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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白衣女郎邻头离开武昌,直向东南而走。十余里路之后,独臂野豺吕声沉不住气,催马上来,问道:“姑娘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你不是说过那人在武昌么?”

 她笑一下,道:“你不耐烦的话,可以回去。”

 吕声急忙道:“小人哪敢无礼,只要姑娘有命,不论是水里火里,小人都欣然领命。”

 他说得十分真诚,一望而知绝对出自肺腑。白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那就好了,你可别问我了,知道么?”

 独臂野豺吕声默然,只听她又道:“你只须跟着我,要是先‮你诉告‬地点,你会留下记号。”他更为之一怔,暗想这位姑娘心思灵慧,什么事也难瞒她,便率直地问道:“姑娘你要会晤的男人是谁?若然在见面之时,他敢对姑娘无礼,小人是否可以警告他一下?”

 白衣女郎摇摇头道:“他会对我很好,绝对不须你身多管。”独臂野豺吕声听了,心中一阵难受,却不知是为了公子抑是为了自己?

 正走之间,后面蹄声大作,只见三骑如飞,直追上来。

 眨眼间那三骑已越过白衣女郎,齐齐缓缓慢行。马上三人,都扭转头来看白衣姑娘。他们都睁大眼睛望着,但白衣女郎矜持自做得很,并不投以他们一瞥。

 独臂野豺吕声一肚子气恼。正没处可发。这时突然独臂一扬,十余颗白米电而出。白米出手之时,这才大喝一声。那三个骑士中有两个随着他的喝声,倒撞下马,只有一个眉大限的青年壮士,左手一扬,那几颗袭向他身上的米粒便纷纷跌坠地上。那青年壮士没有理他,却纵声大笑道:“白凤朱玲可认得我?”

 白衣女郎正是名满天下的白凤朱玲,这时一听有人直呼其名,声音又。俏目一转,也自辗然微笑道:“原来是魔剑郑兄驾到。”

 独臂野豺自声催马上来,相隔尚有半丈之远,便已一掌平推出去。魔剑郑敖右掌一挥,也发出掌力来挡。两股掌力相,砰地微响,各无胜负。

 郑敖这时才讶然而顾,朱玲脆生生地道:“吕声你别不分青红皂白,他是我的朋友。”

 独臂野豺吕声神色不善地反问道:“他就是你要会晤的人么?”

 白凤朱玲摇摇头,指着地上的两人,道:“你也把他们解开道吧!”吕声不敢不从,如言下马把那两人道解开。

 郑敖豪地笑道:“我一听城中传说,便想到世上如有这么美丽的白衣女郎,定是名满宇内的白凤,因此和他们纵马赶来。他们都是我师父昔年旧部。”

 白凤朱玲瞧见他豪的样子和笑声,便勾起旧之事。但觉韶光有如逝水,不由得感慨万千,轻轻叹口道:“自从当年别后,你过得怎样?可曾成家立业了么?”

 魔剑郑敖道:“谁叫我不幸见过天下第一美人呢!”他顿一下,认真地说下去:“这几年来,‮得觉总‬没有一个女孩子顺眼的,你可真把我害苦了。每逢我见到任何女孩子,脑海中便不由得要泛起你的容貌。这时和眼前人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于是我只好怅然而去。”

 白凤朱玲虽是武林中人,但有时也不能免俗,听到魔剑郑敖当面这样赞她,心花为之怒放,登时笑得花枝颤。独臂野豺吕声含怒低声道:“这厮胡说八道些什么话。”

 郑敖面色一沉,向朱玲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吕声眼中凶光四,高声道:“你管得着么?”

 魔剑郑敖双目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高声叫道:“朱玲,难道他是你的…”下面本是丈夫两字,他竟不忍说出口来。朱玲还未作声,他又大叫道:“你真该死,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却轮到这个丑鬼,又是个残疾。”

 朱玲玉面一沉,怒道:“郑敖你别胡说八道。”她的意思本指郑敖胡乱把自声当作她的什么人,因此斥他不要胡说。但魔剑郑敖却会错了意思,以为她斥自己不择言,伤害到那残疾丈夫之心。更加忿怒起来,大声叫道:“我胡说,我说你该死。纵然你不要那武功盖世的石轩中,但‮你要只‬随便说句话,包管天下的美男子都送上门,任你挑选。头一个我郑敖就‮气服不‬,我偏说。”

 朱玲气得说不出话,但又觉得好笑,面上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独臂野豺吕声怒得暴跳如雷,掣出狼牙,大喝道:“好小子你下来,咱们不死不散。”

 魔剑郑敖傲然长啸一声,在马上出白虹剑,才跃下坐骑。他两脚方沾在地上,独臂野豺吕声那支狼牙,已狭着沉雄无比的风声,猛砸过来。

 郑敖剑走轻灵,白光暴涨,呛地一声,斜斜点在狼牙捧上。这一剑巧妙异常,估料敌人势非随着狼牙开之势,转个圈子不可。等他转身之时,再发一剑,便足足可以要了敌人之命。

 独臂野豺吕声虽然听闻过魔剑郑敖这一号人物,但直到现在,才知人家敢情真有出类拔萃之能。光凭这一剑,已可列入剑术名手之中。但他却镇定如恒,臂上一用力,狼牙竟没有开,反而下扫对方‮腿双‬。

 郑敖为之大骇,急急腾身跃开,原来他刚才那一剑,乃是师父万里飞虹尉迟跋自创的一手绝招。如若对方乃是用更妙的招数化解,倒不希奇。但对方却是生像已深借这一式之妙用,脚下微移,便已化掉自己这一剑的力量,这才叫他凛骇不已。

 那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连环讲未,风山响。路边的草木都如遇狂风,偃伏摇撼。

 声势之威猛,无与伦比。

 朱玲在马上尖叫道:“你们都住手,两个都住手!”

