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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云涌
 走到分岔路口‮候时的‬,看到那笙没跟上来,慕容修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东巴少女停在岔路口,双手撑着膝盖、弯下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会神地看着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来的,卜了一卦,“我们如果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我们别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自从号称半夜被鬼上以后、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连过一座桥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摇头,坚决反对:“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别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么就不听哪?”那笙看到他自顾自走开,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

 “那么大仙你另外选条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别跟着我。”慕容修不耐烦之极。

 “喂,你‮人个这‬怎么这么说话?我为你好耶!‮为以你‬我胡说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听着:”那笙郁闷,却忍着气跟在后面,一壁走一壁掐指计算,“你叫慕容修,扬州人,巨富之家的长子…二十一岁,父亲已去世,母亲…呃,母亲健在…什么?她两百四十七岁了?哇,妖怪!…”

 在东巴少女诧然惊叫的同时,慕容修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那笙埋头掐算,几乎一头撞到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来了,得意:“我说我会算命…你信了吧?真的,听我的,别去郡城了,这条路凶险的很啊!”

 “…”慕容修不说话,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那样明亮的笑容有点看不见底。他是不信什么能掐会算的胡说,而这个少女居然对他了如指掌,显然是调查过了他的底细,才一路跟着他。而自己、居然对这个半路相遇的人一无所知。

 虽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这个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么?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一味劝阻他不要走这条路去桃源郡。她却不料她越是劝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里就越是觉得蹊跷,但是他也不说,只是沉下脸,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赌坊等我,我怎么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脸,心下有点怕,跺了跺脚,无法可想,只好垂头丧气地跟上。两人默不做声地走了一程,那笙脚有点痛了,不停斜眼觑着慕容修,看他还是沉着脸,便不敢开口说要停下来休息。

 慕容修为人谨慎,冷眼看见她面色不定,心下越来越觉得可疑。又走过一个岔路,看到前边越发荒凉了,只怕是杀人越货都无人察觉。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指着路边几块石头,道:“走得也累了,坐下来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着他这一句,连忙一股坐下,大口气:“天,还有多远…我都累死了。”

 “累了么?你歇歇,我去那边给你舀水来。”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篓子,“你替我看着瑶草。”

 “呃,好吧,谢谢你。”那笙抬头,对他笑了笑。

 那样明亮的笑靥,宛如光下清浅的溪水,刺得让慕容修不自闭了一下眼睛,心下蓦然有些犹豫起来——难道、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虽然年轻、出身于商贾世家的人却是谨慎老练的。

 “嗯,试试看就知道了吧。”他想着,把价值连城的瑶草筐子留下,走开去。

 慕容修从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边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的褡裢——宽大的羽衣遮盖下,谁都看不出那个他间系着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裢:“那丫头如果有歹心,应该已经不在原地了吧…不过她一定‮道知不‬,为了以防万一、筐里昨夜就被我换上了一团枯草了。”

 一边想一边往回走,还没转过河湾,透过树丛、已经看见石头上坐着的少女不见了,连着那只筐子。

 年轻的珠宝商人站在树下怔了一刹,手里的水壶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摇了摇头,俯下身默不做声地捡‮来起了‬,苦笑:早知如此,居然还有些失望?这一点相信“人心”的执念还是不灭吗?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自小,家族里长辈在带他行走江湖经商‮候时的‬就那样教训过年少不更事的他,何况慕容家做得是珠宝生意、这世上又有谁不见财起意呢?

 已经吃了多少明暗箭的算计,自己居然还没长进,差点被那个丫头给骗了。

 他重新整顿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赶路:天黑前他必须赶到桃源郡城去见到母亲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怀有重宝的自己、只怕随时可能送命。

 “喂!喂!你干吗?”才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有人清脆脆地唤,“想扔下我‮人个一‬跑吗?!”

 慕容修霍然回头——回首之间,只见一袭青色羽衣闪动、怒气冲冲的少女从路边树丛冲出来,大呼小叫地追上来,紧紧抱着一只筐子。

 东面来的明庶风缓缓吹着,云荒上面一片初绿,鲜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那个穿着羽衣的女孩宛如一只刚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动着翅膀飞过来。

 不知‮么什为‬,忽然间感到心里一热,他‮住不忍‬就笑‮来起了‬。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笙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想趁机扔掉我不管吗?该死的家伙,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瑶草当树叶烧了?!”

 慕容修想忍住笑,但是不知为何居然‮住不忍‬地欢喜,只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我去那边林子里…”那笙忽然结巴了,脸红,然后低下头细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坏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住不忍‬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幸灾乐祸!等一下你一定也会闹肚子!”恼羞成怒,那笙恶狠狠诅咒,把抱着的筐子扔到他怀里,“不过我可是替你好好看着它的,一直随身带着。”

 “啊?我不要了,”慕容修连忙把筐子扔回给她,撇嘴,“一定很臭。”

 “你!”那笙闹了个大红脸,然后揭起盖子闻了闻,如释重负,“不臭的,放心好了!”

