。”
赵刚的微笑和态度虽然恭谨有礼,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一点谄媚的感觉,他说:“玉老爷特地要小人来
候您的大驾。”
“王老爷?”叶开说:“王老先生?”
“是。”
“道知你我要来?”叶开又问:“道知你我是谁?”
“小人知道。”赵刚说:“大爷是叶开叶大侠。”
他向叶开微微一笑,然后侧开身子,又说:“请,王老爷在大厅恭候。”
大厅就在庭园最深处,也就是灯火最亮的那一间。
叶开微笑举步,走过赵刚,走向灯火辉煌处,也走入了他那不可知的“未来”
天还未黑时,风铃就已在厨房里开始忙碌做晚饭的事了。
炊烟冉冉地从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烟雾伴着灰蒙蒙的天色,更衬出这山中小木屋的温馨气氛。
傅红雪就坐在院子中木椅上,那双漆黑却又带着无边寂寞的眸子正凝注着厨房里忙碌的风铃。
恬静的日子,贤淑美丽的
子,温暖的家庭,就正是每个
子所向往的生活。
出而作,
落而息,一个辛勤的佃户,一大早就出去做工,到了傍晚时,带着一身泥土和疲累回来了。
一个贤淑的
子,早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几样菜,温热了一壶酒,然后陪着他吃饭,甚至陪他喝个一两杯。
这是多么甜蜜快乐的生活。
——只可惜这种生活都如星辰般的距离
子们好远、好远。
远得都让
子们忘了有这种生活的存在。
如果这个正在厨房里炒菜煮饭的人是傅红雪心爱的人,如果这个山中小居正是他们甜蜜快乐的窝,那么傅红雪是否愿意过这种日子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
就连傅红雪自己都无法回答——不是无法,而是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所以他很快地将目光收回,转头看挂在屋檐下的那串正在“叮当”响的风铃。
这串凤铃是“风铃”挂上去的。
山风随着暮色而来,吹响了风铃,也带来了厨房里的阵阵饭香。
又该吃晚饭了,一天又快过去了,然后又是“明天”的到来。
“明天”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日子呢?
这也是
子们所不敢想的事。
过一天算一天,今天有得吃,就多吃一点,今天有得喝,就多喝一点,至于“明天”,那是明天的事了。
今天在豪华酒楼里吃喝玩乐,明天定不说己死在
沟里;今天是脂粉堆中的多情郎,明天定不说是被踢出大门的醉汉;今天是挥金如上的大爷,明天定不说已成了绻伏在屋角的可怜人。
——世事多变化,又有哪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
所以做人就该珍惜“现在”,好好地把握“现在”,也唯有“现在”,才是最真实的。
——不要等到失去后,才去后悔么什为没有好好珍惜那段“过去”呢?
四
星月在天,夜
深沉。
风铃将饭菜摆好后,才走出厨房,走进院子,正准备叫傅红雪吃饭时,她忽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
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山路踽踽独行,
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看着这个老太婆,风铃的眉头微微皱起:“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没有。”傅红雪淡淡他说:“最近的也要在山脚下七八里外。”
风铃不再问了,这时老太婆已经走到院子外,
息着,陪着笑脸说:“两位先生太太,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风铃忽然笑了:“鸡蛋新不新鲜?”
“当然新鲜。”老太婆笑着说:“不信你摸摸看,还是热的哩。”
老太婆走进院子,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老太婆抬起了一枚鸡蛋,又笑着说:“新鲜的鸡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很——。”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她忽然抬起手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老太婆的人一倒地,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人院,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包袱,远远掷出,落入了黑暗中。
然后就听见了“轰”的一声,火光夹杂着树叶泥土,冲天而起。
等火光消失,泥土纷落后,黑衣人才长长吐出口气:“好险。”
风铃脸色己变了,似己连话都说不出,她双眼直盯着地上的老太婆。
傅红雪却一点反应有没都,他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一双冷漠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直视着黑暗中的某处。
黑衣人转过身,面对着傅红雪:“阁下难道没有看出这位老太婆是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黑衣人忽然
低声音说:“她就是从万马堂派来行刺阁下的。”
“万马堂?”傅红雪说。
“是的,我从——。”
黑衣人话还未说出,身子突地一阵扭曲,脸已变形了,嘴角也
出鲜血,血一
出,就变成黑的。
见看一这个情形,风铃的脸色也变了。
黑衣人双手捧着肚子,人已倒下,挣扎着说:“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炔…快…。”
风铃正想奔过去拿,傅红雪却一把拉住了她。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硬声说:“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风铃急着说:“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是吗?”傅红雪忽然冷冷笑着:“他死不了的。”
听见这话,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的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本已死在地上的老太婆竟也忽然从地上跳来起了,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这一突来的变化,风铃愣了一下,但傅红雪却已冷笑了,他不但没有闪避,反而
了上去,两枚鸡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人了他的衣袖。
那由黑衣人打出的七点寒星,也被傅红雪的左手一挥,七颗暗器就“笃、笃”钉在刀鞘上。
一击未中,老太婆凌空一个翻身,倒窜而出,可是她的人还未落定时,忽然发现傅红雪已到了她面前。
老太婆虽惊却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地打向傅红雪的左右太阳
。
她的出手虽快,但她的双掌还未到时,傅红雪的手掌已从她的双拳中穿过,然后拍在她的
堂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钉入地下似的,双臂垂下,人也不能动了,然后她就听见了一阵骨头断裂音声的,这时她才看见本已站在她面前的傅红雪,忽然间已站到了黑衣人的面前,用一条手臂挟住了黑衣人。
挟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软泥般倒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鲜血慢慢地滴落地上,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傅红雪冷冷地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
,就仿佛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
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傅红雪那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夜风寒冷,抑或是因为那骨头碎裂音声的,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恶梦中惊醒的孩子。
傅红雪回过身,冷冷地望着她。
老太婆住不忍地又打了个冷颤,抖着声音说:“我已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你难道还想…杀我吗?”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忽然一把揪住老太婆那苍苍的白发,用力拉了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直来,就
出了另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对于这个变化,风铃又是一怔,她不懂傅红雪是如何看出这个老太婆是伪装的。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这个畏怯的人轻年:“道知你我是谁?”