 但这时那两人没有一个理她。魔剑郑敖认出对方乃是使出西康金河一派的招数,那原本是独脚铜人的招数,但用在这支满是锋利狼牙而又沉重的狼牙上,更现出色。开头的十招,他也不敢硬其锋。过了十招,他才由闪避封拆变为反功,左袖内夺的一响,飞出一道白光,盘空飞舞,见隙即下。有时化为两道光华,包抄夹击。手中切金削玉的白虹剑,招数诡奇莫测,二十招之后,便渐占上风。

 这时与郑敖同来的两人,都分头守在两边路上,远远已止行人马车通过。幸而此路并非交通繁密的要道,故而尚不至于另起冲突。

 朱玲好久没有见过魔剑郑敖施展身手,这时叫既无用,多看两眼,反而忘了再叫。但觉魔剑郑敖数年来不见,功力大高了许多。独臂野豺吕声颇识对方剑法,但对方的两柄可分可合的短剑,却大感难敌。故此战到四十招以上,已屡见破绽。

 魔剑郑敖能够一心两用,这时冷笑道:“残疾鬼,你如抵御得住我一百招,姓郑的拍拍股就走。呵呵你别发急,提防急怒攻心,反而自破绽。”

 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是不要‬以西康金河派的独脚铜人招数加上铁扁担邓长白的铁扁担招数,威力颇大,只怕已捱不到五十招。此刻吃对方这一嘲弄,他情本就暴烈过人,心气一躁,果然更呈不支。剑光影电舞星飞中,郑敖忽然抓住机会,右手白虹剑从影中直递进去。

 白凤朱玲突然娇喝一声“着!”魔剑郑敖吭了一声,疾退开去。低头看时,只见一支细如牛的金针钉在手腕上。恰恰使得他真力为之中断,不能贯刻上。是以他纵然咬牙忍着麻痹,仍然递剑。但已决杀对方不死。他仰天狂笑一声,随手拔下那支金针,然后收剑入鞘,理也不理那独臂野豺吕声,双目瞪视着朱玲。

 朱玲朱口微张,正要把他心中误会解释清楚。魔剑郑敖已摇手道:“你不必道歉,这一针打得真好,可把我提醒了。你不妨记住,我魔剑郑敖就觅地苦练,后誓必凭这两手三剑,将你们两人一齐击败。”

 他停了一下,跃上马背,然后又道:“说起来我该向两位道歉,古今有哪些人能够干涉命运呢?”声响处,他已掠过朱玲、吕声,直向武昌回路驰去。

 朱玲怔了好‮儿会一‬,才低声自语道:“是的,谁能干预命运呢…”

 独臂野豺吕声这时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适才多言,实在不对。而这位绝世仙妹,竟是玄明教中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此事也令他十分震惊。

 白凤朱玲继续向东南行,吕声跟在后面。经过葛店、华容、鄂城。又穿过源湖,踏入新县境。忽见有一座村庄,村口处有方石碑,刻着许村两字。

 朱玲当先入村,径向村人问了一句话,便直向村左而去。只见一座房屋,甚是宏伟。大门当中乃是一排石阶,两旁各有一只石狮。她下马走到大门前,一个家人正扫地。见她不但容颜绝世,身上亦穿得高贵。立刻丢下扫帚,堆上笑容,问道:“姑娘可是找人?”

 朱玲未语先笑,道:“劳你驾把小雷叫出来一下。”

 那家人面色忽变,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岳少爷已不在这儿啦!”

 朱玲追问道:“他母亲不是还在么?他到哪儿去了呢?”

 那家人呐呐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独臂野豺吕声听清楚朱玲果然是找一位少爷,而且人家似乎还不想见她。登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怒火,难以抑遏。大踏步走上石阶,独臂伸处,竟把大门旁边的石狮举将起来,睁眼大喝道:“小子你说是不说。”

 他的样子本已凶恶,加上这等汹汹声势。而且只手可举起那硕大的石狮,任何人见了,也得为之惊倒。那家人面无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这家人只怕那凶汉一时起,将石狮掷在自己头上,那时节不被石狮为一堆泥才怪。

 独臂野豺吕声其实并非对他生气,否则早就一家伙把他砸为饼。朱玲却怕他真个杀死这个无辜之人,忙喝道:“吕声你怎么啦,火气这么大?”跟着又柔声问那家人道:“岳小雷到什么地方去了?”

 独臂野豺吕声但听的满肚子怒气,却又无处可,气哼哼托着那只狮子,走开一旁。

 那家人叩头如捣蒜,道:“神仙娘娘饶命,待小的据实禀告。岳少爷已送到县城里上学,的确不在这儿…”

 朱玲哦了一声,道:“你‮么什为‬不早点说呢?现在烦你请他母亲出来一下好么?”

 那家人‮腿双‬酸软地缩人屋去。良久,只见另外一个面目精明的家人出来。他早已瞧见站在那厢的独臂野豺目声,犹自凶神恶煞地单手托着那只石狮。这时不敢看他,躬身向朱玲道:“禀告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欠安,故此未能起来迓大驾。如果姑娘有什么事,便请吩咐小的,自当转告。”

 朱玲相信了,冁然一笑,道:“那就算了,没有什么事啦!”回转身躯,刚刚下了石阶,耳中听到大门关闭之声。心中突然一动,忖道:“若果岳小雷好好外出求学早先那家人何以不立刻说出来?我想其中恐怕还有别故,是以他母亲也不敢出来。”念头一转,立刻道:“吕声先把他们家的大门砸开,然后立刻跟我走。”说完之后,头也不回,飘身向回路走去。

 独臂野豺吕声一身力气,亟待发。当下洪声而应,蹬蹬蹬走上石阶,运足力气,大喝一声,独臂向前推去。那只顾大的石狮,挟着悠悠风声直砸大门,哪怕没有数千斤之力。

 晃眼间石狮大门相触,轰隆隆大响连声,那两扇五寸厚的坚实木门,一齐倒下。

 独臂野豺吕声大感畅快,仰天大叫一声,宛如深山豺狼,对月长嗥,声音难听刺耳无比。门内惊慌尖叫之声传将出来,他也不加理会,掉头扬长而去。

 朱玲出到村外,便在一座凉亭坐下。独臂野豺吕声不敢多言,站在亭外侍候。

 一忽儿工夫,他们这件惊人的举动,已传遍整座许村。附近的屋子全都窗户半启,窗后挤满了人头,遥遥暗窥这两个奇怪的人。

 过了好‮儿会一‬工夫,吕声又沉不住气,问道:“姑娘,你在等候岳少爷么?”