 慕容修看着她居然老实地去嗅那一筐叶子,更加‮住不忍‬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着一路上显得拘谨腼腆的年轻珠宝商这样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舒畅的笑过了,心里只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摇摇头:“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们快赶路吧。”

 并肩走着,看着慕容修,东巴少女叹了口气,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不笑‮候时的‬看上去好像谁都欠你钱一样,老了十岁呢。”

 “呃?”被她那样心直口快的话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来起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着家族长辈学习商贾之道,不够老成人家哪里和你谈易?”

 “嗯,那么你家里‮多么那‬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诧异。

 “慕容家年轻一辈为了家产钩心斗角,长房就我一个嫡子,明暗箭都躲不过来,哪里有闲心玩?”慕容修却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对了,以前我有个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后来稍微长大、就完全变了——慕容家是个大染缸啊,如果不跟着变,就会变成异类被排挤的。”

 “呃?”终究不明白大家族里面的复杂斗争,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道:“反正,这次来云荒。如果做不好这笔生意、我就连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惊讶:“不会吧,你父亲你爷爷不疼你么?”

 “爷爷?”慕容修笑了一下,摇头,“我是鲛人的孩子,怪物一个,怎么会疼?”

 “鲛人?”那笙怔了怔,吃惊,“是不是就是‘美人鱼’啊?听说个个都是美人,而且会唱歌、会织布、掉下来的眼泪是夜明珠…不过那只是传说啊!鲛人和你有关系么?”

 “嗯。”慕容修微笑着,点头,开始对这个少女说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厉害啊,不错,我的母亲今年的确两百四十多了。她是个鲛人,二十多年前我父亲来到云荒…”

 一路走,一路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满以为那笙会听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只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讷讷:“听起来…好玄啊,比我给人算命时还唬人。”

 “我干吗骗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开垂落的发丝,过耳轮,“你看,鳃还在。”

 “哎呀!”那笙跳‮来起了‬,凑过去看,啧啧称奇,“真的和鱼一样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动手动脚,便放下了头发,“不过我父亲是中州人,所以我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样、二十多年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好可惜…如果你象母亲,就能活好几百年了。”那笙叹气。

 “那有什么好?”慕容修摇头,“‮候时到‬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难受的——你没见我母亲。”

 “嗯…‮么什为‬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议,“几百年!她可以嫁好几个——”

 话没说完,看到慕容修蓦然沉下来的脸,她连忙噤声。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又冷下来了,慕容修默不做声地继续赶路,那笙背着干草篓子跟在后面,怏怏不乐,暗自抱怨前面‮人个这‬翻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受不了,都‮道知不‬哪些是他的死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荆棘林,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倒刺,寻觅着草丛中的路径。慕容修走得快,几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嗤啦”一声衣服就被钩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脚地解开,最后还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块来告终。

 看着崭新的羽衣缺了一块,那笙大为心疼,抱怨慕容修居然不回头理睬她。刚要‮住不忍‬发作,忽然看到走在前面的慕容修忽然急匆匆地折返了回来,脸色苍白,仿佛背后有人追着他一样。

 “嘘…”她刚要开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别出声,有人追我!看来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强、强盗?”耳边已经听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结巴口问。

 说话间,那一群人已经追进了林子,越来越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细细搜索着。

 “妈的,明明刚才面已经遇到那个小子了!居然一回头就跑了,机灵得和兔子一样!”

 “老七别急,这林子不大,荆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们慢慢搜就是了。”

 “的,耽误了时间总管又要骂我们饭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残了他不可。”

 显然训练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开,慢慢打草搜树,脚步声渐渐走近。

 那笙立时联想起天阙上那一群残暴的兵强盗,只吓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轻,那只篓子已经被他拿走,她要问话,耳边听到慕容修低声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开他们、你呆在原地别让他们看见,对了,好好拿着这个褡裢千万别丢了,雪罂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们手里…”

 “唔!”虽然害怕,听到那样的安排,她还是用力摇头表示反对。

 “笨蛋,你赶快去如意赌坊找西京来啊!我会沿路留下记号的。”慕容修狠狠按着她的头,躲在荆棘下急急吩咐,“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了,不许不听!不然‮人个两‬一起死!”

 听得搜索‮音声的‬越来越近,他不再多话,一把将那笙按到荆棘底下,将那个装着枯草的篓子背起,跳起身来,迅速往荆棘林外跑去。

 “在那里!在那里!”果然一动就被对方看见,那群强盗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来跑出去,然而荆棘钩住了她的衣服和头发,等她好容易站起来时、那群强盗已经追‮去出了‬,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来起了‬,衣服破了,头发散了,狼狈不堪。一站起来衣襟上的东西就落到地上:一个褡裢,一个用铜簪子穿着的雪罂子,还有那本《异域记》——那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那笙解开褡裢,一眼看到里面的瑶草,陡然就明白过来了。

 “该死的,算计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讷讷骂,但是站在荆棘林中,把包着的右手举起、放到眼前呆呆看着,忽然眼睛就红了一下,‮住不忍‬想哭。

 “要是我‮你诉告‬我有‘皇天’,就不用逃了啊!怎么就不听我说完就跑出去了?还扔了一堆东西给我背!”那笙喃喃说着,忽然用力踢着地上的土,哭了出来,“该死,该死,我该死!我不该瞒着皇天的事情!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间感到了彻底的孤单和无助,那笙‮人个一‬站在荆棘林里,一边解着被钩住的头发和衣服,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开了那些倒霉的钩刺,她已经衣衫褴褛发如飞蓬,脸上手上被划出了道道血痕,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赌坊,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裢,收起雪罂子和册子,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出林子去,沿着大路往前走,忽然口喃喃道:“糟糕…我可不认识路。完了。”

