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师徒
那是个清醒的梦。分明知道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那是个黑的地方,仿佛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干燥、闷热而充满了血
腐烂的味道。他用膝盖在暗夜里挪动着爬行。这个地窖黑得完全没有方向,他只是循着嘀嗒的水声努力挪动身子,爬向暗夜里某个角落。手被反捆在后背,手足上铁制的镣铐因为长年不曾解开,早已磨破了肌
,随着每一次挣扎摩擦着骨头。但他已熟练地掌握了这样拖着镣铐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将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同族尸体,他终于找到了那片渗着水的石壁,迫不及呆地将整个脸贴上去,如野兽般
着
糙石头上丝丝缕缕的凉意,牙齿碰撞着冷硬的石头,他感觉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道知不已经有多久没人来这个地窖了,那群强盗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们这一群被劫持的人质。周围不断有人呻
、死去,疾病在不见天
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开来。他躲在暗角里,额头和身子也开始滚烫,溃烂的手脚上有腐烂的黑水渗出。
渐渐地,连那个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丝毫水迹。
他想他终归会和身边其他人一样腐烂掉,连尸体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也许,除了大姐以外,家族里也不会有人真的想找他回来。父亲的尸体,也应该已经腐烂了吧?
周围的呻
在黑暗里终于慢慢归于无声,然而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几乎发疯,耳畔有诡异音声的,肺腑里仿佛有刀剑绞动,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钝刀割
般反复折磨着,承受着这濒死的恐惧——么什为还不死?么什为还不能死了呢?
“师父!师父!”他忽然绝望地嘶喊起来,用尽了全力将头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黑暗里,沉闷地钝响一下又一下,回
在记忆里。
错了,错了…清醒的梦境里,他忽然觉醒过来。怎么会叫师父呢?那时候他九岁…他没有师父,他也不会剑技。他只是一个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动的
民当作人质——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他本该死在那个地窖里,和其他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烂。么什为他如今还在这里做着这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焕儿!焕儿!”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个熟悉音声的忽然响起来了。铁栅轰然倒下,一道白光裂开了黑暗,有人伴随着光线出现。
猝然出现的光线撕裂他的视觉,刹那间他眼里一片空白。
“焕儿?”那个声音却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么东西送到了他的嘴边。恍惚中,强烈的饥饿驱使着他去啃咬食物,不管双手双足都无法动,只是如野兽般大口啃着东西,不顾一切。
甜美的,柔软而多汁。那是…桃子?
桃子?刹那间九岁的孩子怔住了,抬头看着面前蹲下来给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门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
进来,白晃晃一片,将来人的面容湮没。满是血的孩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喃喃
口:“师父…”
声音未落,面前的容颜在瞬间变幻,光剑忽然
头斩下!
所有的记忆
错在一起,以一种他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一一浮现。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个声音是切实传来的,平静安然,“别把手
在身子底下,自己拿着,慢一些吃。”
他霍然睁开眼睛。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张浮现在白光中的脸。
“师父。”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云焕
口喃喃,发现身在熟悉的石墓中。双手果然在昏
中
在身子底下,不能动弹。
没有料错…他终归是深深了解师父性格的。
虽然同为一代剑圣,温婉淡然的师父不像尊渊那样敌我分明、信念坚定,一生命运和王朝兴亡紧紧相连。她远离云荒大陆的一切权力漩涡,避世独居,性格悲悯慈爱,对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尽全力,也不管对方是一头狼还是一只绵羊。她帮助那些寻求庇护的砂之国牧民,也会对落难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过沙漠上凶恶的盗宝者。
“如果等弄清楚该不该救,可能时间就错过了。”少年时,师父曾那样对置疑的他如此解释,“何况是非好坏,哪能那么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对眼前所能看到的人,尽我的力量罢了。”
那样的笑容浅而明亮——那时候,少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空桑人的剑圣,不明白么什为拥有这样惊人剑技的女子,却拥有相应的坚定信念。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她才这样微笑着,不去追究更远一些的是非善恶,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到的事情?
很多时候,她更像一个无原则宠溺的母亲,而不是爱憎分明的女侠。
正因为深深了解师父的性格,他才铤而走险,选择了开诚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鸟灵说出他身份候时的就干脆坦白——毕竟在后面寻找伽楼罗的事情里,还需要师父帮助。而在师父面前,他并不是一个能长久隐瞒的人。
云焕从石
上坐起,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都包着绷带。毒素带来的麻木已经退去了,那些伤口却锥心地痛起来。他按着
口腹部的绷带,微微有些骇然:“麻烦师父了。”
“别动。”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语声回复到记忆中熟悉的柔和平静,完全没有片刻前斩杀他于剑下的凌厉,“先运气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撑着帮你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来没?”
