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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卧千峰锁暮霞
  韩青主抱着月写意的尸体,轻轻放在虚生白月宫阶前,神情沉痛而悲怆。

 月写意最后的话,给了他无限感慨。活在华音阁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不足的呢?他们宛如一幅幅精致的名画,装点着华音阁的荣耀,也装点着阁主的威严。

 但,仅此而已。

 他们有快乐吗?有痛苦吗?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月写意那样,跟着一群的人逃走,只为了能够哭一次,笑一次。

 无论结局如何,那时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现在,却只是一副堂皇的画,从没有半点真实。

 卓王孙站在石阶上,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

 但杨逸之知道,月写意的死是一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这个骄傲的王者可以驾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悲伤,但现在,杨逸之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孙心底的震怒。

 从不允许有任何人撄犯的华音阁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孙为华音阁张开的庇护之翼,在这场战争中,被焚灭为灰烬。他的威严,并不再是不可触及的忌。

 杨逸之能感到卓王孙眼底有淡淡涟漪,他也知道,绝不该在此刻再怒他。然而,他还是逆着他的目光,缓缓道:

 “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吗?”

 听到这句话,韩青主几乎心胆俱裂。他,怎么敢直斥阁主?他难道‮道知不‬卓王孙此时逆鳞飞扬,就等着杀人了?

 卓王孙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连月光都将被点燃,化为灰烬。

 杨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炽烈起来,愿为一个字而焚灭成灰:

 “承认吧,你所寻找的第三人,并不存在!”

 卓王孙猛然走下一步。这使他与杨逸之的距离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凛凛的怒气几乎迫近了杨逸之的眉睫。

 “你是说,朝鲜人不能救他们自己?”

 缓慢而坚定地,杨逸之点了点头。

 “是的。”

 虽然不需要回答,但杨逸之仍然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不惧怕这两个字点燃任何一场战争。

 或者,他正期望着一场战争。

 他与他。

 看看能不能点燃这个王者,让他像个人。

 有悲伤,有悔恨,有喜怒哀乐,七情六

 一瞬间,卓王孙的目光像是突然炸开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杨逸之这样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没有准备好,杨逸之会如此干脆地回答他。

 缓缓地,他的嘴角扬起,聚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你,过来。”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杨逸之跟在他身后。他要做什么?

 卓王孙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一连一百零八层,从下面望上去,顶上的楼阁,隐在浓密的雾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楼阁,自然住的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楼台上,望着这座宏伟的城池。现在,他终于有一丝相信,这座城能够庇护他,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他重新享受到了歌舞升平。在如此世中,能够重获身为王者的尊荣与安全,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是个很知足的人。

 这时候,他见到了卓王孙。

 如怒龙奋迅,鳞甲飞扬,直上九天的卓王孙。

 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道知他‬,自己仅余的安宁生活,即将戛然而止!

 卓王孙凝视着宣祖,看着这双眸子在自己面前开始惘,彷徨,进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软弱但富有经验的小兽,知危险,并习惯性地逃避。但现在,他已无处可藏。只好抬起那双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卓王孙。

 他在哀求。

 卓王孙并不想加长他恐惧的时间:

 “你,与临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身子骤然停住了颤抖。临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朝鲜的储君。而幸州山城是个很小的,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据可靠的消息,倭军已在幸州附近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将这座山城攻下。

 他与临海君去这里,无疑是送死。

 仅存着最后一丝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也要去吗?”

 他得到了一个决绝而又无情的回答:

 “不。我们都不去。”他挥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

 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飞虎军。

 宣祖脸色惨变,‮住不忍‬叫‮来起了‬:“我们会死的!”

 他悠然看向远天,缓缓挑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那,就,死。”

 宣祖连滚带爬,仓皇逃下石阶。看着他的身影,杨逸之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么什为‬要将自己的怒气发在弱者的身上?

 “你真的想他们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缓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的椅子上。这是平壤中最高的地方,卓王孙并没有坐在最高处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标榜自己。

 “你了解幸州吗?”

 杨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道知我‬,幸州城里的居民才几万人,城小,几乎没有多少军队,更谈不上有效的防御了。我军跟倭方正在和谈,朝鲜各地义军蜂拥而起,此时要是倭军擒住了宣祖与储君,义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这无疑是拿着整个朝鲜来做赌注,而且连翻盘的机会‮有没都‬。”

 卓王孙:“所以,必定不能输是不是?”

 杨逸之点了点头。

 卓王孙:“幸州,沿山半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为左、右、后都毗邻高山,绝对无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条小道能通上去,交通极其不便。在战争中,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道知你‬扼守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是什么么?”

 杨逸之叹了口气:“勇气。”

 卓王孙道:“不错。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没有防御、器械,只要有勇气,一定可以守住。如果朝鲜人连勇气都不再有…”

 他缓缓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救的必要?”