人轻年
发干的嘴
道:“我…道知我。”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么什为要生下来。”傅红雪淡淡他说。
人轻年勉强地点了点头,脸上已无血
。
“我问你说。”
“我…我说…。”人轻年急忙说。
“你是花满天或是云在天的手下?”
“是花堂主那一堂的。”
“这一次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傅红雪问。
“连花堂主和云堂主在内,一共七个人。”人轻年说。
“另外五个是些什么人?”
“我道知不。”人轻年摇着头:“我真的道知不。”
“他们的人在哪里?”
“就在山脚下。”人轻年说:“等着我们——。”
人轻年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音声的。
他自己骨头碎裂音声的。
洗过手后,傅红雪又恢复漠然的样子,平平静静地坐下吃饭,就仿佛刚刚什么事有没都发生似的。
风铃扒了几口饭后,忽然放下筷子,直盯着他看,看了有好儿会一,才问:“你吃得下?”
“吃得下。”傅红雪说:“如果你尝过饥饿的滋味,那么你就一定吃得下了。”
“你不怕万马堂的人现在冲进来?”风铃又问。
“不会,现在不会。”傅红雪说:“在还没有查清我们的状况时,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你放心。”
傅红雪挟了口菜,等完全嚼碎
下后,他才又说:“天亮以前,他们绝对不会来打扰我们的。”
五
一踏入大厅,叶开就感觉到“猴园”的王老先生,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从屋内的装演摆饰,就可以看出主人的个性。
这个大厅并没有很大,里面的家俱是不也那种暴发户的款式,但却很精美实用。
每件家俱摆的地方,都绝对让你觉得很舒服,而且用起来也很方便,令你丝毫不会觉得哪件家俱是多余的。
人也是一样。
这位王老先生给人的印象,不是那种讨厌,或者会惊讶的感觉。
看见他,你会感觉到就好像在一个纯朴的小镇上,看见一个慈祥和蔼可亲的老祖父在逗小孙子似的。
——他的年纪虽然已大了,可是他会帮你带带小孩,在空闲时,偶尔还会帮你做做家事。
这么样的人个一,你会认为他是多余的吗?
叶开看见王老先生时,就是这种感觉。
他的人虽然坐在主位上,可是你绝对不会看出他有任何一点气势凌人的感觉。
看见叶开走进,他就
出了很慈祥可亲的笑容,然后用那老祖父似的慈祥声音说:“坐吧!人轻年。”
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大圆桌,桌上只放了两付碗筷,没有菜,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只有叶开和王老先生两人而已。
别人
出了那么慈祥的笑容,叶开又怎能吝啬呢?他当然也笑了,笑着坐在王老先生的对面。
菜未上桌,是概大等客人的到来,现在叶开已坐妥了,菜该上了吧?
果然,这时王老先生已招手,轻拍了三下,响声刚落,叶开就听见了有人端菜出来的脚步声音。
可是等菜放到桌上时,叶开竟然吓了一跳,他吓的不是那盘菜,而是端菜的手。
那是手吗?
严格说来,是不那“人”的手,那只是一双有“人手”形,却长满了
的手。
叶开一转头,就了见看这一双长
手的主人了。
猴子。
端菜出的来,竟然是猴子。
现在总算看见猴子了,可是叶开到想没,“猴园”里的猴,竟然被训练到如此地步。
每只猴子端着一盘菜,很有规矩地排成一排,菜一放下,向王老先生微笑点点头,然后立即回身走回去。
猴子本是动物里最会吵的,可是这么多猴子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它们安静且规矩地将菜端上,然后回去,就好像一队训练有素的仆役,甚至比仆役们的工作效率还要好。
看见这种情形,叶开不由得苦笑。
“传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叶开说:“我现在已有点相信了。”
“猴子是所有动物中最聪明的一种,它们不但很会摹仿人类的动作,连行为思想,都跟人很接近。”王老先生说:“你将一群猴子放在一起,它们最先开始的行为是争夺权利。”
“争做猴王?”
“是的。”王老先生说:“人一生下来,不也是就已开始争夺了。”
“那只是某部分的人而已。”叶开不以为然。
“不是某部分,而是全人类。”王老先生说:“只是争夺的目标不同而已。”
王老先生倒了杯酒,又说:“有的争夺权利,有的争夺钱财,有的争夺女人,有的争夺事业,有的争夺胜败,有的争夺地位,有的争夺生存。”
“有的只为了争口气。”叶开笑了。
“是的。”王老先生说:“所以人一生下来,就已开始在争夺了。婴儿出生,只为是争生存;商人拼命做事,只为了争钱财;赌徒没命的赌,只为了争胜负;书生的十年寒窗,只为了争地位。”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又说:“你今天会来这里,不也为了争个事实。”
“事实?”
“有关‘猴园’的传说百十种。”王老先生说:“你来,难道只为吃顿饭而已?”
“好,爽快。”叶开大笑:“这就该干这一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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