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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定盟
 夜深沉,仿佛看不透的幕布将所有事物隔绝开来。

 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近在咫尺的诸人各自沉默着,仿佛有无形的幕布展开在彼此之间,相互都对方心里此刻的所思所想。

 苏摩坐在炎汐榻边,似乎是在查看着复国军左权使的伤势,然而眼神却是辽远的,茫然中隐约有一丝丝电光不停掠过,显示出作为鲛人少主的他内心的烈斗争。如意夫人端来冷水,将手巾浸了覆在炎汐额上,然而眼神却颇为集——她也算是经历过那段过程的鲛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便是回归水中,让水的温度来冷却体内因为裂变产生的温度,保持鲛人血的冷度。不然,便是要如同离开水的鱼儿一样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怀里,在白璎的咒术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均匀,睡得宛如一个孩子。

 慕容修虽然是个外人,但是自幼便听父辈详细说过千百遍云荒的各种事情,自然也清楚、目下双方沉默的对峙中,酝酿着什么样重大的变更——时局的巨变、本来和他区区一个外来者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不知为何年轻珠宝商人注视着双方的表情,脸上的神色却颇为紧张。

 “我听说、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候时的‬,有个巨贾叫做吕不韦。”

 独处时、空桑皇太子的话忽然响起在耳侧,意味深长。

 虽然是商贾世家,然而慕容家作为四大豪门之首,自然并不只是满身铜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为长子的慕容修更是读经史,自然也记得太史公笔下那样一段话:

 “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馀食,今建国立君,泽可遗后世,愿往事之!‘“

 后来,这位商人出身的吕不韦,在秦统一六国后,果然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十万户,家僮万人——那是一个纯粹商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荣耀和权势。

 慕容修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位云荒土地曾经的主宰者话外的暗示——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作为一个世代经商的慕容家的长子,他不是不动心的。

 然而,自己区区一个珠宝商,一无武艺二无术法,不过买进卖出赚取黄白之物,哪里能对这样大的计划有所帮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负慕容家族的重托,作为长房嫡子远赴云荒贾货,需要尽早返回家乡,免得母亲夜悬心,若三年期满不归、便要被当作他乡野鬼来看待了——他怎么能够轻易掺合到这样把握不大的凶险事情里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复国,和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何联系呢?

 稳健的作风、让年轻珠宝商不曾口答应皇太子的提议,然而内心深处那不安分的野心,却在这样强烈的刺下跃跃试。但,空桑人要推翻沧帝国又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把握大约连二成都不到——即使年轻珠宝商内心按捺不住的要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严峻形势下,贸然答允无异于孤注一掷。

 他其实是个不怕孤注一掷的人,但是,他怎可让中州的母亲夜悬心。

 所以,慕容修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鲛人和空桑的联盟能否达成——如果双方联手,那末对付沧帝国的把握、便能多上几分。那么对于他来说,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虑中,也能多几分把握。

 然而苏摩只是沉默,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将流逝、白昼就要再度降临在云荒大地上,空桑诸王脸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对望——必须要回去了。

 但是,此次结盟失败,‮道知不‬下一次还有无这样的机会再有这么多藩王和皇太子联袂走上大地、出面谈判。因为为了避免和沧帝国的正面冲突,一百年来他们空桑人除了没夜在附近巡逻,从不轻易离开无城,更不用说让身为皇太子的真岚离开。

 真岚的脸色也有些微的波动,扭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苏摩,若是我们结盟、我便可答应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那样的一句话,让在座所有人悚然动容。诸王惊诧,如意夫人更是惊得口,打翻了水杯,连异的傀儡师都无法免俗,震惊地抬起了头,控茫的眼睛里凝聚着雪亮的光,直视着空桑的皇太子。

 ——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将鲛人的保护神从碧落海擒回,强行封印镇入了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内,从此鲛人一族顿失庇护,无法和强大的空桑帝国对抗,束手为奴。

 那是鲛人噩梦的开始…而今天,空桑人说、可以将龙神从苍梧之渊内放出?

 苏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扬,浮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显然是看出了傀儡师内心的傲气和自负,真岚蓦然打断,声音是冷定如铁,“我‮你诉告‬,苍梧之渊上的那个封印、不是你可以解开的——那个封印的力量几乎相当于当年星尊帝的神力…你如果这样自负,‮候时到‬必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苏摩继续冷笑,然而眼神却慢慢凝聚起来——他同样也有读心术,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这句话并非虚言恐吓。

 “当然,如果你愿意拼着命硬碰硬、去破掉那个封印‮是不也‬不可以。”真岚微微颔首,然而眼神却是出一丝讥讽,“但就算你放出了龙神,你还有余力面对沧帝国的征天军团?…分明是可以不费代价做到的,你该不会意气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苏摩慢慢不笑了,脸色又恢复到平的阴郁冷漠,许久,他冷冷问:“那么强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开?还是要靠这个小姑娘么?”