 她轻松地摇摇头,道:“不,等他母亲。刚才那家人说她染病不能起,但再等‮儿会一‬她一定会抱恙来见我。”

 吕声不再做声,他既知道那一家为了怕他们再去,这回‮定不说‬要杀人放火。故此那岳少爷的母亲,一定会硬着头皮出见。但他却‮道知不‬为何要见到他的母亲才肯走,心中迷糊得很。想了一下,猛然醒悟,大声道:“可是他母亲阻止你们相见?”

 朱玲点头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还不清楚哩!”转眼忽见吕声嗫嚅语,便又道:

 “你想‮么什说‬话?”

 他焦躁地摆一下手,道:“算了,没有什么。”

 这时只见一中年女人徐徐而来,相隔约一丈左右,犹豫不敢上前,朱玲摆手示意吕声走开,吕声立刻退得远些。那女人好像觉得安心些,便娇滴滴地道:“薄命人林氏拜见姑娘。”

 朱玲招手道:“你别害怕,进来,我有话跟你说呢。”她说话时,笑容满面,有如花吐,令人自动泯去戒惧之心。

 那岳家未亡人林氏袅袅上亭,道:“未知姑娘要见薄命人,有何见示?”

 朱玲暗想这个女人姿不俗,谈吐甚雅。却如斯薄命,早丧丈夫,不觉生出同情之心。

 柔声道:“我此来本无恶意。不知当岳小雷回家后,有没有‮你诉告‬在路上遇难的详情?”

 林氏啊了一声道:“姑娘可就是救小犬一命的大恩人玲姑娘么?唉,我这薄命人真该死…”

 独臂野豺吕声忍耐不住,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的公子多大年纪了?”林氏骇怕地望着他,赶快道:“小犬今年才十四岁。”

 独臂野豺吕声呵呵大笑,退开一旁。现在他方知道朱玲一直故弄玄虚,逗得他们妒心难忍。岳小雷的母亲林氏见他笑得奇突,不知是何缘故,更加惊慌,以为他是个疯子。

 “岳大嫂你别理他,告诉我岳小雷近况可好么?”

 “托玲姑娘的洪福,他壮实得很。未亡人曾经再三叮咛他,后长大了,绝不可忘记玲姑姑救命大恩。”

 朱玲取出那串翠玉项链,放在她手中,道:“‮道知我‬你的境遇,有难以告人之苦。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你千万不要见外,把这戋戋之物收下,设法变作银子,你们母子便有得化用。”

 林氏为之呆住,呆了一刻,便递回给朱玲,不肯接受。但朱玲当然不肯收回。“未亡人实有苦衷,愧受玲姑娘厚赠。这串项链,无论如何不敢生受。”朱玲觉得奇怪,她‮么什为‬会受之有愧?立刻问道:“小雷在城里什么地方?”

 “未亡人也‮道知不‬。”她凄然答道:“是家父命人送他到城里上学的。”

 朱玲不解地耸耸肩,请她回去。等她走远之后,才对吕声道:“真奇怪,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舍得不明不白地送到城里去呢?”

 吕声哪里关心岳小雷,便嘴道:“这是人家之事,咱们管得着么?”

 朱玲俏眼一瞬,出不悦光芒。吕声登时着慌,忙道:“姑娘别生气,小人去替你打听出来如何?”

 “你如何打听去?”

 “小人自有办法,文的不成,使用武的,总之问得出来便是。”

 朱玲摇头道:“人家又没惹我们,而且我们和岳小雷又搭不上关系,凭什么这样对付人家?除非你是个疯子,才说得通。”

 吕声然而喜,道:“有了,总之你不要管,小人去办妥回来就是。”眼看朱玲犹疑地点点头,便放腿直往村中跑去。一入了村子,手中已捏住十数颗蚕豆般的山石,大叫大喊道:“我是玉皇大帝使者,特来降灾许村。呔,小子站住。”随着喝声,手指虚虚向一个转身逃的村人一指,那人便如泥雕木塑般水立不动。

 “呔,小子你也站住。”

 另一个正拔腿而逃的村妇,恰如刚才那人一样,动也不能再动。

 独臂野豺吕声的嗓门甚大,口中胡说八道,满村子跑。顷刻之间,已有十余人被他暗中用米粒打手法,远远便打住道,钉在地上,动也不动。整个许村都为之鬼哭神号,飞狗走。

 不‮儿会一‬,全村都知道刚才砸掉本村首富林老员外大门的人乃是疯子。大家都慌不迭地关闭大门,但又‮住不忍‬要从窗中窥看。

 吕声兜回来,一手抓起木立地上之人,大叫道:“吾神要把姓岳的人都弄死。”叫着随手一扔,那人直飞出寻丈,叭哒一声掉在地上,却忽然能够动弹,撒腿就跑。他如法炮制,片刻工夫,便把所有钉立地上的人一一掷得活转过来。这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腿,全都赶紧跑回家去。

 吕声直奔林员外宅,一径冲进去,抓住一个老仆,瞪眼问道:“你是姓岳的?吾神奉旨取你的狗命。”

 那老仆吃他单臂举在半空,骇得魂不附体,极力哀叫道:“小的姓林,不姓岳。那姓岳的已到城里去,不在这儿。”

 “你敢欺蒙吾神,姓岳的分明在这儿。”

 “不,不,大神饶命。姓岳的就在西城门右边的一家铁铺做学徒。”

 独臂野豺吕声哈哈一笑,随手把他放在地上,返身奔出林宅。

 朱玲得他报告之后,秀眉深锁,道:“真怪,难道竟有如此忍心的母亲?我得伸手管管这件闲事。”当下上马直奔新城。入了西门,便是一条街道,果然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之声。

 她策马向左边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家店铺,果见一间铁铺。铺内有四个人,正在锤铁。

 其中一个执锤的少年,正是岳小雷。只见他上身赤膊,一身污垢。铁锤下处,火星溅飞。而他的汗珠,也随着剧烈的动作而滴下来。

 朱玲心中一阵惨然,叫道:“岳小雷,且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她‮音声的‬虽小,但那震耳聋的打铁声,却掩盖不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岳小雷耳中。岳小雷怔一下,放下铁锤。旁边用钳子钳住那块炽红铁器的师父声骂道:“你娘的,可是找死么?”