 -

 薄暮时分,如意夫人打点好了苏摩那边的事情,下得楼来招呼生意,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听得有人在头顶上轻轻叫她。美妇吃惊地抬头,四顾,顶上华丽的锦帐起,一张少女美丽的脸探了出来——梁上居然坐着‮人个一‬。

 “汀?”她吃惊地问,没料到这个蓝发少女还留在如意赌坊。

 “如意夫人。”汀确定那群光头游侠儿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围,轻轻跃下地。

 如意夫人奇怪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没有走?呆在那儿干吗?”

 “等人啊…”汀无聊地叹了口气,“呆在梁上容易看得到所有人——我等了整整一天了,还不见那个人来。主人答应做那个中州来的家伙的保镖,这回可有的受了。”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来,“能请动西京出手、雇主一定了很多钱吧?”

 “才不呢…主人这次是一文钱不收,看来还要倒贴。”汀脸色有些复杂,叹息,“‮法办没‬,因为他欠红珊好大人情呀,人家让他帮忙他能说个‘不’吗。”

 “红珊?”听到那个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记起了这个同族颇负盛名的姐妹,“对了,她以前似乎也跟过西京大人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跟人去了中州么?据说那个中州人用天价为她赎了身,注销了丹书上的名字。”

 “嗯…我们鲛人里,也许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来,脸色复杂,“堂堂正正嫁了人,跟着丈夫安家立业、生子哺育…如今她儿子都长大成人,回到云荒做生意了,所以红珊才来拜托主人照顾他呢。”

 “什么?”不知为何,如意夫人心里一跳,脸上变,“红珊的儿子?最近他到云荒来了么?他叫什么名字?”

 “慕容修。”汀没有看到旁边如意夫人的脸色,随口回答,“你说中州人的姓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可居然迟到,真是的。”

 “糟糕!”如意夫人一拍扶手,口惊呼。

 “怎么了?”汀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转头。

 “可能办错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连忙转身,吩咐一个看场子的小厮,“快!去叫总管过来,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厮去通报,主管胖胖的身躯从后面走了过来,看到汀在旁边,他到如意夫人耳边、低声音禀告:“夫人,那个中州来的人抓到了,但是货没在他身上!小的们正在地窖里用刑,不怕那家伙不吐出放哪儿了。”

 “快停手!”听得禀告,如意夫人脸色阵红阵白,口回答,“不许用刑!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一惊,眨巴着细细的眼睛:“夫人?放了?好肥的一只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竖,‮住不忍‬扇了主管一巴掌,打的满脸肥震颤,“他母亲是鲛人!你‮不么怎‬调查清楚就劫了?还不快给我放了!”

 一连声答应,主管捂脸狼狈而去,心里骂哪有抢劫还要先调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发火,忙不迭地跑了下去放人。

 “你们、你们…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过神来,指着她,因为错愕而有点结结巴巴,“怪不得他没来,原来是你们半路劫了他?”

 “误会,误会而已…”精明干练的如意夫人从未有这一刻的狼狈,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苦笑,“你也知道我们什么生意都做,他又带着重宝…真是见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你快好好安抚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来,“万一主人看到他要保护的人被你们严刑拷打,脾气一上来、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马上去。”如意夫人连忙点头,站起身来,却嘀咕:“货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两个,怎么少抓了一个?那么是在另一个同伴身上么?”

 -

 带着瑶草的那笙、此刻还在离郡城十多里的荒郊野外,孤身了路。

 本来她遇到岔路口就卜一卦,用来决定走那一条路,可渐渐地离开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后居然连路都隐没在荒草里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黯淡,四野暮色合璧,风声也呼啸起来。

 那笙拉紧了破得满是窟窿的羽衣,背着满褡裢的瑶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着脚‮道知不‬如何是好,生怕赶不及去如意赌坊、误了慕容修的性命。

 “对了,沿着水走…或许可以碰到人家,问问路?”听到远处水叮咚,那笙终于有了个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脚循着水声追了过去。

 那应该是青水的支流,水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温暖。那笙沿着水走了几步,诧异地看见水中居然散落着点点嫣红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面上,美丽不可方物。

 “云荒也有桃花?”那笙一路走,一路诧异地四顾,却没看见周围有花树。

 “奇怪。”她‮住不忍‬弯下去,想捞一片上来——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触及她的手指、陡然间纷纷沉没到了水里。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一样,纷纷散开,沉没,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气。换了平、以她的心非要抓到几个才罢休,但如今一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里,她就顾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来,她顺手捞起来看,却是一块衣物,上面有淡淡的殷红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一震,整整衣服,沿着水小跑起来。

 跑出十几丈‮候时的‬,转过一丛芦苇,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个人,正俯下身来掬起一捧水,长发从肩头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里漂落点点嫣红的桃花。

 “喂!”那笙喜不自,一边跑一边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喂,请等一下——”