 看出了傀儡师眼里的怀疑,真岚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和盘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对应,而封印龙神的力量…来自后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诸王口惊呼,连白璎都变了脸色——这个秘密,不但没有载于皇家典籍,居然连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白薇皇后。”真岚的嘴里再度吐出那个国母的名字,带着从未有过的肃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将右手在眉心上,仿佛每次说到这个名字、便带着罕见的敬畏。

 白璎忽然‮道知不‬‮么什说‬好。作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丝毫不知这样的事情。

 “白璎,‮道知你‬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么?——甚至昨夜和苏摩的对战中,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真岚的眼睛看向子,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后土的力量、随着白薇皇后的所有灵力一起,为了封印龙神,而在苍梧之渊消耗殆尽。”

 当年…正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鲛人的龙神?

 苏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丝冷笑——原来,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鲛人的命运…千年以后…?

 “所以你不必内疚,你手上这枚‘后土’,已经没有多少‘护’的力量了。”真岚看着她,吐出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长久未曾对子表明的话,“百年前,即使你不从伽蓝白塔上堕天而下,空桑,终究还是难逃劫难。”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子的手,冥灵女子纤细苍白的手指上,那枚银色的后土闪着千年浸润的幽然光泽,他清楚地感觉到白璎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只是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如今,要解开这个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为白族之王的你。”

 白璎的手猛然一震,抬头看着丈夫。那样苍白秀丽的脸,美的不真实,雪白的长发从白王的额头披散而下,如雪般铺了满座。

 然而,听得这样的话,她一如平素沉静:“如果我有这个能力,自当尽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选中的人。”真岚低头,眼里有说不出的奇异的神色。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蓝的白塔顶端,神庙中气氛肃穆,神官们低声祈祷如水般弥漫,承光帝、诸王、大臣灼灼注视着明堂辟雍中心供奉着的那枚银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龛上,那枚自从前代白莲皇后去世后、就被供奉起来的神戒“后土”奕奕生辉,仿佛知道时辰的到来。围绕着辟雍的明堂中清水无波,只有十二朵莲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种下去的花,每一朵对应着一名待选的白族嫡系贵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对应着女子的莲花围绕着神戒,感受着里面历代国母的灵力。

 “啪”,终于,轻轻一声响,一朵金色的莲花绽放开来,满室馨香。

 “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

 大司命从十二朵金色莲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开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说,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写着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璎。

 那时候,作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边看了全部选妃典礼的过程,最后两个字跳入眼帘的刹那,他忽然觉得有彻骨的寒意——就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将和他纠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百年后,即使情况已经完全不同,然而对着太子妃提及这件从未有人知道的事时候,真岚依旧感到心底里有深不见底的寒冷和无力。那种拼命挣脱、却心知无力抗争的无奈,自从他十三岁在砂之国被空桑皇室监、强行带回帝都‮候时的‬,就已经笼罩在少年的心头——百年后,居然越发深重。

 就如白璎是后土选中的皇后,他也是被皇天选中的帝王——不管他们愿‮意愿不‬,无数的急、重担、纷争就如同洪将他们卷入,以后的日子只能极力挣扎,若不挣扎、只有眼睁睁的灭顶。

 没有谁能够逃脱轮回中的安排,没有谁能够超越命运的程。

 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那样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灭海国——白薇皇后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间,傀儡师首先开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间冷笑起来,“是因为为了封印龙神,消耗了灵力而早逝的么?”

 白璎诧然回顾真岚,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语。

 苏摩揽衣而起,脸色冷诮:“原来,星尊帝毕竟付出代价。”

 第一次听到皇室这样的秘闻,赤王和蓝王相对看了一眼,住了惊讶——虽然是千年前就跟随星尊帝开创帝国的藩王之后,但是空桑皇族里几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联姻的白族,很多秘密都无从得知。

 比如最初帝后二人从何而来那样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后为何早逝,比如为何身负帝王之血的历代皇帝还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问,几千年来从未有人想过要去问。而独处伽蓝城的皇族一脉、更是高高在上,从未容许任何人靠近。

 作为正史记入《六合书。往世录》的那一段历史是那样的——

 七千年前,帝后两人已平云荒、星尊帝却难扼发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贵族巨贾的游说,不肯甘于做陆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终于麾兵入海,意图将目之所及的全部都归入他的版图,收服四海,打通云荒往南通往新大陆的航道——然而,却遭到了守护大海的蛟龙的反击,空桑大军损失惨重,“浮尸遍海”,“水为之赤”,而碧落海里“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刚毅,手段强硬,遇强则愈强,从未放弃任何既定的目标,尽管国内颇有微词,依然先后三次出兵碧落海——第二次里,更是动用了几乎全部六部的力量,一番海天龙战、其血玄黄,终于合六王之力,擒获蛟龙,囚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

 最艰苦的战争已经完成,第三次大举入海‮候时的‬,面对着失去龙神庇佑的鲛人一族,空桑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长驱直入。

 太初五年,海国覆灭。无数鲛人成为奴隶,被万里押回云荒大陆,途中死去者不可计数,幸存者被空桑奴隶主畜养,破尾为腿、集泪为珠,剜目为宝,为谋其利极尽荼毒——位于镜湖入海口的叶城贸易由此而兴,从此富甲云荒大地。

 那以后几千年,一直是鲛人不能醒来的噩梦。

 然而,没有人知道、白薇皇后的早逝,竟是与此相关——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震铄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空桑世代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六合书。往事录》上面那一段话,同时在知情的诸人心中回响,‮人个每‬表情各不相同。

 并肩战于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国,然而共过患难、最终却不能共享人世繁华——为征服海国而付出了白薇皇后生命的代价,一生自负的星尊帝、暮年在权力的顶峰上寂寞回顾往日,遥望万丈下脚底的大地时,是否曾暗自后悔?