 朱玲听到这等话,饶她一生纵横湖海,却也不面红耳赤。

 吕声大怒,一飘身飞入铺内,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夹脸掴去,把那师父刮个大耳光,直撞到墙上去。他道:“小雷出去,姑娘有话说呢!”岳小雷定睛望着朱玲。蓦地跳出店去,叫道:“啊,玲姑姑你真个来了,可想死我啦!”

 朱玲把他带到一间饭馆,在楼上拣个雅座,叫了菜肴,然后开始问他。岳小雷起初出不想说的样子,但终于被朱玲温柔的眼光迫得说出来。

 他道:“我被官府送回家后,外祖父没‮么什说‬,但舅舅们都骂我没出息,情太野,才会被恶人拐。我母亲只能含泪私下安慰我。过了两,外祖父大舅父告诉我说,我父亲生前,因家境贫苦,故此向外家借了不少银两。他说目下我岳家贫寒,绝无力偿还。但我已长得相当大了,老是坐食,也不太好。当时我十分激动,大声我说父亲欠他们多少钱,我都将会还清。大舅父笑一笑说,肯不肯代父还债,随便我决定。但目下最好找个事干干。他又说我力气够大,可以做重的工作也不要紧。我立刻央他帮忙,倘若有工资可取,我除了吃饭之外,一概还给他们,直到抵捕为止。这份差事,便是大舅父替我找的…”

 朱玲微嗟道:“慢道亲情深似海,有时骨不如无。你妈妈怎样说呢?”

 “她‮道知不‬。”岳小雷傲然道:“大舅父说她若知道我辛辛苦苦出来做工,一定十分伤心,吩咐我最好别说,假装出来入学读书。”

 朱玲哼了一声,睁眼道:“真可恶,欺蒙无知小孩,这些人良心安在。”

 “这是我自己肯的,玲姑姑。”

 “哼,你欠他家的债,什么时候才还得清,算起来怕要一辈子吧!”

 岳小雷低头道:“我‮道知不‬,大概他们不会骗我吧?”

 朱玲忽然被他的赤子之心所感动。孩子天真的心版,原是一片光明洁白,没有诈,也不防范。但随着岁月流逝,钉子碰得多了,便也就被社会熏染得失去了天真。她觉得不忍立刻叫‮道知他‬太多的人间丑恶,于是道:“好吧,我们暂时不谈这个,先好好吃一顿,然后我再想办法安置你。”

 岳小雷身体本就壮健,近又是苦挨打铁卖力气的生涯,可怜他还没一天吃得足够。此时但见佳肴满席,食欲大动,便狼虎咽起来。这等吃相,只看得那心肠渐软弱的白凤朱玲,鼻子微酸。

 直到吃完之后,岳小雷着嘴定睛看着朱玲,忽然道:“玲姑姑,你真好。长得又那么好看…”朱玲含笑斥道:“你别贫嘴。”岳小雷道:“石大叔呢?你没见着他么?啊,他真是一个大侠,宫大叔好像还比不上他漂亮呢!”她暗中为之一震,但没有表出来,淡淡道:“我‮有没都‬见着他们。”

 独臂野豺吕声被魔剑郑敖折辱过,其时郑敖便曾提及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之言,当然他也知道石轩中的威名往事,以及和朱玲曾有瓜葛的传说。虽然知道,但此时听岳小雷提起,心中总不自在。正要询问,朱玲已支他去买两身衣服回来给岳小雷替换,约定在饭馆右邻的一间客栈碰头。

 等他去了,朱玲才询问岳小雷关于石轩中的事情。岳小雷一一说了,还提起唐紫琼后来也曾探他之事。朱玲自命近来已勘破世情,再也不为情字所苦。可是,一听到石轩中的名字,心里怦然而动。及至听到唐紫琼和石轩中见面说话,一股不自在之感,便涌上心头。

 吕声买衣服回来,岳小雷便去洗澡更衣。朱玲心绪不安,便着吕声设法把岳小雷的事情办妥。吕声领命去了,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客店来。

 这时岳小雷刚刚在房中闭目运行坐功,那是朱玲所教的初步功夫。岳小雷这半个月来不断地练,已甚有成绩。等岳小雷练功完毕,朱玲便对他说,要带他周游天下,长点见识。此事已得他母亲应允。岳小雷本回家向母亲辞别,但朱玲诈说身有要事,已来不及。最好等下次再带他回来和母亲晤面。岳小雷十分信任朱玲,当时便答应了。

 无情公子张咸等了四五天,真是等得望穿秋水,还不见伊人倩影,等得心烦气,那村舍主人共是夫妇两人和两个小孩,都因小故而被他全部杀死。朱玲一回来,他大喜过望,但同时又忐忑不已,不知她曾经去会晤了什么人。

 朱玲教岳小雷喊他一声张大叔,他哪有心情理会,鼻孔中晤了一声,便问朱玲道:“你上哪儿回来?使人有一三秋之感。”岳小雷见他派头甚大,小心灵中便不喜欢此人,管自出屋去闭走一番。

 独臂野豺吕声抢着道:“公子,她是白凤朱玲姑娘呢!”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然后道:“啧啧,久闻碧山玄教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之中白凤美倾天下,原来你便是朱玲。我如今方信江湖上传言无虚。”

 朱玲被他这一捧,心中自然受用,微笑道:“别瞎扯了,我们到新县去了一趟,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你就是要去看他?”

 “不错,怎么啦?你为何叹气?”