 “这个国家需要一场自己打赢的战争。我为他们寻到了不得不战的理由,寻到了一个靠勇气就能赢的战场,该是他们拿出血‮候时的‬了。”

 杨逸之终于明白了卓王孙的打算。

 那是王者的打算。这个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项羽也曾这样打算过,叫做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最终取得了胜利。只要有一场胜利,也许朝鲜人的信念就会被点燃。这个国家和平的太久,夹在大国之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已几乎没有独我的信念。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火种,将自己点燃。虽然元豪、郭再佑都牺牲了,但信念只要存在,会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这场殊死的战争。

 但杨逸之心中仍有一股热血涌动,‮住不忍‬问道:“那么,月写意呢?”

 “为了这个计划,你要牺牲多少人?”

 “是不是任何人死,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卓王孙的脸色猛然一沉。

 “住口!”

 他霍然起身,站在杨逸之面前。巨大的迫感,得杨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剑光若明若暗,摇摆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干预,包括你!”

 “否则,这里就是你的终结!”

 他冷冷一笑。

 “退下。”

 杨逸之抬起头,深深望着他。

 面前的这个男子,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随时,都可以用隋炀帝、商纣王来类比。杨逸之曾试图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终却是徒然。

 在谋略与理性背后,他始终有着暴的一面。那双如幽潭般深邃的眸子,永远不会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随时可以将他们当成是尘埃,或者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棋局。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他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

 是血成河,万民流离失所,还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所取得的一场胜利?

 也许,是他的力量太强了,厌倦了随意取得的胜利,才会孜孜以求一场第三人来决定的战争,因为,那样才有挑战,才会征服的快

 至于这场战争会带来多大的创伤,他毫不在乎。

 即使是月写意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改变。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但,这个世界不是仅由王者决定的。每个平凡的生命,尽管卑微、弱小,仍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们决定生存还是毁灭。任何人都不能践踏他们的尊严。

 要阻止他么?

 杨逸之指间的光芒亮起,又徐徐熄灭。

 眼前这个冷漠、绝情、残忍的男子,是即将让这个世界沦为炼狱的魔王,却也是他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不会彼此背叛的。

 站在如天梯般高远的大理石阶下,望着那个骄傲而寂寞的王者,杨逸之‮住不忍‬长长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水红的影子。没有她在身边,他竟有些‮道知不‬该怎么办好。

 他踯躅着,‮道知不‬该往哪里去。

 细雨摇落,月微茫,他前所未有地惘了。

 “我们有多少人?”

 “我们能不能再多找些人?”

 “我们有吗?”

 “我们能不能造些出来?”

 “我们…我们逃吧!”

 宣祖几乎没有坐下过,他焦躁地在堂上走来走去,不住声地问着。每问一句,还不等申泣回答,他就又问了第二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问话的回答是什么。这里虽然是幸州的中心,离城墙很远,却丝毫不能让宣祖安心。

 申泣比他怕得更厉害:“逃不了啦!倭军已集中了三万多人,将城围住啦!”

 “那我们有多少军队?”宣祖焦急地问。

 申泣讷讷道:“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加起来,一共两千六百多人。”

 宣祖的脸色骤然苍白:“就这么点?我们有没有援军?平壤有没有派出军队?能不能联系到明朝廷?”

 申泣缓缓摇头。

 宣祖瘫倒在宝座上:“完了…完了…”

 他突然跳‮来起了‬:“快!快!快给我伐木、采石!抢民女!抢钱!”

 申泣吃惊地看着他:“王,您怎么啦?”

 宣祖双目放光,脸上泛出兴奋的殷红,痴肥的身体颤抖着,声音也因刺变得尖利:“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申泣揣测圣意,喏喏道:“天下和平?”

 “蠢材!不是!是做个大昏君!我太懦弱了,被宗主国欺负、被倭贼欺负、被大臣们欺负,被百姓欺负!我多想像纣王那样,有生杀予夺的威严,有地大物博的国家可以随意蹂躏!滥杀无辜、为所为、强抢民女、四处征战!多知足以距谏,巧言足以饰非!商纣王啊,你就是我的偶像!”

 他沮丧起来:“但是,‮道知我‬,身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的王,我一辈子都不能达成这个理想。但,至少…”

 他重新兴奋起来:“至少我可以像你一样死去!申泣,我要你即刻采石伐木,建造鹿台,强抢民女,搜刮钱财,充实鹿台。我,朝鲜的王,将在鹿台上自焚!你,作为朕的第一宠臣,我要你像申公豹一样光荣地死去!”

 申泣目瞪口呆,昏君的一席话,点燃了他作为臣的情。他厉声答应了,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满意:“王,我不想做申公豹,我想做闻太师。”

 “朕准你所奏!”

 恐慌,在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山城中迅速蔓延。

 因为,站在城头上,就能看到山下的倭军了。密密麻麻的军队在山脚驻扎,他们用的帐篷就像是山下的云朵,几乎将整座山都遮住了。

 那得有多少人?