 ‮人个一‬最终拥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黄土底下,却没有别人相伴。

 ※?※?※?※?※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国母,和星尊帝倒是绝配。”寂静中,傀儡师击节冷笑,空茫的眼睛里闪过了煞气,是对于千年前联手犯下那样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

 所有的苦难由经这两双手而缔造,对于世代受到凌辱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里,因为重新提及了苦难的源,也有难以掩饰的仇恨的光。

 “莫要对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岚忽然开口,用慎重到几近厉叱‮音声的‬,“你可以骂星尊帝,却不可以对白薇皇后不敬!——对于竭尽全力帮助过鲛人、为你们一族而死去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那样冷厉的喝问,从一向温和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让包括苏摩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

 “竭尽全力帮助鲛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封印龙神而…”连白璎都不解起来,拉住了几乎掴到苏摩脸上断臂,诧异地喃喃。

 “不是。”真岚忽然长长吐了口气,沉默许久,才低声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杀的。”

 “啊?!”房内的所有人,诸王、西京,甚至鲛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口惊呼。

 白璎惊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星尊帝杀了白薇皇后?怎么可能…星尊帝琅?突屎蟀邹保?攀樯霞锹甲诺哪茄?嗷ゾ窗?牡弁踟?常?且簧?幕曰秃桶?榇┰讲缀IL铩⒈嗌倏丈H舜?獭H缤?苹拇蟮卣?械陌姿?谎?蝗耸来?鐾?晌?来共恍嗟氖?ldquo;星尊帝怎么可能杀了白薇皇后…”白王喃喃自语,不信地抬头、看着丈夫。

 然而真岚那一瞬间似乎不敢看白璎,眼神里有深深的厌憎和恐惧。

 “他们因为在灭海国的问题而分道扬镳。”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些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白薇皇后本来就不赞成远征海国,后来龙神被擒、鲛人沦为奴隶后,她更是烈反对——其实,自从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后,退居内宫的皇后和手握生杀大权的星尊帝之间,已经颇有嫌隙,在很多问题上都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灭海国是最烈的冲突。”

 “怎么…怎么这样的事情,我们都‮道知不‬?”口而出的是赤王红鸢,有些不可思议的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历史么?

 “白璎…你应该也读过伽蓝神殿里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书。往世录》——但是,你看到过这一段么?”空桑皇太子无视于旁人惊诧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苍白,仿佛背诵着多年前记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语调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一边低诵古书的篇章,真岚的手抬起,蘸着残茶、在桌上写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后意云荒已安,屡次进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为妇人之见,终不纳。怒,去岁不入东宫。经年海国平,鲛人尽没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获其利。东市长年闻悲泣呼号之声,而贵家争相购之,巨贾入万金,叶城由此兴。

 “后居于宫中,闻此终郁郁。忽一,见宫女捧宝珠一串为晨妆,玲珑滴翠,光照一室。后垂询,宫女对曰‘凝碧珠’,为匠作剜鲛人目而成。后握珠泪下,愤而至帝前,以珠掷其面,叱曰:”此非人所为!妾为君,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归于族中,自点兵将往苍梧之渊,释龙神归海。“

 百年前就已折断的手臂、将过往一幕写到这里‮候时的‬,房内所有人都已经屏息。凝视着那移动的苍白的指尖,空气仿佛忽然间冻结。

 “怎么可能是这样?”傀儡师的手有些痉挛地抓着怀中的偶人,显然手劲太大,阿诺脸上已经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复杂。

 “说的好!”寂静中,却是那笙醒来了,看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桌上看,还未抬头看写了什么,耳边却听到了真岚说的最后几句话,口喝采:“那样的事情是人干的么?什么狗皇帝,他算什么东西!还是那个皇后有志气。”

 “那笙。”白璎扶着伤愈的少女,却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声。

 那笙听太子妃的话,乖乖地闭嘴。真岚看也不看她,断手继续在桌上连续写下下面的文字,将千年前的真像一字字写出——

 “帝怒不可遏,发兵急追,于九嶷山下与后麾战,经月不休。后长兄惧祸而暗投帝。后军遂败。然后灵力高绝,虽千万人不可围。帝亲出,与之战,后奔至苍梧之渊下,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亡!‘“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怒缓,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自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蓝白塔,独居塔顶,停息干戈、终身不复踏足云荒。”

 断手在最后一个字写完‮候时的‬,缓缓停下。

 那是历史的真像?