 “没有什么,只不过像在心上移开了一块大石,故此松了一口气…啊,请别怪我肆言无忌。”

 说到这里,地哑星君蒋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都知趣地退出房外。

 朱玲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一生中,已有四个男人对她表示倾慕之意。除了一个厉魄西门渐相貌奇丑之外,全都是当今武林中叫得响的高手,而石轩中、宫天抚、张咸这三人,除了武功出众外,品貌和学问都不凡。这些熟悉可恋的脸容掠过心头,反令她更加默然惘。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真个叹气道:“现在知道你是朱玲,我反而觉得快慰一点。因为我见过石轩中,他的武功品貌,的确可以匹配你。因此你当晚想坠崖而死,为了他,我便觉得你还值得这样做。要是你为了其他的凡夫俗子,我可能会看轻体哩。但请你别怪我的妄想遇思,我实在是情不自。你有权不爱天下任何人,但反过来说,天下人都有权爱你。对么?”

 她沉默了‮儿会一‬,才轻轻道:“我已深知情味之苦,实有令人悲不生之处。因此,你最好别想尽法子来挑动我已经死寂了的心弦,我求求你,否则后只有悲哀和痛苦。”

 无情公子张咸坚决道:“不,我绝不会令你难过,纵然后你对我不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好了,但我却想知道你‮么什为‬认为一定没有好结果呢?”

 她垂下螓首,不声不响。只听张咸又道:“假如你肯忘记了他,同时又能够对我发生感情的话,怎会没有好结果呢?”

 朱玲本想将自己命运不样告诉他,但回心一想,这个理由自己虽然确信不疑,但未免近乎玄虚,便不说出来。抬头淡淡一笑,道:“‮你要只‬记着你的诺言,那就行了。”说到这里,她好像听到岳小雷喊她‮音声的‬,但只听了一半,便没有了。以为自己听错,没加理会。

 张咸问岳小雷来历,朱玲把一切详情说了,便出去找岳小雷。张咸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如有所悟的阴险微笑。

 朱玲出了屋门,忽然惊叫道:“喂,你们‮么什干‬?”敢情地哑星君落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两人,一个抱住岳小雷,一个用蒲扇大的手掌,紧紧掩住他的嘴巴。她这一叫,可把他们的手都叫松了。

 岳小雷挣脱下地,直跑过来,口中叫道:“玲姑姑,快去看看,屋外的池塘中有四具死尸。他们不让我叫你出来。”朱玲急忙跟他绕到屋后,只见在那小池塘中,浮着四具尸首,两个是成年男女,两个是小孩子。她一看就晓得是村舍的宅主一家四口,如今都惨不忍睹地浮尸池中,遭了灭门大祸。

 无情公子张咸走到朱玲身旁,轻轻道:“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千万别一怒而去…”

 她脸罩严霜,嗔声道:“果然是你干的。”

 地哑星君蒋青山跃过来,咿呀直叫,用拇指直点自己心窗,表示是他所为。

 无情公子张咸道:“青山,你不须抱揽过去,她晓得是我干的。”说罢,长长一叹。接着又道:“朱玲,你不可能想像到我这几如何过的,我‮得不恨‬毁灭了整个宇宙。”

 朱玲面色微变,忖道:“他这个心地毒辣和情偏激的人,真可能大大屠杀世人。假如我拂袖而去的话。”

 张咸虽然低头,其实双目余睨,尽见她的表情,心中暗喜,又道:“说老实话,只有血腥味和濒死前的惨状,能够使我刺得暂时忘了你…”

 她不再言语,吩咐蒋青山道:“快把他们捞起来,找个地方好好埋葬。”然后携着岳小雷的手,回到屋子里去。

 “碰到这种像疯子一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她苦恼地想。“除了我‮人个一‬之外,他不关心任何人。以他的骄傲自负,却肯在我眼前低三下四,唉,真是孽缘。”她不知不觉地喃喃道:“这个疯子般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岳小雷应声道:“我有办法,玲姑姑你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朱玲矍然望他一眼,微微颔首,但嘱咐他道:“以后你不难说这种话,提防他们听见,先把你杀了。”岳小雷昂然道:“俄不怕,我会和他拼命。”

 朱玲嗔道:“连你也不听话了么?”岳小雷立刻软下来,道:“姑姑别生气,我不再说便是。”她容稍霁,随即开始烦恼地在房中踱圈子。过了好‮儿会一‬,她下了决定,轻轻道:“只有这个办法。”跟着便大声道:“小雷,去把张大叔叫来,只要他‮人个一‬。”

 岳小雷芜尔而笑,向朱玲伸出大拇指,傲然出去。却见张咸和吕、落两人正在门前不远处,呶呶地谈论着什么事。蒋青山看见岳小雷出来,立刻用手势要他们住口。

 “玲姑姑请张大叔你自个儿去谈谈呢。”岳小雷叫道。

 无情公子张咸微微迟疑一下,便大声应道:“好的,我来啦!”应罢拔脚走入屋去。朱玲含笑凝眸,瞧了他好‮儿会一‬,突然敛去笑容,换上愁怨之叹道:“你天生就是这么不把人命放在眼内么?”

 无情公子张咸坦白地颔首,道:“一向都是如此,但也许只有你能够改变我。”

 朱玲心想自己的确可以改变他,只要把他杀死,再冷酷无情的性格,也不能肆。她苦笑一下,道:“古人所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对你却不适用。唉,‮么什为‬你会这样呢?”

