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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破军
 十月,西方阊阖风起,大地铺金。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砂之国,都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镜湖旁,随身携带着檀香和洁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

 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谜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方法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世代传着一种说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光。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里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惑,不自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然洗涤。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地成群结队而来,簇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候时的‬,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上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

 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

 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点一差‬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发出低语:“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音声的‬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百年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吧?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空的塔顶,角落里总是有一个单薄的少女。

 那个白族的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每傍晚只能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让风将所有的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飞的风筝,寂寂地等待着什么。

 “啊,你回来了?” 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少女乍惊乍喜地回头,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你的衣服怎么破了?”看到摸索着前来的蓝发少年,贵族少女蹙起了眉头,心疼地拔下头上尖细的簪子、用黑色的秀发为线补。长长的缨络从清丽的脸旁垂下,而那样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充满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记、他就仿佛被烙铁烙痛,眼睛瞬间暗下来!

 ——再也不迟疑,他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握紧。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有些无措地仿佛做错了事,低头站着不说话。

 “你爱我,是不是?”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的神色,低声问,一边缓缓少女拉入怀中。

 “嗯…喜欢…苏摩。”‮道知不‬把视线放在哪里,少女脸红的如同天边的夕照,喃喃自语着,但是眼神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苏摩…也喜欢白璎么?”

 外表‮来起看‬还是少年的鲛人,眼睛却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一丝意外:喜欢?——这个白族的太子妃,居然还处于只说喜欢而羞于说爱的年纪?

 真是有趣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空桑人。

 难道她‮道知不‬她的族人,都糜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么?

 他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

 “呀!”在额发被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解除了一般、华贵的少女蓦然口惊呼,下意识地用力、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

 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扯断了尚自连着他破碎衣襟的发丝,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一边冷冷留下两个字:“说谎。”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没有说谎…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让一个卑的鲛人触碰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但是我不能连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辞显然并未曾被接纳。

 “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微微笑‮来起了‬,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酷,“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绝决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烈烈情,仿佛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手指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

 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其实不是结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候时的‬,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么什为‬不说?‮么什为‬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曾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罢!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将苏摩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最深处,眼眸里有一丝担忧,“今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望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发生一场战!

 “是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也觉察到了,不安地摆了一下尾巴,抬头了一声,“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一趟吧。”

 “不。”微微迟疑,却旋即吐出了斩钉截铁的话,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得那样的回答,龙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抛‮去出了‬!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个人的恩怨?”龙狂怒地呼啸,眼睛转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我本来也不想做海国的王。”漠然地,苏摩嘴里吐出一句话,“是宿命在我。”

 他抬头望向伽蓝帝都——夕阳如血,那里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应该是白璎带着天马已经飞临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会带族人一起走——不过,都七千年了,要复国也不在乎拖那么一天,”他冷笑着转身,眼里光芒闪烁,桀骜不驯,“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一天可以去扭转命运——就算是星辰坠落大地毁灭,也无法阻拦我!”

 冷冷地说着,他拂袖一挥,自顾自地朝着晚霞深处掠去。

 龙凝视了他背影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吐出炎热的呼吸。然而最终只是低了一声,身子一蟠,幻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穿入了镜湖的深处,水波霍然裂开。

 夕阳坠落到白塔背后之前,白璎乘着天马飞临了帝都上空。

 风从耳际掠过。望着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声地了一口气,眼睛里忽然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那里,是她渡过孤独的少女时代的地方,伴随着一生里最烈的爱与恨。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觉到了她一刹的软弱和犹豫,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轻声提醒。

 她微微一震,手指一勒马缰,天马展翅朝着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飞去——然而,刚刚跨入帝都外墙的上空,天马忽然间就是一声悲嘶,猛然一个踉跄,几乎将白璎从马背上甩落!

 怎么回事?她翻身下马检视,赫然发现天马的前蹄仿佛有烈火灼烧的痕迹。

 她伸出手去触摸面前的虚空,然而迅速被反弹了回来。冥灵的手同样感觉到了烈火的热度,原来指尖探到的地方,虚空中忽然凭空凝结出了连绵的巨大万字花纹,影影绰绰浮现,绕着帝都一圈,将她阻拦在外。

 她拔出光剑,尝试着砍开那个奇怪的结界,然而每一击却都仿佛刺在虚空里。那些连绵不断的花纹若有若无,仿佛经幛一样绕住了光剑。光剑是柔软的,可以随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纹竟也能随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阳从云荒西方落下,她的剑始终未能砍开一道裂

 “非天结界!”在她感到出事未捷的沮丧时,身体里的那个一直在默默旁观的人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带着恍然的震惊。

 她不由自主地一惊收手:能让白薇皇后也如此震惊,又是怎样强大的结界?

 “居然设下了九重非天…呵,也是预知了我会来么?传说中魔君的前身御风皇帝,曾经用这个结界困住了神。”身体里那个声音沉着冷笑,忽地提高了声调,“好啊!这次他设了这个结界等我,白璎,少不得我们要一重重的破了!”