 那满满一桌面的文字,仿佛一个个都发出刺眼的光来,让所有人目眩神,无法透出一丝呼吸。无论空桑人还是鲛人,甚至作为外来客的慕容修,都一时间无语沉默。

 “往世录…白薇皇后本纪第十二?”终于,白璎第一个喃喃出声,打破了寂静,“那个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错。”真岚的眼睛是黯淡的,看着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录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传的《六合书。往世录》,‮有没都‬那一章。”

 顿了顿,仿佛叹息般地,空桑的皇太子补充了一句:“这一章是忌,历代以来、云荒大地上只有继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为何不彻底一些?”苏摩的神色是随着那一段文字的陆续写下、而变幻了无数次。然而到最后,烈变动的眸子里、还是阴暗和猜疑占了上风,傀儡师冷笑着置疑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复述出来的历史:“偏偏还要让历代皇太子知道,岂不可笑?”

 没有旁证的历史,中间隔了几千年的岁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确定。

 “那是一个告诫和惩罚…”然而,大约料到了无法取信于鲛人的少主,真岚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解释,眉宇间忽然笼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郁和悲凉,“星尊帝暮年性格大变,种种做法相互矛盾——他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并剥夺了子孙后世同样的权力。他立下规矩、让世代空桑皇帝必须以白族女子为,然而却让他们记住千年前的内…”

 说到这里,真岚忽然微微笑‮来起了‬,眉目间带着冷嘲:“他在告诫那些着他血的后裔:要提防身边的皇后!毕竟力量不曾消灭,尚在苍梧之渊封印着。这个秘密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呀——在皇帝们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让和空桑帝王之血对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个人是皇后…”

 “那么,为何又非要娶白族的女子为后?”白璎听得呆了,喃喃,“‮是不那‬刻意要造就历代无数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应该是惩罚。”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却是苏摩。傀儡师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出了察的微弱笑意,口回答。

 真岚闪电般看了鲛人少主一眼,对于他这样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为背后的意图、微微感到诧异,然而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是惩罚…杀死白薇皇后的罪、对星尊帝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不会因为体的消灭而消弭——惩罚将会落到着他的血的后裔身上,无论几生几世。而星尊帝相信轮回,他等待着苍梧之渊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悬利剑落下的一天。”

 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忽然间笑了笑,拍拍白璎的手:“而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着你从伽蓝白塔上跳下去,刹那我想起的就是断指还戒的白薇皇后。”真岚转过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让空桑人和鲛人都感到尴尬的往事,眼睛里有奇异的光,第一次对子透出深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谓的白薇皇后转世,恐怕是大司命当时为了遏止青王继续擅权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选中的人。”

 那个瞬间白璎‮住不忍‬倒一口冷气,心底不知怎地有说不出的恐惧。

 千年前为了海国、白薇皇后与星尊帝拔剑相向、战死苍梧之渊;千年后为了一名鲛人少年、空桑最后一位太子妃背弃了帝王之血,从塔顶纵身跃下、在沉睡中任凭空桑覆灭。

 那是命…难怪真岚一直这样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一样!”——那时候真岚语气中同样的恐惧和厌憎,居然就是来源于此。深知内情的他,是在极力对抗着头顶的命运之翼投下巨大阴影。

 “真岚。”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颤抖着的手、覆上他同样冰冷无温度的断肢,握紧。

 忽然间,又是无语。

 ※?※?※?※?※

 听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内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苏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着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暗夜里,时间无声滑过,桌面上蘸着水写下的字悄然蒸发,慢慢消失不见。

 然而,那些字句却仿佛烙铁一样印入了傀儡师心底,让他不自微微发抖。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道知不‬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告诉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迹、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实的历史——那个声音,居然不是平里一直绕着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诺‮音声的‬,而是另外一个响起在深心里、低而沉的回声。

 “是真的。”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一直到他的神智开始散漫和——刹那间,他的双臂错着回过肩去、手指有些痉挛地抓紧了后背的衣衫。

 火一样的灼热…又来了,在每一夜身体里的血冰冷到冻结以后,就开始沸腾,仿佛有地狱的烈火在背后灼烤着他的心肺,体内有莫名的力量绞动着。

 “是真的。”那个声音继续说,声音震响在他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丝线、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看着苏摩,那样诡异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飘渺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

 可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的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帝国害的,早该一起联手打架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来起了‬,显然白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跟风隼打了一次,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喔。”

 “就是因为西京大人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微微俯身,“你说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多么那‬年前的事再提起来…”

 百年前,为了阻止空桑贵族对鲛人实行报复的屠杀,这位当时的名将就不惜冒了身败名裂的危险,将水牢中囚的数千鲛人从伽蓝城放走——然后,触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夺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游侠儿。

 “鲛人并不是善忘的民族。”说出这句话‮候时的‬,苏摩的眼睛里,却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过,但是傀儡师的语气却平静,“我们同样记得每一位在灭顶之难中帮过我们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们可以试着相信——”

 “如果有阁下和…”直起了身子,苏摩空茫的眼睛掠过一边冥灵女子的脸,“太子妃,两人联名担保的话。千年后,我们鲛人可以试着相信空桑人。”

 “我保证,我当然保证。”白璎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坚定,“我们空桑人一定会守约——至少,我会尽力确保我们这一边守约!”