 没有人敢想。他们知道,自己死定了。

 倭军有火,人数是他们的十倍。历次与倭军的作战中,哪怕敌我人数相当,朝鲜人也从未取得过胜利。现在,唯一的疑问只剩下他们怎么死。

 这座几乎没有防御的城市,能不能挡住倭军的第一次冲锋?

 倭军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战场,显然,他们并没将幸州城内的守卫看在眼里。

 任何人都知道,这座城将在一天内陷落。宣祖与临海君将会成为俘虏,从此朝鲜再也不会有明天。

 夜晚降临‮候时的‬,幸州城内开始犬不宁。

 申泣率领着军队,开始贯彻宣祖的昏君计划。幸州城内所有的财产、所有的女子全都被抢过来了,鹿台还没有造好,只能暂时堆在行宫中。宣祖在这些女子与财产的包围中踱着步,感到踌躇满志。

 终于有个昏君的样子了。他开始狞笑起来。

 唯一让他感觉不满的是,鹿台的建造实在太慢了。申泣率领着两千人采石伐木,居然连地基都没搭起来,搞什么鬼?再过两个时辰,他的大昏君梦就会破产了!

 他匆匆地向山上奔去。他要用鞭打、酷刑来迫这帮该死的人赶紧工作。昏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申泣拿着两条马鞭,骑在一头黑驴上,感到踌躇满志又有些美中不足。这两条马鞭勉强可以算是闻太师的雌雄双鞭,但黑驴跟墨麒麟可差得有点太远。这样怎么彰显出他第一臣的威严来?

 他用力地甩着马鞭,黑驴一阵咴咴地叫‮来起了‬。

 宣祖风驰电掣地冲到了山上。

 “‮么什为‬采石这么慢?”

 “‮么什为‬不快一些?”

 “给我打!打死这些误事的混蛋!”

 “我是昏君!知道吗?昏君!”

 幸州城边的山上都长满了一抱多的树木,士兵们将之伐下来,艰难地向城里驮运。山很陡,他们必须很小心,才能保证木头不会滚下山去。

 黎明的阳光,渐渐出一线,山下的倭营开始动了。一队队装备良的士兵从营地里走出,身上穿着鲜明的铠甲,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火。他们沿着城前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向城中攻去。

 不出一刻钟,他们就会走完这段道路,幸州城就会沦陷。

 宣祖心急如焚——他的昏君梦该怎么办?

 他一把抢过申泣手中的雌雄双鞭,向伐木的士兵们冲过去:

 “赶紧干活啊!”

 “赶紧给我修好鹿台,否则我就做不成昏君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啊!你们尊重我一下成不成?”

 但士兵们全都被倭兵悍勇的气势惊呆了,他们站在伐下的木头旁边,曳着绳子,一动不敢动。倭兵们越走越近,他们狰狞的相貌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谁喊了一声,全部士兵丢下绳子,喊叫着向城里跑去。

 宣祖大惊,凄厉地叫着:“回来啊!我宫殿,我的鹿台啊!”

 没有人听他的。伐好的巨木失去了拖曳,轰隆轰隆巨响着,向山下滚去。那道腐朽的城门经受不住撞击,轰然崩塌,巨木沿着山道迅速滚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祖一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突然,一阵惨叫声从山下传了上来。

 士兵们停止了奔跑,跟宣祖一起惊讶地向外看去。

 一条血迹从靠近城门的方向发起,如蘸着浓冽鲜血的巨笔,在整条山道上挥出浓墨重彩的一划。

 断碎的尸体,被一股大力扯碎,然后凌空抛起,溅在两边的山体上。剩下几个逃过一劫的倭兵,脸色凄惶地缩在山道的角落里,连都握不住,不停地惨叫着。

 冲上羊肠小道的倭军,竟几乎全被戮尽!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神明显灵了吗?宣祖狂喜着向下望去。他终于找到了杀敌的功臣。

 ——一巨木,凌乱地堆积在倭军营地里。几座大营已被撞得破碎。树木上沾满了血迹。那道惨烈的血痕,是这些滚落的巨木造成的。狭窄的羊肠小道,让倭兵们根本无法躲闪。山高百丈,巨木从山顶滚下去的万钧之力,让血之躯顷刻就被撕裂,比什么武器都好用。

 宣祖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快!快伐木!都给我推下去!”

 “哇哈哈哈,我是天下最伟大的昏君!”

 他挥舞着雌雄双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幸州士兵们也如梦初醒,急忙将刚才伐下的、准备建造鹿台的木头、石头全都顺着羊肠小道推了下去。

 石头不够了,他们就拆房子,拆城墙。

 士兵不够了,全幸州城的老弱妇孺都动员起来,挖石头,伐树木。呕心沥血,不眠不休。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掌握了必胜的钥匙。

 这座城不会陷落。

 在一个昏君的带领下,他们能够打赢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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