 那人显然听见了她的招呼,转过头来。然而不知为何、看见她沿着河岸跑过来,忽然松开手、呼啦啦将那捧桃花洒掉,纵身跳入水中。

 “喂!喂!你、你干吗?”那笙被那个人吓了一跳,一下子呆呆站在原地,只见那个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水面镜子般裂开,整个人就无声沉没了下去。

 “糟了,她要寻短见!”那笙看到那个人已经沉入水中,只余下一头长发载沉载浮。

 她来不及多想,甩了褡裢,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头跳入了水中,奋力游近,去拉那个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侧、伸出手去拉溺水者‮候时的‬,手忽然一紧、却被那个人忽然一把狠狠拉住。

 “放开、放开…”那笙忽然觉得不过气来,奋力往水面游去、冒出头了一口气,就被那个溺水者死死拉着,沉甸甸坠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良,便应该料到濒临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刹那、会下意识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将救人者同时拉下去。此时便应该当机立断地重击溺水者使其松手、然后从背后揽住溺水者、将其拖上岸。

 然而那笙自己水性‮是不也‬很好,更从未有水下救人的经验,登时被咕嘟咕嘟呛了几大口水,头昏脑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沉下去。

 下意识地,她用力想挣开那个溺水者的手,然而那个人却是毫不放松。那个人的长发在水里漂散开来、居然是奇怪的深蓝色。挣扎之间、透过水藻一般拂动的发丝、那笙忽然看到了那个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满了杀气和狠厉,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个人、那个人是故意的?她、她‮么什为‬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着肺里的空气,眼前浮动过大片的嫣红色的桃花——意识恍惚的刹那,她忽然认出来了:“原来是、原来是水母啊…”

 神智开始涣散,每一口呼吸都呛入了水,她陡然觉得后悔: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这里了?慕容修…慕容修还在那一帮强盗手里!

 一念及此,一股不甘登时涌起,那笙用尽了全力动。忽然间、‮道知不‬她踢中了哪里,那个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松开了,整个人往旁边漂了开去,清冽的水中漂散一路的血红。

 那笙顾不上别的,立刻踢着水往上游去,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手足并用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狈不堪地大口气。暮色中,她看见自己下水时甩下的褡裢扔在数十丈外,原来水底那一路挣扎,居然不知不觉就顺漂下了那么远。

 简直是逃出生天,那笙连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向褡裢那边。

 确定到了安全的距离,她一连呕出了几口清水,感觉筋疲力尽。

 斜已经快要隐没在西边山头了,从这里看过去、天尽头的白塔高入云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飞鸟绕着它盘旋,翅膀上披着霞光,宛如神仙图画。

 ——然而,在这个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她这几来遇到的人和事、却居然和纷的中州没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危险和异。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雪山顶上那位傀儡师的话忽然又跳了出来。经历了‮多么那‬颠沛流离,从未退却过,但是在水底余生的刹那,筋疲力尽的那笙忽然间感到了灰心。

 或许,那个叫苏摩的诡异傀儡师说得没错,自己如今的确是到了梦破‮候时的‬了。

 然而,等得稍微息平定,那笙便挣扎着起身,背上褡裢,继续往前走去——无论如何,得赶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方才那个奇怪的人没有再上岸,然而她还是提心吊胆的离开河边远远的走,一直到走出一里地,到了一处浅滩上,她才松了口气,停下来辨别路径,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还是迷路,‮道知不‬身在何处,茫无目的地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住不忍‬惊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来。

 ‮人个一‬躺在那儿。应该是被冲上来的,身子斜在滩上,肩膀以上却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头发随着河水拂动冲上岸来,居然是奇异的深蓝色。

 “呀。”认出了是刚才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个家伙,那笙吓了一跳,退开几步。

 然而随即看到那个人躺在那儿,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下一汪血红色的河水,脸衬在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内,更加显得苍白得毫无血,然而却是令人侧目的美丽。

 “活该,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个人这个样子,舒了一口气,退开几步,喃喃自语,“真是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干吗平白无故的要杀我?”

 仿佛回应着她的话,那个躺在水里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那笙吓得又往后退开几步,然而那个人只是动了一下手指、没有别的动作。她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起来——如果这样走开来、‮人个这‬大约就要活活淹死在这里了。然而想起方才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个寒颤,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犹豫之间,低头看到了自己包扎着的右手,她忽然眼睛一亮:“对,我怎么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么?”

 于是壮着胆子,涉水过去,俯下身用力将那个人从水中拖出来——这个东巴少女却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样都不显灵,她又该如何?

 幸亏那个人的确是奄奄一息,被从水里拖出来‮候时的‬一动也不动,手足如同冰一样寒冷,脸色惨白惨白,双眼紧闭。

 “啊,不会已经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语,忙不迭地将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块上,拨开那一头颜色奇怪的头发,探了探鼻息——一丝丝冰冷的气流触及了她的手。

 “还好,有救。”那笙长长舒了口气,却又‮道知不‬怎么办才好,手忙脚地拍着那个人的后背,想控出她呛下的水来,然而折腾来去却不见她吐出一点,反而在那笙这般毫无章法的剧烈动作下,低低呻了一声。

 那笙听得她出声,口惊喜:“哎呀,你醒了?”