 苏摩没有再看她,茫然的视线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询问,嘴角慢慢浮出一线笑意。那个瞬间,空桑剑客忽然间有一种黑暗迫而来的惊悚和诧异,不知为何心里便是一阵冰冷。

 “师兄?”那样的关头,却长久不见西京回答,白璎‮住不忍‬口低唤了一声,将他惊起。

 西京恍然回过神,心里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这一诺,便是如山重。

 结盟这样的大事,鲛人少主却只是询问自己的子和属下,并不曾问过真正可以决定空桑国务的皇太子一句。然而这样明显的不敬之下,真岚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此刻,听得两人都已经作出了承诺,他才趁着这个空档开口:“空桑必不负约,只希望能与鲛人联手、各自夺回各自所有的东西。”

 “好,时间不多,我们就来细细说一下如何才算是‘联手’。”苏摩看也不看外面,却感知到了替的来临,知道一行人即将返回无城,也不拖泥带水,开口冷冷道,“空桑须放回龙神。既然开出了那样高的条件,那么,作为代价、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真岚的眼神再度掠过苏摩无神的眼,带着微微的诧异——一说到正事,这个傀儡师就完全没有平里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骜,而带着敏锐和迅速的反应。这个鲛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觑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强的帝王。

 传说中,在天地初开‮候时的‬,天下本来没有云荒,也没有中州,全部覆盖着海面…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领土。可惜万年后沧海桑田,海国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手。”蓦然间,空桑皇太子开口了,“在南方镜湖入海口,那个号称深六万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蓝白塔高度的鬼神渊底下。”

 “果然。”听到那样显然深思过提出的换条件,苏摩蓦然笑‮来起了‬,“很对等的难度。”

 “世上除了你们鲛人,谁也无法从那么深的海底将那个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断了的右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符号,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手,你们需要龙神的庇佑,我们可以相互换力量——如果有朝一帝国覆灭,无城亡灵重见天之时,便是鲛人回归碧落海之。”

 “好。”想也不想,鲛人少主点头答应,“如违此誓,如何?”

 “如违此誓,不得好…那个,死…”真岚忽然间有些迟疑——本来想说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猛然想起已经是这种状态,就‮住不忍‬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么什说‬,虽然是临大事之时,全体气氛肃穆,大家还是‮住不忍‬笑‮来起了‬。

 苏摩也笑了,然而那样微微弯起的嘴角却是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和诡异。见真岚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补完:“如违此誓,星尊帝之昨,便是你之明。”

 傀儡师扬着头,眼里的光芒隐秘而冷酷。那样冰冷和恶意的话,让所有正在笑的人顿时无声,相顾失。西京陡然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地握紧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却也扬起了头,看着傀儡师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若违今之约,星尊帝之昨,便是真岚之明!”

 “击掌为誓!”苏摩终于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辉。

 “击掌为誓。”断手蓦然从案上跃起,重重击向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

 “啪。”轻轻一声响,却仿佛惊雷回在所有人的心头。

 相击的刹那、苏摩和真岚的手相互握紧,似乎手心握着的是有形有质的诺言,用力得要将其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遗忘。

 “好啊好啊!”在双手握的一瞬间,那笙‮住不忍‬叫‮来起了‬,欢喜,“好厉害!”

 随着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

 风从伽蓝白塔顶端无声掠过,带来云荒大地四方的气息。

 “小谢,你闻到了么?血和火的味道…”在东方的风吹过来‮候时的‬,巫即苍老的脸从黑袍底下抬起,在风里闭着眼睛,问身边的弟子巫谢。

 年轻的学者巫谢,还没有修习到千里外遥感的幻术水准,然而此刻,他却是确确实实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血和火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焦臭和腥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而来,穿过气流层,来到数万尺高的伽蓝白塔顶端。

 “桃源郡夷为平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嗤笑的却是国务卿巫盼,这个主持着沧帝国日常政务的长老眼里有‮住不忍‬的讥讽,看向一边端坐的大将军巫彭,“战无不胜的彭大将军啊,这一次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有抓到皇天持有者,还损失了三架风隼!这回你如何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显然虽然战功显赫,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云焕,还带着十架风隼,只为追捕一个带着皇天的少女,却居然无功而反。

 “我说过不能派云焕那小子去嘛,让飞廉去不更好?”旁边,看到大将军一时哑口无言,巫姑桀桀笑‮来起了‬,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间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边的另一位女长老一眼,“他可比云焕能干多了,只可惜他没有那么硬的裙带呀。”

 巫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深蓝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样静谧的眼神里,却有让长老都畏惧的某种力量,让巫姑终于不敢再继续唠叨。