 无情公子张咸正要答话,朱玲已接着道:“算了,我们别谈这些。我刚刚回来,你可喜欢听我吹奏一曲?抑或是要我办些什么事?”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双眉皱锁在一起,终于慨然道:“好极了,我极盼望你能特地为我吹奏一曲。另外我还有一个心愿,但要请你答允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

 朱玲道:“今天我绝不再生你的气,你说吧。”

 张咸走近她身前,轻轻道:“我要亲你一下,仅此一吻,此生再无遗憾。”

 朱玲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竟是这个心愿。如若换作平时,她可能打他一个耳光。但这刻回心一想,他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下,这个心愿倒不为过。她自个儿心口相商了好‮儿会一‬,抬目忽见他目光中,出一种说不出的意思。那是悲惨、自怜、慷慨、勇敢等各种情绪的混合。这两道眼光,使得她为之颤栗起来,突然闭上眼睛。

 无情公子张咸把她拥在怀中,热烈地吻她那丰润鲜红的嘴。他把她抱得这么紧,生像将一生的热情,都要这片刻间发干净。他的热情,使得朱玲为之心弦震颤,情感激动。已经寒冷如灰,紧紧关闭了的心扉,重又开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无情公子张咸双臂一松,便声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亦总将记住今这个温馨的片刻…”说完,他背转面在椅子上坐下,虎目中偷偷弹出两滴英雄泪。

 朱玲没有转到他面前来。刹那间,一缕箫声,袅袅升起。一开始便是南吕宫的调子,策声中尽是感叹矜怜的味道。

 无情公子张咸长长叹一口气。今天他特别容易被这种神妙的箫声感动,只一开始,已‮住不忍‬感慨地长叹一声。箫声从窗户间飘送出去,随风散布在四野间。是那么婉转动听,扣人心弦,以致屋外的三人都听得呆了。

 朱玲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跳动,调子已改为惆怅忆思的正宫。仿佛她曾遗失了最宝贵的东西,因此不能自地追忆和惆怅。顷刻间,策声变为凄惶神伤的高调,大有征人去,关山万里,烽火狼烟,生离等于死别。或如嫠妇夜泣,思忆良人,荒冢枯骨已寒,而生者哀情万斛,则死别更惨于生离…

 张咸一生之中,情感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箫声扣击在他心弦上,竟为热泪盈眶。朱玲凤目中也凝闪着泪光。她移到张咸身后,忽然放低竹箫,轻轻叹口气。伸出食中两指,向着他背上灵台,慢慢点下。

 忽见张咸身体一震,之后便不再动弹,也未回转头来。‮道知她‬两指一落,张咸纵有奇功护身,也护不了这背上灵台。心中微酸,却咬牙狠心疾点下去。张咸低哼一声,突然从椅子上直仆下去,倒在地上,声息寂然。

 朱玲以遮目,不忍看他惨状,自个儿直退到边坐下。了几口气之后,定一定神,想道:“我怎的如此无用,在那千钧一发之时,竟出不了全力,仅仅将他点晕过去。现在叫我再下一次毒手,如何使得。”这时万籁俱寂,因此张咸倒在地上‮音声的‬,屋外都可以听到。

 朱玲闭目寂然而坐,手中竹箫不知何时,已掉在地上。突然她跃起,飘落在他身边,伸出玉掌拍在他背心上。张咸吐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蹲在他旁边,黯然道:“我要杀死你呢!”他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朱玲骇问道:“那么你‮么什为‬不闪避?”张咸坐起来,悲哀地瞧着她,道:“人生到头来,终难逃一死。我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下,不比让仇敌杀死我更好么?”

 朱玲啜泣起来,摇头道:“你‮人个这‬到底无情,难道你不会想到我后难过么?”

 张咸叹道:“我的确没有‮这到想‬一点。但你既然这样说,刚才又肯让我亲你,可见得我在你心上已占了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坦白‮你诉告‬,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国天香四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你。我自问配不上你,因此我仅要求在你心中有一席位。便已心满意足。

 现在幸而你没亲手杀死我,那么我建议一个方法,你就不必后难过了。”

 白凤朱玲听得呆了。要知她虽然以前曾有三个男人爱她,但他们都不曾当面说出这么率直的真挚爱意。张咸的口才甚佳,娓娓道来,实不啻九天仙乐。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我现在走出去,自己弄死自己,不就完了。”

 朱玲还没开腔,张咸已解释道:“我自己毁灭自己,算不得你亲手杀我。这样你或许会因而感动,将不会忘记我。”

 朱玲怅然道:“想不到当晚是我要寻死,你救了我的性命。而现在反而要你毁灭生命,好不滑稽。人们总是自寻烦恼,果真不假。”

 张咸站起身来,朱玲见他果真要走,心中感动之极。这种伟大忘我的爱情,古今罕闻。

 于是她也起身,把他拉住,柔声道:“你不必去了,我还有一个法子呢!”

 无情公子张咸俊秀的面上,出疑惑寻思之状,立刻矍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面色一整,变得十分诚恳,又道:“我曾经答应过你,不论你如何对待我,我也不会怨你。因此,你不须想得太过极端,以为我如不死,则你必须永远和我厮守,否则我便开杀戒。不瞒你说,早先耔边看着那几具尸首时,我曾有这种可鄙的要胁你的念头。但现在可不行。”

 朱玲然道:“你真是世上罕见的大丈夫。那么请你尽力抑制一下自己的脾气,行么?”他慨然点头,但觉彼此心灵相通,千言万语,都不如脉脉传情之一笑。

 难题已解决,大家十分欣慰。但地哑星君蒋青山可是个死心眼的人,苦苦坚持要替朱玲画像,要另画一幅能表现她含愁独坐的肖像。朱玲倒是答应了,但数工夫过去,由于她多了个岳小雷作伴,加上和无情公子张咸形迹稍为亲密,眼中的郁郁之已不复见。蒋青山空自有心,却无从落笔。

 岳小雷开始随张咸学艺。这孩子聪慧过人,早已暗中问过朱玲是否会和张咸长久厮守。

 朱玲的回答是人生本难预料。‮是其尤‬她,身负如山情债旧恨,可真‮定不说‬什么时候会突然分手。

 岳小雷听了,如有所思,便在学艺之时,一面拼命苦练,一面用口头询问了所有各家派的奥妙招数,用心强记住。因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携有完备的画具,他便在晚上绘图注字,将间问过的绝技都记录下来。不消数,无情公子张咸的绝技,几乎都被他问个一干二净。

 张咸并不在意,以为他天赋虽理想之选,但这等绝艺岂同凡响,没有个一、二十年工夫,哪能练得会。

 这天早上,朱玲起来,看不到岳小雷,十分奇怪,使命蒋青山、吕声分别去找。但歇了‮儿会一‬,他们都自个儿回来,报说不见岳小雷踪迹。张咸忽然从小雷房间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素笺,大声道:“朱玲你来看看,他竟是不辞而别呢!”