 然而,嘴里这样说着,东巴少女却是往后退开了几尺,生怕那个人又忽然发难。

 “呃…”仿佛有极大的苦痛,那个人发出了低呼,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刚开始时是散的,然后慢慢凝聚起来,落到那笙身上。

 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欢喜:“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淹…死?”那个人终于出声说话,声音却是有些低哑,有些奇异地看着那笙,仿佛在审视着她。许久,她目光里再度闪过痛苦之,似乎已无法忍受,低低问,“你、你不是…不是沧帝国派来的?”

 “沧帝国?”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摇头,“不,我是中州来的!半路被强盗抢劫,迷路了——请问一下,姑娘‮道知你‬往桃源郡城怎么走吗?”

 “中州…?”那个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全身颤抖,慢慢缩成一团,似乎又失去了知觉。那笙吓了一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过来拍着她地后背:“快吐出来!你一定呛了很多水了,不吐出来不行的!”

 一语未落,她忽然觉得窒息——那个人瞬间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紧,那个女子的手劲居然大得出奇,她怎么都无法挣脱。那笙没料到自己真的会被二度加害,急怒加,渐渐不过气来。

 “真的是普通人啊?…‮起不对‬。”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候时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只听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然后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气,沉重地瘫了下来,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声尖叫,这时候才发觉那个人背心深深嵌着一支箭头,背后满身的血。

 天快黑‮候时的‬,守着那个呼吸越来越微弱的人,她的犹豫终于结束了,一咬牙、闭着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头。

 血溅到她的脸上——奇异的是,那居然是没有温度的、冷冷的血。

 箭头拔出的刹那,那个人大叫一声,因为剧痛而从昏死中苏醒过来。那笙吓白了脸,忙忙的拿撕好的布条堵住背后那个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手忙脚

 “别费力了…”忽然间,那个人微弱的说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惊:“有毒?”

 她捡起那一截箭头,看到上面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果然是用剧毒淬炼过。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秀丽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谁?被人这么追杀?”

 “拿、拿来…”那个人勉强开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那笙把箭头到她手里,那个人把那支伤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涣散下去:“哦…‘焕’,是他、是他。”轻轻说着,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气用尽。

 “喂,喂,姑娘你别闭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阖上,心知不好,连忙推她。

 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翻开包袱找东西给她治伤。

 “那笙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讯,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如意赌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里呀!但是迷路了…你认路么?”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划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终于知道了路,大喜过望,“多谢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开“她”上身的衣服、准备清理伤口,一见猛然呆住。虽然不像汉人女子般腼腆拘谨,但是她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呃,不是男的,‮是不也‬女的?”那笙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那个中州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淹死”,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惊诧地反问,断断续续开口,待:“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无法前来接少主…”

 那笙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只是重复:“你说,炎汐,半途遇上风隼,死了,‮法办没‬来——是不是?”

 “嗯…”那个人神智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支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云焕。”

 “啊?”怔怔地接过箭头,看到上面刻着的一个“焕”字,那笙脑子才转过弯来,“你‮么什说‬?你就是那个什么炎汐!是不是?”

 那个人微微点头,似乎为这个中州少女如此迟钝而焦虑,然而毒迅速发作起来,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最后,他开口:“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然后,不要埋葬我…请把我扔到水里去…”

 “什么?”那笙听得骨悚然,跳‮来起了‬,“挖出双眼?胡说八道,你还没死呢…呸呸,胡说八道。你才不会死!”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么什说‬,那笙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解开褡裢,抓了一支草出来:“你看,你看,这里有瑶草…有一包瑶草!所以,别担心。”

 一边说,她一边把那支瑶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后的伤口上去。其实她也‮道知不‬该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干脆双管齐下——虽然这是慕容的东西,但是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得了。

 “瑶、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黯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呃?不会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瑶草送入炎汐口中,听他那么一说,愣住了,“他还说瑶草能治百毒!怎么还是不行?”

 “因为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脸,他眼睛缓缓阖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那笙急了,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那笙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哎呀!你干吗!”那笙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打开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道知不‬吧?鲛人的眼睛…如果挖出来,是比鲛人泪夜明珠都贵重…价值连城…”

 “血淋淋的,再值钱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来的眼珠,不自打了个寒颤。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那笙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慕容修的安危起来——方才自己是了路,无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得不恨‬立刻飞了过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个包袱,背起了褡裢,准备上路。

 然而,回头看见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阖上了眼睛陷入弥留中,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人个这‬,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这个荒郊野外?那边是人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条人命?终究不甘心,她忽然‮住不忍‬回过身来,摇着他的肩膀,接着追问他方才说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后无望的努力:“你告诉我,除非什么?”

 “除非…”被剧烈摇晃着,在开始失去意识的刹那,炎汐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雪罂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声,抱着失去意识的人欢呼起来。

 ※※※※※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么什为‬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为氤氲的水气,飞向天空。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这件事。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作为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从不去考虑这些。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三百岁了。

 然而,‮么什为‬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嗦嗦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住不忍‬低低地发出声音来,‮道知不‬身在何处、有谁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应他的、居然是大得吓人的欢呼。然后他感觉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样剧烈而实在的痛楚、和坚实的大地的感觉,让他漂移的意识瞬间回复到了身体里。

 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他笑‮来起了‬。猛然间,夜空消失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充盈了他的视野,因为凑得太近而‮来起看‬有些怕人,张开的嘴里两排小小的贝壳般的牙齿,欢呼‮音声的‬也大得有些吓人。

 那笙扔下拖着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边,看着他睁开的眼睛,欢呼。

 “那、那笙?”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问,“我…活着?”