“我的女伴?”或许是做了太久的噩梦,云焕一时间回不过神,许久才明白,“湘?她没事吧?”“应该没事。”慕湮侧头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们俩都先顾着自己吧。也是长进了,以前你十几岁候时的,可是丝毫不关心别人死活的。”
云焕忽然间沉默了。十几岁候时的?师父能记起的,也不过是那时候的事情吧?“很美丽的女孩…”慕湮注视着另一边榻上昏
中的少女,认出那是鲛人,却没有说破,只是微笑,“为了你可以豁出命来不要的女子,和叶赛尔那丫头一样的烈
啊。”
“湘是我的傀儡。”沧
帝国的少将忽然出声,打断了师父的话,“她只不过是个鲛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诧异地回头看着弟子,目光变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个征天军团的战士都配有傀儡。”刹那间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多余,云焕脸色微微一变,但已经无法收回,只得淡然回答,“没有鲛人傀儡,无法驾驭风隼。”
“风隼…风隼。”那个词显然让女剑圣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微微暗淡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定弟子,“是的,我想起来了…为了操纵那种杀人机械,你们把鲛人当作战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牺牲。”
“师父看过风隼?”云焕住不忍惊讶。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他道知不师父竟然还知道沧
帝国里的军队情况。
“我摧毁过两架…”慕湮微微蹙起眉头,“不,好像是三架,就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尔沙漠?风隼?”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师父,恍然明白,“霍图部叛
那一次?”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慕湮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然而隐约有一丝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尊渊师兄去世不久,你和叶赛尔还没有来到这里。”云焕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低声:“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帅亲自领兵平定霍图部叛
候时的。”
难怪当年在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四面围剿下,霍图部还有余
从巫彭大人手底逃脱,原来是师父曾出手相助!那么说,叶赛尔他们一族多年的
。却最终冒险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长老是想来此地拜访昔日的恩人吧?只是叶赛尔他们这些孩子,当年并道知不大人们的打算。
“巫彭?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手指敲击着石头的莲座,“我记得是有个非常厉害的军人…左手用刀,操纵着一架和一般风隼不一样的机械。那个机械可以在瞬间分裂成两半,因为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出现无数幻影…”
“那是‘比翼鸟’。”云焕脸色一变,
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国刚造出比翼鸟,第一次实战便是作为巫彭元帅的座驾、用在平叛里。结果,平叛虽然成功,归来的比翼鸟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成了一堆废铁。帝国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图纸制造新的机械——那是耗资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来,帝国也只陆续制造了五架比翼鸟,非到重大事情发生,不会被派出。而每次动用比翼鸟,不像风隼由巫彭元帅可以全权调度,而是得须必到十巫共同的允许。即使他是少将的军衔,至今也不曾驾驶过比翼鸟。
而师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毁过两架风隼,而且重创了元帅的座架比翼鸟?那样强的巫彭元帅,被所有战士视为军神——居然也曾在师父手下吃过亏?
“啊,他就是沧
‘十巫’中的巫彭元帅么?”慕湮仿佛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抬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记住这个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赐,那一战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轮椅上度过。”
“师父?”云焕住不忍诧异地
口——师父的伤,原来是和巫彭大人
手后留下?“不过,我想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咳嗽让苍白的双颊泛起血
,慕湮对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断了我全身的血脉,但是我同样一剑废了他的左手!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握刀杀人了。”
“师父…”这句话让沧
帝国少将震惊地坐来起了。原来是师父?是师父!
加入军团后,他多少次听巫彭元帅说起过昔日废掉他左手的那个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赞和推许,出自从来吝于称赞属下的帝国元帅之口,曾让身为少将的他猜想:当年一剑击败帝国军神的该是怎样的女子。想不到,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他的师父——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来是沧
帝国的元帅。难怪。”慕湮仿佛在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场拼杀,微微点头,眉头忽然一扬,看着弟子,傲然,“哼,就算他是什么元帅,什么十巫,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忘了我那一剑!”
他还是第一次以军人的眼光观察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女子。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父,曾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师父的性格,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曾埋藏过如此烈烈如火的真
情。
“是的。”他音声的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轻声,“五十年来,元帅有没都忘了您。”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了见看,我…”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
从颊边刷地退去,空桑女剑圣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师父!师父?”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征兆地忽然委顿,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
身跃起,闪电般抢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慕湮却已没有了呼吸!