 朱玲大惊,取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不少字,大意是说:他明知这样不辞而别,辜负了朱玲对他一片热心,但他却想独个儿迹江湖。一面增长见闻阅历,一方面勤练武功。后自会寻到朱玲,叩谢大恩。但却请她不要寻找,任他在江湖上磨练一番等语。

 朱玲看了之后,觉得一个少年有心独立,自无羁束住他之理,只好打消了追踪的念头。

 但她却忽然想离开这个小村落,无情公子张咸自然誓死追随。于是他们中午时分,已到了武昌。

 朱玲换了男装,独个儿去逛了‮儿会一‬回来,便对张咸说,要赶赴碧山去。无情公子张咸面色微变,但迅即恢复常态,夷然道:“好吧,咱们吃过午饭,便动身北上。”

 直到上路之后,朱玲见他仍然谈笑自若,并不追问她何以忽要赶赴碧山的理由,自家反而‮住不忍‬。丝鞭扬处,卷过他的面前,笑道:“喂,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到碧山去么?”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当然知道,石轩中早在数之前已到过碧山,可是适值鬼母闭关,五轩中便留话要在半个月后再上碧山。咱们如今赶快一点儿,便可以凑上。”

 朱玲呆了一下,道:“哦,原来你已知道。”

 两人默然并辔而走。约莫驰驱了十余里路,张咸忽然叹道:“你莫以为我毫不动容,便误会我对此事漠不关心。其实当我听到你说要去碧山时,我心中如被你戳了一刀,疼痛难言。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与财物不同,攘为己有不成?必须要你的心里真个相许,否则光是得到一具躯壳,又有何用?”

 朱玲听了,这才释然。既然他不是毫无妒意,话又不同说法:“老实‮你诉告‬,我到碧山去,便是要亲眼看见石轩中铩忌而归。我恨他,因此我要看见他失败。本来我也不敢轻身入虎,但有你和他们两个,可就不怕啦,现在‮道知你‬了么?”

 张咸喜形于,突然仰天长笑,显然畅意之极。

 不一,他们已到了碧山麓。这时朱玲早已着蒋青山以丹青妙手替她易容,蒋青山仅仅将她的眉毛画一点儿,又在颊边弄些阴影,她的容貌便改变了许多。最妙的是乍看甚像本来容貌,但定睛看时,越看越不似。

 玄明教势力遍布天下,轻易无人敢到碧山来。但这次石轩中扬言要重上碧山寻那鬼母挑战,一决胜负。这件事算得上武林百年来第一桩大事。因此许多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甘心冒险来碧山走一趟。纵然可能会被玄教的人轰回去,但也值得一试。谁知碧山毫不设防,一任江湖人来往自如。不但如此,但凡入了碧山的人,只要说是慕名来观战,一律茶水、点心等招待。

 朱玲是旧地重游,自然识路,带着张咸等三人,弃马步行上山,直赴玄地。一路上但见不少武林健者,都同是向山上奔去。不久,他们已置身在碧山高处的主坛大厅内。

 这座宏阔异常的大厅,此时人汹涌。玄教这回对江湖闻风而来的武林人甚是礼待,每有一人入门,便有执事教徒端椅过来,同时还有一杯香茗招待。他们四人来得迟,只好在厅隅处落座。

 朱玲游目四顾,只见厅中所摆椅子,尽皆朝着大门。是以任何人进来都被大家看见。当他们四人迤逦而进时,曾引起一阵轻微的动。原因是无情公子张咸不但风度翩翩,服装华丽,特别是脚下颇见工夫。故此厅中群雄都奇怪打听,但因竟无人认得,是以动一下便平静下来。

 朱玲轻轻对张咸道:“啊,天下南北各路的好手,几乎全部到齐啦。你看见那老和尚没有?他便是当今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长老铁心大师,旁边那个精神里烁的老人,便是西凉派宗主移山手铁夏辰…”

 无情公子张咸忽然忿忿道:“那边有两个小子,老是盯着你,我得去教训教训他们。”

 朱玲随着他指示之处看去,只见一个身量颀瘦、面目清瘦的少年,双目炯炯有神,这时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当下认出此人乃是荆楚派后起高手飞猿罗章。此人已尽得衡山猿长者真传,昔日曾与魔剑郑敖较量过,全靠她在旁边提醒郑敖,才用诡招赢了他。她见是此人,眼光毫不停留,便自滑过。掠到另外一个青年公子面上,只见他五官端正,自然出一种威严气度。

 朱玲苦心微跳,认出‮人个这‬乃是当年在庭湖上认识的德贝勒但她只知他姓金。旁边尚有一人,便是小阎罗屈军。她感到德贝勒的眼光特别锐利,好像已看穿了她的身份,故此心中微跳。低声道:“你别理他们,昔年他们都吃过我的亏,故此看我,但愿他们别认出来。”

 张咸哦了一声,只听她又接着道:“我奇怪玄明教内外六堂香主,怎的一个不见?”

 正说之间,忽见数人鱼贯而入,带头的竟是个女人。年纪约在四十左右,长得相当秀丽,身材袅娜。身上斜绕着一条红罗带,走动时风飘舞,看来哪怕没有两丈之长,也有文八。第二个朱玲便认得,乃是内三堂香主中的铁臂熊罗历。第三个也是内三堂香主之一的火判官秦昆山,第四、五两个是外三堂香主九指神魔褚莫、雪山雕邓牧。第六个是总舵主月轮郭东。

 在最近大门处尚有十余张空椅,他们进厅之后,一言不发,都在椅上各自落座。朱玲听到旁边的人低声谈论,方知领头那个秀丽袅娜的中年妇人,乃是新近加盟玄教的趾阮大娘,被尊为天凤堂香主。

 厅门突然又出现一人,玄教的五位香主都站起来接。只见来人身量高大异常,相貌奇丑,敢情正是鬼母座下的首徒厉魄西门渐。朱玲微微一震,定睛瞧着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大师兄,却发觉他好像已经苍老了不少,不知怎地心中微觉怆然。厉魄西门渐先请诸位香主坐下。然后走到铁心大师和铁夏辰面前,与他们攀谈了几句话,这才落座。

 这时才不过是上午卯辰之。只因石轩中昔日离开碧山时,只说今要重来,并没有说定时间。故此要看热闹的人,一早便赶到,便却无人知道石轩中何时才会驾临。

 一个玄教的大头目在厉魄西门渐耳边轻说了几句话。厉魄西门渐现出愕然之,随即匆匆起身,走出厅门。厅中之人一阵哗然,纷纷猜忖是不是石轩中已经来到,故此西门渐匆匆去通知鬼母?