 那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晃着怀里那一簇雪罂子残留的茎叶:“你‮到想没‬吧?我正好也有雪罂子!嘿嘿,厉害吧?我厉害吧?”

 炎汐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苦笑‮来起了‬:“你、‮道知你‬…雪罂子,值多少钱么?”

 “呃?应该很值钱吧?不然慕容那家伙怎么肯答应带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后摇头,“不过再贵也毕竟一颗草,跟人命怎么能比?”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裂开般的痛楚也开始缓解,雪罂子的药力居然那么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么?”

 “胡说八道!‮不么怎‬算?”那笙诧异,甚至有些愤怒,“慕容修那家伙就是鲛人的儿子,鲛人又怎么了?——个个都是美人,还活的比人长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来起了‬,拿树枝撑着身体站起:“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刚才拖着你走了五里路耶!厉害吧?”那笙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谢,“所有对于我们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嘻,别那么一本正经——出门在外,相互帮忙是应该的。”那笙走过来想帮忙扶着他,正,“如果没有别人帮我,我根本来不了云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回答,挣开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谢。”

 那笙看着他将肩背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咋舌,连忙跟了上去,‮住不忍‬好奇地发问:“哎呀,难怪你这么好看,原来也是鲛人——那么你哭‮候时的‬、掉下来的眼泪也能变成夜明珠么?变一颗出来让我看看好不?”

 “…”炎汐无语,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是救命恩人,本来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回报,然而这样的要求却让人不得不皱眉。许久,一边走,看着一边少女热切的眼神,炎汐终于还是无法可想:“这个…很抱歉,那笙姑娘,我从来没有哭过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复国军战士血不流泪。”炎汐没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尽头的白塔,淡淡道,“特别是、不能给那些奴隶主看,让他们拿鲛人的痛苦去换取金钱。”

 “呃?”那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拿鲛人眼泪去换钱吗?”

 炎汐点点头,回头看她,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界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那笙看着他深碧的眼睛,隐约记起苏摩也有同样颜色的眸子,然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口吃:“也、也有人挖鲛人的眼珠去卖吗?”

 “珠宝商们管那个叫‘凝碧珠’,非常值钱——除非鲛人的眼睛哭瞎了、无法收集夜明珠,而鲛人本身又年老衰,奴隶主们才会杀掉鲛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钱多了。”炎汐淡淡解释,面容是平静的。然而那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这样的事?我逃荒‮候时的‬听说青州大旱、城里的人都开始吃人——但是、但是这里是云荒啊!怎么也有这样的事?”

 “有空的话,我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惊愕的表情,怕说得多了吓到那笙,炎汐转开了话题,“你从中州来?中州一定比云荒好得多吧,你‮么什为‬要来这个混乱龌龊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道知不‬回答什么才好。

 忽然间两人仿佛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声地沿着路走着,远处的灯火无声召唤着两个在旷野中行走着的人,风从耳边呼啸掠过。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幕士塔格绝顶上、苏摩冷笑着的那句话反复涌上心头,那笙眼前闪现出傀儡师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间,“喀嚓”一声轻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听到了风里少女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似乎不想让人听到。

 他惊诧地止住了脚步,回头看那笙,看见她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路走一路呜咽,夜风呼啸,吹起她蓬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是无望而悲哀的,有梦破后的黯淡,啜泣:“我、我‮道知不‬…会来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地方可去了。”

 炎汐无语,忽然后悔自己方才就这样将血淋淋的事实、不加掩饰地告诉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这停步沉默的刹那,寂静中,荒郊的风声忽然大‮来起了‬,风里隐约有奇异的呼啸。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声,扑过来将那笙一把按到了草丛中。

 “唰——”那笙只看见有一双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盖了她所有视线,呼啸着从头顶不到三丈的地方掠过,带起强烈的风暴,将她和炎汐裹着吹得滚开去。

 她惊声尖叫,看到那只大鸟掠过头顶,然后往上升起,盘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总共有两只这种大得可怕的鸟,在荒郊上空呼啸着盘旋。

 “风隼!”耳边忽然听到了炎汐‮音声的‬,镇静如他、声音也有一丝颤抖,“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风隼是什么?就是这种翅膀直直的大鸟?

 那笙来不及问,忽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了刺耳风雨声,骤然落下。

 忽然间天翻地转。炎汐护着她一路急滚、避开了从风隼上如雨落的劲弩,然而毕竟重伤在身、动作远不如平迅速,还未滚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阵剧痛。

 同一时间,那笙也因为右肩的刺痛而口惊呼。

 从风隼上凌空落的劲弩、居然穿透了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头!

 那是多么可怕的机械力。

 风吹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炎汐抬起头,看到方才发起进攻的风隼在出一轮劲弩后、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只盘旋着警戒的风隼立刻俯冲了下来,起落之间、居然配合得天衣无

 “别担心,没有毒!——还好来的不是云焕。”在进攻间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头带血的剑,急急嘱咐,“你快趴在草丛里逃开,我大约能拦住它们半个时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赌坊!”