“师父?”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头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但那个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
地跪在原地,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永难抹去的黑暗。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道知他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师父!师父!”他
口大喊。但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
,怀里是失去血
、单薄如纸的脸。
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平
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
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软软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蓝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的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来起了,欢喜地叫了一声凑了过来。
“去。”认出了是师父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怀里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
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呜——”少将那一掌没有控制好力量,蓝狐也没有料到以前的
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它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又凑了上来。然而一抬头,看到那一袭委顿在地的白衣,狐狸的耳朵陡然立来起了,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蹿了上来,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
。
云焕一惊,猛然抬手把这个小东西打落地面。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蓝狐发出了一声惨叫,却不肯走开,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呜呜地叫。他只觉脑袋烦
得快要裂开,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光剑。
“你、你想么什干?”在握剑的刹那,一只手抵住了他
口。
云焕带着杀气木然地握剑站起,那句话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迟钝的脑中发生作用。忽然全身一震,光剑从手中蓦然跌落!“师父?师父?”不可思议地
口连声低呼,他这才发现方才死去的慕湮已经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带杀气、拔剑而起的弟子,抬手阻止他的反常举动。但手依然无力,推着他的
口,竟没有一点儿力量。
“师父!”云焕松开了光剑,震惊和狂喜从眼角眉梢掠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片刻间的变化,直到他手指触摸到白衣下跳动的脉搏,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怎么…怎么了?”慕湮显然道知不方才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志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以及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不是、不是昏
。”云焕手指扣着师父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停止,声音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为师父是——”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来起了,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贯起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先说:如果看到我忽然死过去,可不要紧张,儿会一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她调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开始慢慢
动,淡淡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沉睡养气,依然觉得血气越发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到想没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慕湮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抬头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得还长,别担心。”
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的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但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扶住了慕湮。“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真是没用的师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
口惊呼,但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石拱。
然而竟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方护住,慕湮
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轻年,忽然笑来起了,“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处处小心碰头呀。”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
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榻都摆在原位置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模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
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
如水
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包括师父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候时的。
“饿了么?”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尚未用餐。然而四顾一番,雪
也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有没都。”
“不用麻烦师父,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道。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主人。”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一闪:“么什为要把活人弄成傀儡?”
“鲛人不是人。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先说的——”
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父的责问,沧
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蓄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像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只是凭着内心的感觉来判定是非,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么什为不对?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
。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父,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反驳弟子的言论,但终究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父错怪委屈,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应允了飞廉,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呆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儿微微抬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候时的,可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他低声:“那么…师父您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么什为要收我为徒?”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复猜测,无从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
城下的冥灵拔剑?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
忘记。如今,终于会机有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呆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呆,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独步天下的剑技,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毕生未得。你是我最钟爱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云焕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儿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空桑女剑圣看着弟子,轻轻叹气,“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许久,云焕深深
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道知要当初么什为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你当弟子么?”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到想没师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么什为?”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紧张的神色。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掩口笑来起了,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也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的
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随之而来。你是个好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打——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所以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时我还道知不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
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候时的,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
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冷醒,“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却道知不么什为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要对霍图部孩子们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父?”云焕心里一惊,
口。“可我发现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来起了,宛如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对剑技的天份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犹豫了好久,考虑是不是要收你入门。”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顺从地在师父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却是复杂的,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沙粒从军装上簌簌落下,拂过
口上沧
帝国的银色飞鹰标记。“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他的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
呆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呆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去告发他们。”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受到过那样残酷的
呆。”
“师父!”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么?”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神却是悲悯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师父…”再也无法
住内心翻涌的急
,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他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几不成声地哽咽,“师父。”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绑架事件,如今大约已没人记得。
继沧
历四十年的霍图部叛
后,沧
历七十五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暴动。曼尔哥部落有牧民冲入了空寂城,掳走城中十八名沧
帝国的冰族平民,转入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要挟帝都改变一些政令。但帝都发出了铁血命令,驻地的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哥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这场小规模的叛
,早已湮没在沧
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暴动候时的掠走的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候时的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他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在腐烂的族人尸体。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
着发臭的脓
,
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抱起那个八九岁孩子候时的,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她无意中发现候时的,大约已经过了半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她只带出了唯一活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暴动的牧民将所有怒气都发
在这些平
作威作福的冰族人身上,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心,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肆意毒打和凌辱。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道知不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
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五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圣女大会,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她将那个幸存的孩子带回古墓,尽量温和地对他说话,消除他的敌意。那个孩子如小兽一样依恋着她,每天要偎在她身边才能睡去,半夜醒来如果见不到她就呜咽着四处寻找——她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把这个孩子接近崩溃的神志慢慢稳定下来。