 张咸也如是猜疑,朱玲没有回答,但心中紧张得要死。‮道知她‬自己虽是恨极石轩中,但一旦这位俊美元伦的一代英侠出现时,她一样会激动得全身颤抖。

 正在此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翩翩美书生,但双目如电,镇定地向厅内扫视一匝。

 前面有些人震于石轩中威名,一看这位陌生的美书生,不但相貌出众,气度尤见沉稳镇定,不觉站起来好看清楚一些。后面的人视线被挡,都纷纷站起来,霎时间椅子移动声充满了大厅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站‮来起了‬。

 朱玲等四人因被前面的人墙遮住目光,便都起身。朱玲站起了一半,忽又坐下,面色变青。忽然发觉侧边不远,有一对奇锐的目光正凝视着她。回眸一瞥,暗中又大吃一惊。

 这时大门口那位美书生双眸微转,登时已明白众人何以起立之故,立刻朗声道:“区区宫天抚是也,并非是石轩中,各位请坐下,稍安毋躁。”他‮音声的‬如敲金夏玉,厅中无一人不清楚地听到。这等内功造诣,也足惊人,不负众人站起之劳。

 宫天抚缓步进厅,竟在最前排的铁心大师近旁的椅上子坐下,显然甚是自傲。

 朱玲睨了那个凝视着她的人一眼之后,便不敢再望。敢情那正是匆匆出厅而去的厉魄西门渐,他听到手下报告说,有个年轻男子极似是白凤朱玲化装,登时心灵大震。但他是个老江湖,当时并不立即回顾瞧看,却出厅去由侧门绕进来,在一旁窥看。起初他也以为是朱玲,但仔细凝视之下,越看越不像。心中大感失望,正要回身走开,但这时他的行动已被大厅中群豪发现,于是纷纷回头瞧看清楚。

 宫天抚利眼如隼,瞥扫过朱玲面上,登时惊讶地站起身,直走过来。朱玲心中窘得要死,赶快垂头。却听到两声怒哼一齐升起,厅中登时浮起一片动。

 这两声怒哼,一是那厉魄西门渐,乃是对那直着眼睛,望着朱玲走过来的宫天抚而发。

 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无情公子张咸突然站起来,怒目睁视那厉魄西门渐,大大哼一声。这无情公子张咸厅中无人识得,而他居然敢对心黑手辣、武功极高的厉魄西门渐无礼,的确是叫人称奇惊诧之事。

 厉魄西门渐一回眸,看见张咸光四而带着愤怒的目光,不由得有如火上添油,大怒起来。同时宫天抚也因厉魄西门渐对他怒哼,妒火为之焚心,愤然移目怒视西门渐。原来他与朱玲在仙音峰上同住久,已知他的大师兄对她有情之事。故此他特别忍受不住厉魄西门渐的无礼。

 无情公子张咸大踏步走上前,双目如隼,仍然怒视西门渐。

 宫天抚抢先喝道:“西门渐你哼什么?”

 西门渐哪曾被人如此拔过,怒气,大喝道:“小子你这是找死。”

 无情公子张咸就声道:“他死不了,你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

 宫天抚呵呵大笑道:“这位兄台不必干涉,宫某自问尚不把这厮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厅中一片哄然。想不到在石轩中未到之前,居然有好戏可看。不过大家都‮道知不‬宫天抚和张咸来历,故此暗中俱为他们两人担心。

 厉魄西门渐狞笑一声,洪声道:“厅中在座各位高人好汉清听一言,本香主虽在敝教重地之内与此两人动手,却不能算是倚势欺人。”好多偏帮直教的人,闻言都大声应是。

 西门渐指指厅门道:“那里尚有地方,足供咱们动手。你们哪一个先来?抑是一齐动手?”这时厅中大多数人都不知他们何故发生争执,却觉得形势紧张之甚。

 宫天抚的确没把厉魄西门渐看在眼内,因此趁他说话之时,双目又递注在朱玲面上。

 无情公子张咸正要与他争先,一见他也是直着眼睛死瞅住朱玲,妒心大作,怒声喝道:

 “宫无抚,咱们‮儿会一‬还得打一场。”

 宫天抚愣一下,但他乃是傲之人,如何能在天下群雄之前,受他无礼之言。当下俊目一瞪,冷笑道:“好极了,只有西门渐一人,难除手。”这一来群雄更加莫名其妙,都弄不清楚这三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一齐抢先纵到大厅靠门口的空地,无情公子张咸转身向天下群雄朗声道:“鄙人乃无情公子张咸,今天特来看看石轩中,本要觅机与石轩中斗上一场。”说到这里,宫天抚冷笑一声,道:“宫某也要和石轩中较量一场,你如要和他动手,待我先瞧瞧你的技艺行不行?”

 厉魄西门渐见他们都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气得瞪眼睛吹胡子,突然厉声道:“本香主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必隐瞒,确曾败于石轩中剑下。你们居然敢冒大气,要与石轩中碰碰,最好先试试能否过得本香主这一关再吹牛不迟。”

 群雄虽曾听闻西门渐败于石轩中刻下之事,但俱不能尽信。如今居然亲耳听到西门渐自己承认,可见得西门渐定是输得心服口服。不由得各各头接耳,谈论起来,大厅为之飘浮着嗡嗡语声。

 宫天抚和张咸齐齐纵声傲笑,抢着先要和西门渐动手,但又各不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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