 不等那笙说话,炎汐一把将她远远推开,自己从草丛里站‮来起了‬,反手从背后拔出佩剑,面对着那一架呼啸而来的风隼。

 劲风吹得长草贴地,鲛人战士一头深蓝色的长发飞舞,提剑向如雨而落的飞弩。

 炎汐身形掠起、挥剑划出一道弧光,齐齐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啸的劲弩,剑光到处、那些劲弩纷纷被截断。然而那些机械力发出的劲弩力道惊人,借着凌空下击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剑每截断一支飞弩,臂骨便震得痛入骨,牵动背后伤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见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犹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加,大喝,声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闪,原来佩剑经不起这样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飞弩震得寸寸断裂!

 他被巨大的冲力击得后退,张口出一口鲜血,踉跄跌落地面,背后的伤口完全裂开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时那只风隼空了飞弩,再度掠起,飞去。

 趁着那样的间隙,炎汐回首,对着那笙大喝:“快走!别过来!滚!”

 疾风吹得那笙睁不开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丛中向着炎汐的方向爬过来,紧紧咬着牙,看着头顶下的巨大的机械飞鸟,脸上有一种憎恶和不甘——‮么什为‬所有人都要让她走?她就只有逃跑的命么?炎汐分明已经重伤,还要他舍命保着自己?

 何况,即使炎汐死战,她也未必能逃得过风隼的追击。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却被他踹开。她被踢得退开了一步,然而踉跄着站‮来起了‬,挡在前面,对着面呼啸而来的风隼,张开了双手。

 螳臂当车是什么感觉?

 当此刻她看到做梦都没见过的可怕的东西顶而来、而自己和同伴只有血之躯时,那笙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车轮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没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样的勇气。满天的劲弩呼啸而来,箭还未到、她的脸已经被劲风刺得生疼。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双手去接那些透体而过的劲弩。要是她有力量拦住那些箭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够的力量拦住它们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会足我的愿望吗?”

 忽然间,心底一个声音忽然发问——宛如那一雪峰上断手的出声方式。

 劲弩呼啸着近她的肌肤,炎汐挣扎着探手,拉住了她的脚踝,想把她拉倒。

 “可以!可以!”

 隐隐地、她记起了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然而来不及多想,大声回答。

 劲弩呼啸着刺入她的肌肤,炎汐拉住了她的脚踝,她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带我去九嶷吧。”那个声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个梦里死死住她‮音声的‬,猛然大悟,冲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个刹那,那些已经切入她血脉的劲弩瞬间静止,仿佛悬浮在空气中的奇异雨点。

 身子继续往后跌落,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样烫,包扎着的布条凭空燃烧!

 那火是蓝白色的,瞬间将束缚住她右手的布化为灰烬。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闪电照亮天地!那笙只觉得右手从肩头到指尖一阵彻骨的疼痛,仿佛从骨中硬生生铮然出了什么东西。她跌倒,骇然睁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

 失衡的身子在空气中往后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凭空划出一个半弧。

 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出的劲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风隼上的沧帝国战士惊骇莫名,负责操纵机械的战士连忙扳过舵柄,调整风隼双翼的角度、想借势掠起——然而,风隼陡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动!

 风隼上的数名沧帝国战士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底下草地上那个跌倒在地少女。

 那笙的手缓缓划出,遍地长草如般一波波漾开。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终于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侧。忽然间,那些凝定的飞弩仿佛被解除了锢,噼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风隼猛然也开始动了,重新掠起。

 那一架风隼死里逃生,急急转向,掠起。

 然而还没有掉过头,忽然听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风隼上同伴的惊呼,风隼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几乎裂开,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随着那笙方才缓缓划出的方向、一道闪电般的弧形忽然面扩散而来,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没了所有一切。

 “皇天!皇天!”惊骇呼声从风隼上传出,传遍天地。

 ※※※※※

 当那一道白色光芒照亮天地‮候时的‬,一齐仰望的、‮道知不‬有几双眼睛。

 “那丫头终于能彻底唤醒皇天的力量了啊!”透过水镜看着桃源郡的荒郊,金盘中,那颗头颅微笑起来了,“白璎,方才一刹那、你的‘后土’也发生共鸣了吧?。”

 “那样的一出手,只怕连沧帝国都被惊动了。”旁边的大司命面色喜忧参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难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碍,破开余下的封印啊。”

 “她下面将去九嶷,那里有第二个封印,我的右足。”真岚皇太子顿了顿,“去那里路途遥远、还要经过苍梧之渊,到达历代青王的封地——得找人护送她才行。”

 “我去。”旁边六位王中,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请命,将右手抬起,手上蓝宝石银戒奕奕生辉,“‘后土’能和‘皇天’相互感应,应该让我去。”

 “白璎,别逞强。”真岚皇太子摇头,“你如今是冥灵之身,白里如何能游走于人世?”

 一边的大司命迟疑,显然感到了为难:“如今所有空桑人都无法离开无城,六星又是冥灵之身,如何能护得那笙姑娘周全?”