 云焕是巫真的弟弟,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云烛,是从冰族二十万纯种子民里挑出的圣女。她出身低,来自于最外层贫民居住的铁城,从十五岁被选中起,就独居在伽蓝白塔顶上,一边观测星象来预知吉凶灾祸,一边侍奉神殿内从不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卸任。卸任后,她便去掉了“云烛”这个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圣女的身份进入了元老院,成为十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长老之一。

 据说这个前代圣女非常得智者的心,因为她在白塔顶上整整停留了二十年。

 按例每一任圣女都只需担任十年的时间,任满便可以从白塔上回到人间,回复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带领冰族获取云荒之时,和百年内他垂帘支配沧帝国期间,似乎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衰弱疾病‮候时的‬。即使十巫、也只能从智者含糊不清的语调中,分辩他是否有衰老的迹象,而始终无法见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进入云荒和空桑人开战起,就一直跟随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长老,也不曾见过智者的本人。

 唯一见过的,只有历代圣女。

 然而每一代的圣女在离开伽蓝白塔,在她们的脚踏上云荒土地之前,她们便必须喝下一种名为“窃魂”的‮物药‬,失去十年来在白塔上的一切记忆。那是智者的命令,无人可以违抗。——那些掌握了沧帝国最高深观星术的少女,在回复平民生活之时,就彻底忘记了一切。

 百年来,莫不如此。

 唯独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云烛。她不但保留着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记忆,并未曾喝下洗尘缘、然后重归红尘,而且以“十巫”的显赫身份,继续留在了伽蓝白塔之上。她的妹妹:云烬,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新一任圣女;而她的二弟云焕,也成了征天军团里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

 ——云家三兄妹因此而显赫,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家族。

 然而,虽然成为了十巫之一,这个保持着三十多岁面貌的秀丽女子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用简单的动作来对她不得不表明态度的事情做出决定。

 此刻,面对着对自己亲兄弟的指责,她却没有说话,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压力的大将军巫彭——无论如何,这一次云焕失手而回,巫彭将会受到内来自于十巫、外来自智者的指责罢?

 “云焕那样快的提拔为少将,本来就缺少实际的锤炼——讲武堂考核的成绩不能代表实战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误,用人之人也须担起责任。”国务卿巫盼本来就和大将军不和,抓到了这个错,更加不肯放过,也不在意旁边巫真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指控,“而云焕少将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必须按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仿佛利剑刺入巫真心里——沧帝国刑法严峻,而征天军团的军规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写明“办事不力、贻误军机者,斩”

 女长老脸色迅速苍白,张了张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夺去了她言语的能力,虽然满面急切,却依旧没有出声。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对着这样无可推卸的责任,战功彪炳的大将军看着言谈纵横的国务卿巫盼,以及随声附和点头表示赞成的其余几名长老巫罗、巫礼、巫姑,眼里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扫视着众人,他开口了——

 “巫礼,你向来负责帝国与属国之间礼节沟通,而此次征天军团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遗、你有没有及时通知高舜昭总督?如果不是缺少泽之国当地军队的协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礼官巫礼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尽力,一时哑然。

 “还有,巫盼…我听说往北方试飞的伽楼罗金翅鸟,似乎再次坠落在砂之国了?”眼睛扫过变的巫礼,巫彭看着对面的国务卿,嘴角有一丝冷笑——这样大的失误,可瞒不了他这个天下大元帅。果然,国务卿巫盼的脸色也是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开口分辩:“伽楼罗…伽楼罗本来就很难操控,试飞失败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可是第十次失败了。”巫彭没有认同这样苍白的辩解,军人的脸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么不可避免!——征天军团五十年前就拥有了了‘风隼’和‘比翼鸟’,而‘伽楼罗’居然几十年下来都无法成功。十次失败!多少人力物力就坠毁在砂之国的荒漠里!”

 国务卿巫盼负责此事,已经有将近五十年。而这五十年里,十次试飞伽楼罗均告失败,的确也是他面目无光的一件事——如果说巫彭此次用人不当要追究责任,那么他多年来无法让金翅鸟上天,岂不是更加办事不力?

 有些讷讷地,能言善辩的国务卿也低下头去。

 “而且,这一次伽楼罗坠毁也罢了,上面那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代。”看到对方气焰低落,巫彭继续冷笑着追击。

 纯青琉璃如意珠,是沧帝国从空桑帝国那里夺来的至宝之一,传说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茏×?袷薄⑷∠碌牧?椋?毯?偶?蟮牧α俊6?ぢヂ薰乖旄丛樱?荒芄馄举だ栋姿?呖章酉轮?浦С炙?谢?埽?虼耍?谏杓频氖焙颍?庖豢糯壳嗔鹆?缫庵榍度肓速ぢヂ弈诓浚?粤?樯系牧榱Α⒆魑?С耪庖豢跏谰薮蠡?档牧α恐?础Ⅻ/p>
以超自然的灵力引发机械力,这样匪夷所思的构想,来自于神殿内那个神秘智者的意图。