可气衰竭的她又将进入休眠期,不能负担起抚养这个孤儿的重任。她决定将那个孩子送回空寂城。离开古墓候时的那个孩子却不曾哀求哭闹,只是死死抓着她的衣襟,眼神亮如小兽,透出几分令人畏惧的疯狂和野
。她只有点了他的昏睡
,送到了城中大营旁,偷偷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那样举手之劳的救助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其遗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拥进古墓,将她惊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
——显然是冰族的孩子。她警惕起来。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着冷光,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多么那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是那个孩子回来了么?微微笑着,慕湮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摩抚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么什为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的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父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才答应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住不忍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
…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
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来起了,那样的笑容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
了。“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候时的、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
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父的话。要怎么和师父说?当年侥幸生还,回到空寂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复地在人群中看,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了。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
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道知他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会机有赢的。如果像童年那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寂城,去报告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
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父,我真的不想让您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你要只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焕儿,你一定知道师父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道知你师父最后一定不会怪你,更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父自小疼我。”云焕的眼神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父心里很疼。”
“那是法办没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道,“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父不要再为我们
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么什为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一族;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可那都是法办没的事。”沧
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能回归到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想…我们没有错。”
“我道知不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显得疲惫,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道知不如何才能避免。我道知不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多么那年,还是没有想通…焕儿,你的师父其实是个很没主见的人啊。”云焕住不忍微微一笑:“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真是老实气客不。”慕湮笑叱,眼里的
惘却层层涌起,“因为师父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得觉总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帅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微笑的神色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真是榜样啊…学得十足。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就挡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焕儿,如果杀人是你唯一的技能,那么我真是一个失败透顶的师父。”空桑女剑圣忽然冷笑,不再说下去,“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候时的忽然一怔:道知不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父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神色木然,接过那个盛了油膏的贝壳,退了下去。
慕湮只是看着,等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傀儡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帐。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你的朋友?”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讲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差点儿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人个一啊,以为你们
情不错。”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怎么可能。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注定法办没成为朋友。”
看见弟子在说到这些话时,眉间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便不再多问,转开了话题:“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来起了,“会武功么?
情如何?长得美么?”
“一般吧。”云焕侧头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
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其母本是巫姑家族的长房幺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随口说一般,那便是很不错的了——但却不知云焕这样介绍未婚
的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便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父多年独居古墓,当然道知不帝都百年来
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自从冰族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智者成为幕后的最高决策者,但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
循环,也让外族没会机有接近权力核心。
云家本来没会机有从这样一个铁的秩序中出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触犯了智者大人,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的宠幸,赐予“巫真”的名号——云家定不说仍被
放在蛮荒的属国,难返帝都。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人,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推荐给智者大人的,自当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讲武堂出科,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父说清楚?可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是略略提及,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父竟没有
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
“这八九年,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
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父,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一切,他本来从未期望师父能懂,而她竟然懂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你说这些话候时的,和语冰简直一模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城里,也只有城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父?”那个名字让云焕一惊,抬起头看着师父。虽然慕湮极少提起以前,但过去那三年里,每到一月三十
,都会默默对着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云焕不敢打扰,只静静看着轮椅上的师父,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夏语冰”
夏语冰。少年默默记住,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虽然沧
建国后,对前朝的事情讳莫如深,但晋升少将后,云焕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终于在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史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其后延佑三年,一直
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
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六千年后,终于更换了主人。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重振朝纲的年轻御史一生愿望最终落空。但他也是幸运的,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不过,夏语冰的
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慕湮”的记载。
合上那卷满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籍间,抬首沉
。他无法追溯师父的往事。虽然他曾那样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一生,但百年光
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江湖候时的,冰族还在海上颠沛流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父不是这样在古墓中沉睡——按照世间的枯荣
转,温柔淡定的师父早已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当云焕回过神候时的,耳边却听到这样一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天生就
着这些东西。无论出于什么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坚信自己做得都对,都觉得有能力达到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择手段了。”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父——他本来到想没会从冲淡的师父口中吐出这番话。
“但到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不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目光却落到别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听在耳中,云焕心中不
悚然。
“师父。”云焕勉强开口。“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苦笑起来,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候时的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
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狼!”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
,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
了下去,“虽然现下遇到一些难题。”说出这句话候时的,冷气悄无声息地
入他的
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
抛出这句话了,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焕儿,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父榻前,慎重而冷定,“如果找不到,就得死。”慕湮吃惊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
“纯青琉璃如意珠。”云焕立刻回答,仿佛想起这是机密一般,忽然住口。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极力回忆着,“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
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多年来,伽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也会犹豫帮不帮他。决不能让慕湮得知如意珠的用途——但让他对师父公然说谎,还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
,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你应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
云焕低头苦笑:“那样大的荒漠,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但他也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他只差直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父?”
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父多年来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刚接到这个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多久?”慕湮的手慢慢握紧。“一个月。”
“一个月…”女剑圣眉间有沉
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窗外一方蓝天,外面已渐渐黑下去,“时间是很紧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音声的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做好饭了。”
慕湮苍白的脸上,神情一再变幻,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他:“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
魔,”空桑女剑圣对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候时到,我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的人,定不说能有所收益。”
“多谢师父。”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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