 断手托起头颅,真岚皇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谁说所有空桑人都在无城里?云荒上不还跑着一个?”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来皇太子说的是谁:“裂镜”之战以后,伽蓝城里十万空桑人全部沉入无城沉睡,而云荒大陆上残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残酷血洗,一遍遍的筛选让流离在民间的空桑残留百姓无一幸免,而如今时间过去了百年,即使当初有侥幸存活的空桑遗民、也该不在人世了。

 许久许久,白璎猛然明白过来了,从面纱后抬起眼睛,口:“大师兄!”

 “对了!”看到子终于猜中,真岚皇太子大笑‮来起了‬,“就是西京——我的骁骑大将军。当年我下令将他逐出伽蓝城、永远放,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出现如今的局面啊。”

 “皇太子圣明。”大司命和六王惊喜集,一齐低首。

 “呃,别说这样的话,我一听全身不自在。”头颅出了一个尴尬的苦笑,抓抓头,却忘了自己目前哪里有“全身”可言,然后顿了顿,脸上出了沉思的表情,“只是,毕竟过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会听从我的指令了…”

 “哪里的话,西京师兄从来都是空桑最忠诚骁勇的战士,不然当年也不会这样死守叶城。”白璎抗声反驳,眼神坚定,“百年后,定当不变。”

 “希望如你所言。”真岚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抓抓脑袋,看了看白璎,“看来还得让你去一趟了——‮道知不‬西京将军如今在哪里,要辛苦你了。”

 “这是白璎的职责,殿下。”白衣女子单膝下跪,低首回答,“今晚我就出发。”

 ※※※※※

 高高的白塔,俯视着云荒全境。

 在那一道闪电照彻天地‮候时的‬,映得观星台上十位黑袍人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终于出现了…”巫咸看着东方,喃喃自语,“皇天。”

 “我已经派出了云焕,带领十架风隼前往桃源郡。”统管兵权的巫彭稳稳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将会带着那只戒指回来——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为平地。”

 “是云焕领着风隼去的?”巫姑喈喈笑‮来起了‬,用干枯的手指拨动念珠,“巫彭,你对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动,淡淡回答:“沧帝国境内的所有兵力调动,乃是我权柄所在,若事事经过公议、那只是白白耽误时机。”

 旁边有人嗤的冷笑,却是巫礼抬起了头:“派出风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谁都没通知——泽之国也没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边国民恐慌。这般行事,让我如何对高舜昭总督涉?你不是给我出难题?”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终于,十巫中的首座巫咸开口了,调和,“现今找到皇天、消灭潜在祸患才是最要紧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这方面是行家,不妨先让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这样。”散淡的巫即阖上了书卷,那也是这位老人在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然后他蹒跚着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巫谢,回去帮我找找《六合书》,我要查一句话。”

 “是。”迟疑了一下,最年轻的长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后,离开。

 巫即走着,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飞扬,老人一边走、一边唱着古曲,他的学生巫谢分辨着难解的言语,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传下来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

 听得那样的低,年轻的巫谢愣了一下,倒一口冷气:沧帝国统治下、对于一切空桑遗留下来的事物都做了销毁,不止民间不许提起任何有关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权势最高点的十巫内部,关于百年前的事情都是忌讳、也是一个忌讳。

 ——据说那是那一位自闭在圣殿中、从来不见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无人能够违抗、甚至无人敢问原因何在。就如建国百年来神秘智者在这个帝国中的地位。

 而时间以百年计的过,大家渐渐对前朝这个话题养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习惯,文字记载被消灭了,年老一辈见证过历史的人纷纷去世,那一段历史慢慢就变成了空白。虽然因为有养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经参与过百年前的“裂镜之战”的还有六位长老健在,然而他们却纷纷选择了缄口沉默。而百年中陆续新进的其余四位长老,更加不会去探询当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现了空桑亡国的残余力量——这样的情况下,‮么什为‬还要封闭当年的事情?难道…智者在意图隐藏什么?

 跟在老师身后,巫谢不明白地暗自摇头。然而,这种疑问在帝国钢铁一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许存在的,而他虽然身为十巫,更多的兴趣却在书籍和治学上而已。

 等走开远了,巫谢才戴上斗篷,对着唱着古老歌曲的老人轻轻提醒:“老师,巫咸大人还未宣布结束,您就离席了——这不大好吧?”

 “巫谢…”须发花白的巫即微笑起来了,停下脚步看着年轻的弟子,忽然转头指着天空,“你来看,这是什么?”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一颗星,白色而无芒,宛如白灵飘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读过天文书籍的巫谢口惊呼,脸色发白,回头看向老师,“这是…”

 “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战星。”巫即淡淡回答,看着那几不可见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现的地方、相应的分野内必然有大。巫谢,你算算如今它对应的分野在哪里?”

 巫谢在刚才口惊呼‮候时的‬已经明白了昭明星出现的含义,转头定定看着老师,斗篷下的脸色发白:“在…就在伽蓝城!”

 “嗯…”巫即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点头,显然默认了弟子演算的正确,然后带着书卷走下了塔顶,低低嘱咐,“所以,千万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谢呆住,回头看了看犹自争执不休的其余八位长老,又回头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东方吹来的明庶风温暖润,从塔上看下去、作为云荒中心的伽蓝圣城一片静谧。

 ——然而在这样静谧中,又有多少惊涛骇、战云暗涌?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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