 “伽楼罗的力量是比翼鸟的十倍,风隼的五十倍。那样大的力量,即使制造出来也很难有人能操控。”旁边,一直漠然翻看书卷,不理会同僚舌剑的学究巫即终于开口,头也不抬地指出关键所在,“一般的鲛人傀儡根本无法胜任驾驭者的位置,而让帝国军人坐上操纵席、以人的反应速度,更远不如鲛人一族。”

 “是啊,是啊。”听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开口为自己辩解,国务卿连忙应合,带着感激不尽的表情,“所以伽楼罗很难试飞成功,也是当然的。”

 “未必。”学究将书卷合上,赫然是一册《营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笔,那个神秘莫测的人在开国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样惊动天地的机械,让冰族所有人叹为观止。作为十巫中专攻机械力的长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间看了旁边的巫罗一眼——

 “十次坠毁中,有六次是因为铝铁煅合部分燃烧引起,而舵柄无法负荷扭转的力量,也有断裂的迹象——可见材质上瑕疵很大,应该同时从原料上寻找原因。”

 一语毕,一直圆滑地不主动发表任何意见的巫罗也震了一下,胖胖的脸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为掌管帝国国库的长老,巫罗同时也是叶城商会的会长,手中握有沧帝国一切财务往来的大权,当然,负责从叶城采购物资投入军团机械研发的也是他。

 经常于叶城那些巨贾富商打交道,巫罗几十年来也变得肥的油。

 然而,这次巫即的话,忽然间就击中了心怀鬼胎的商会会长。

 一时间,白塔顶上的“十巫”都沉默下来。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过意不去。”最后,还是最年长的巫咸出来打圆场,这个开国时期的长老在百年承平的岁月里、已经被磨得宛如最圆滑的石头,“我看这样处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无论如何耽误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动比翼鸟,再让巫抵亲自带着去——反正他现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作例行拜访,就顺道前往泽之国吧。”

 “至于云焕少将的处分么…”说到这里‮候时的‬,首座长老沉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脸上都闪过了急切的神情。

 “虽然是犯了大罪,但是毕竟是‮人轻年‬么…呵呵,要给他个机会。”巫咸拈着白须,眼睛里却闪着锐利的光,点点头,“将功补过,让他去北方砂之国、将坠毁的伽楼罗和纯青琉璃如意珠找回来,担任下一次的试飞之职吧!”

 “什么?”口惊呼的是巫彭,巫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好,好,长老处置的好。”巫盼、巫罗点头赞同,巫姑也掩着嘴笑,只有学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谢不曾表态。

 “‮是不那‬让他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伽楼罗本身有问题、难以操控,而云焕少将又已经在此次战役里失去了他的鲛人傀儡——怎么可能让他去试飞伽楼罗?!”

 “如果按军法处置,那便是斩首!”巫咸没有理会大将军的抗议,只是拈须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经给他机会——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伽楼罗拥有者,千万军人中最高战斗力的战士!那难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搏?”

 巫咸再也没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叱问,让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点头,认可了首座长老对于自己弟弟的处置。看到巫真都已经没有反对,其余十巫便各自点头,达成了一致。

 “好,当务之急,立刻让巫抵直接从九嶷前往泽之国,将皇天携带者抓获。”巫咸吐了口气,发现自己也有点心力瘁,缓缓总结此次争论的最后结果,“巫彭,请你派出征天军团‘九天’东北‘变天’和北方‘玄天’两支,由巫抵指挥——巫礼,你需立时与高舜昭总督取得联系,令泽之国无论如何都要协助我们抓获皇天携带者!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没有任何人脸上有一丝反对的神色,只有最年轻的巫谢低下头去,用细长的手指翻阅那一册《营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想要‮么什说‬,却被老师巫即苍老干枯的手按住。

 “是。”被点到名的巫师纷纷领命,然后,似乎是要终席‮候时的‬,巫彭沉着,还是没有太大把握地说出了一句话:“各位,云焕回来‮候时的‬遇到了一个情况。他说有一个鲛人、赤手撕裂了风隼…”

 “赤手撕裂风隼?”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其余十巫低低口,惊呼。

 “一个鲛人?”巫姑转着腕珠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住不忍‬桀桀继续笑‮来起了‬,“你说皇天持有者乘我们不备、击落一台风隼也罢了——一个鲛人?…云焕少将此战失利,若要开自己、也要编个好点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开口的学者巫即也出声了,皱眉,“一个鲛人,怎么可能?”

 连最博学的巫即都那样说,让本来自己心下也有怀疑的大将军有些迟疑起来,喃喃:“也是…翻遍名册和丹书,根本找不到会有这样强力量的鲛人——复国军左右权使也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最近桃源郡一带似乎鲛人出没很多,怕是复国军死灰复燃。”然而,巫咸为了稳妥起见,依旧吩咐,“巫罗,你去叶城打听一下,是不是复国军最近酝酿什么行动?”

 “是。”胖胖的巫罗点头领命,然而眼里也有不屑的冷笑和狂热,立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会得到的好处,“那群复国军该不会又来找死吧?——如今东市里鲛人奴隶可是紧缺呢,二十万都买不到一个!这下可送上门了。”

 “巫罗。”喝止的却是巫咸和巫真,听到这样的描述、两名长老同时厌恶的蹙眉,“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这么龌龊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会会长巫罗打着哈哈,一边躬身、一边退了下去。

 -

 火把哔哔剥剥的燃烧,在墙上投下奇异扭曲的影子。

 隐约有不间断‮音声的‬传来,起初听不出是什么,听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处的犯人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然而这个囚室里,只有水从石砌的墙上一点点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声,机械而无休止地折磨着人的听觉,让人几乎发疯。

 冰冷而平整的石头地面上、寒意似乎丝丝缕缕的透入骨中。在单人囚室的一角,一个年轻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高而直的鼻梁将脸分割为明暗两面。在这空无一人的囚室内,尽管手上戴着沉重的铁索,‮人个这‬却一直保持着肩背笔的坐姿。

 那一望而知是出自于沧帝国军队中的标准举止。

 昏暗冰冷的石头囚室内,忽然间有铁栅打开的刺耳声音,一重重从远而近。

 “到你了。”狱官‮音声的‬一如石头般冰冷平板,打开了囚室的铁门,对着坐在一角的待罪军人招呼——门一开,外面行刑室中的惨叫呼号更加清晰地传入,听得人骨悚然。

 然而年轻军人毫不迟疑地站起,肩背拔,向着门外的行刑室走去。

 “这边。”在年轻军人即将转向行刑室方向‮候时的‬,狱官才开口,指了指通向另一侧外庭的通道,面无表情地打开他手上的镣铐,“恭喜少将,你被开释了。”

 年轻的少将反而一怔,有些迟疑地立住脚——沧帝国的刑法、征天军团的戒律,‮道知他‬的再清楚不过。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却没有完成任务、回来后面对着的是什么样的处分。毕竟事关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让他顺利开

 然而,年轻军人刚迟疑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门口的黑袍长老——巫彭虽然亲自前来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狱,但看到云焕却没有说一句话、就径自转过了身走出去。多年来跟从这个帝国最高将领左右结下了默契,少将并没有多问,便默默跟在了元帅左右。

 “元老院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自顾自往前走着,巫彭的脸在黑袍下沉如水,转达最高的意见,“你即起立刻出发去砂之国、寻找坠毁的伽楼罗金翅鸟,并负责进行下一次的试飞。”

 伽楼罗的试飞又失败了?那样的诧异在帝国少将心中一掠而过,然而云焕只是不动声地低下了头,回答:“是,元帅!”

 “听说你的鲛人在这一战中死了。”巫彭带着获释的云焕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这样一句话,却让从头到尾‮有没都‬一丝神色变动的帝国少将、眼睛里黯淡了下去:“是的。潇最后落到了敌方手里。”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个鲛人虽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优秀,死了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是。”云焕低下头,淡然回答。

 “我勉强在整个征天军团里面、给你找来了新的傀儡——你总不能‮人个一‬去驾驭伽楼罗。”走到了外庭,帝国元帅的脚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从黑袍下缓缓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个鲛人,“湘,你的新主人。”

 “主人。”听得吩咐,鲛人少女立刻对着站住的沧帝国少将俯首,额头碰上了他的脚面。

 还是第一次遇到鲛人傀儡这样的举止,云焕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鲛人少女却依旧机械地叩下头去,光洁的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石阶,渗出血迹。

 “云焕,这就是你的新搭档——你要尽快习惯,没有多少时间了。”显然留意到了少将这样的短时间的无措,巫彭‮音声的‬严肃起来,“湘是征天军团里面最好的一个傀儡,反应速度、判断力、反时间都是一的。她本来是飞廉的傀儡,在‘钧天’部里面驾驭比翼鸟镇守帝都。”

 “飞廉?”陡然间想起了讲武堂大比武之时、被自己最后击败的同年战士,云焕不一愣,知道如今这个‮人轻年‬也是征天军团里面赫赫有名的精英,口,“那么他…他怎么会同意让湘过我这边来?”

 “不过一个鲛人傀儡而已,他不会介意。试飞伽楼罗是军中头等大事,他怎么敢阻挠。”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轻下属脸上,隐约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个傀儡,改个主人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你看,有时候用了傀儡虫的鲛人、反倒有好处。”

 “是。”少将低下头去,蓦然间不敢对视元帅的眼睛。

 “好自为之。”一直到巫彭自顾自离去,云焕才抬起头,看到了一边跪着的鲛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毫无亮光、几乎看不见底。

 那是没有神智的眼睛,完全不同于潇以前的样子。

 “湘。”有些不确定地、他开口,唤了本属于飞廉的傀儡一声。

 “主人。”毫不迟疑地,那双无神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国吧。”云焕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但愿我们能活着将伽楼罗飞回帝都。”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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