 “是的,皇后。”白璎低首恭谨地回答着——身体里那个声音是如此的霸气十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从反驳,她只能听从皇后的安排,一步步的走下去。

 何况,从一开始继承后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为之牺牲的觉悟。

 “看来是无法直接从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后沉着,眼神望向脚下暮色渐起的大地,星星已经一颗一颗的在头顶亮起来,“非天结界笼罩了整个帝都。这个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界之处——我们先下到帝都地面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开结界。”

 “是。”白璎点了点头,松开了马缰拍了拍天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从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马恋恋不舍打了个响鼻,用鼻梁磨娑着白璎虚无的手,眼里陡然滚落一颗大大的泪珠,长嘶一声扑着翅膀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马回旋的刹那,半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风一样地掠过来,抬起手臂拦在前方。那个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让她在瞬间以为是云上出现了黑色的闪电。但是在星辰的映照下,那张脸却是如此的光芒四

 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白璎脸上忽然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口低低啊了一声。

 苏摩?居然是苏摩?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瞬的无措之后,心底里却涌起了某种隐秘的喜悦——其实苍梧之渊那一别后,她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次去帝都赴那个必死之约前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相遇,实在是令她暗自欢喜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希望能最后看到他一次。

 “我杀了你妹妹。”

 然而,那个人站在马前,身侧萦绕着云气,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却冷冷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仿佛如巨锤一样 砸落,白璎身子猛地一晃,只觉眼前一黑。她抬头望向拦在前方的傀儡师,眼里出震惊,嘴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人个这‬特意赶来拦住了她,原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他是特意来欣赏自己的苦痛的么?

 “克制!”那一刻,身体里‮音声的‬在警告,“这个时候,别和他起冲突。”

 她苦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极力让声音平静:“白麟早已成魔,这也算是个解。”她低声说着,眼里却‮住不忍‬有泪光:“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你让开吧…我还要赶着去帝都。”

 “白麟死之前,说了一句话,”苏摩却没有动,站在她面前,声音平静,“你想听么?”

 在这样一步一步的挑衅面前,白璎的脸色渐渐苍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说吧。”

 那双碧的眼睛里,忽然间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

 “她说,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于一个鲛人。”苏摩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这个白衣女子,忽地问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样?”

 那句话平静而锋利,仿佛刀子霍然剖开昔日伤口上的硬痂。白璎猛然一震,触电一样抬起眼,然而只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其中静默燃烧的烈火灼伤,立刻又转开了头去。

 “我…我…”她的手握紧了缰绳,忽然觉得心跳的快要失控,说不出话来。

 真是奇怪…都已经成为冥灵了,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就因了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这个虚幻的身体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你是否跟她一样?”然而那个傀儡师却是执拗地追问,将这样一个她尖锐地躲避了多年的问题送到她面前,“你后悔么?”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静静的火,灼热而沉默,却可以烫伤任何灵魂。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么?”避无可避,白璎忽地抬头,豁出去似地望向对方的眼睛,出一丝苦笑,“‮么什为‬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个?‮多么那‬年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知道。”苏摩却是执拗地站在前面,一字一字追问,“有意义。”

 在等待回答的过程中,他的手指拢在袖中,捏了一个奇特的诀,用力得指节隐隐发白。

 “别再和他多说。”身体里那个声音终于开口,“我们走。”

 然而,白璎这一次却没有听从白薇皇后的指令。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忽然间灵魂游离开来。身侧白云离合,她望着面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从臆中吐出一声叹息,似乎终于在那样熊熊燃烧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头,雪白的长发从两颊垂落,冥灵女子苍白的颊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红:“当然,我不后悔。因为——”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忽然间已然无法发声!

 在第一句话刚刚吐出的瞬间,她的肩膀被蓦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冰冷的重重地了上来,仿佛要掠夺走她的灵魂。她惊惶地推着这个忽然间近身侧的人,仿佛想逃走。然而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结下了控制冥灵的虚幻形体的手印,压制了她的挣扎,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吻住了她的

 那一刹那,她的意识变得空白,手指无力地从对方肩头划落。

 那个吻是烈而绝望,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热度,仿佛要将她的魂魄融化。她感觉到他叩开了她的齿,她刚刚发出了一声叹息,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冰冷,带着某种奇怪的味道。

 她惊惶地抬起眼,却立刻望进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深碧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都颤栗起来:映着背后夜空里的无数繁星,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怎样的表情啊…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往事穿过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面将她猝然击倒。

 原来、原来他竟是…那种痛冷电般贯穿而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

 “你…”惘然中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泪水在瞬间滑落,然而随着话语,有什么从立刻咽喉里倒灌而下,冰冷而炽热,在瞬间将她的神智湮没。

 “竖子无礼!”这一瞬间,她身体里的另一种人格苏醒了,压制住了那个离无力的灵魂。她的眼眸变得坚决,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光剑铮然出鞘,在瞬间推开了苏摩,反手就是一剑划去!

 苏摩松开了她的肩膀,急退。因为离得太近,他没能完全避开那一剑,光剑斜斜掠过他的左,切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苏摩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站定,残留着血丝的角却出一丝奇诡的笑意,抬起指尖,缓缓拭去嘴角的血丝,冰冷的眼里带着熊熊燃烧的火。

 “白薇皇后,已经晚了。”他望着执剑的女子,明白那样的眼神来自于另一个灵魂,嘴角却满是讥诮,“星魂血誓已经完成了,星辰的轨道已经合并。”

 星魂血誓…白薇皇后的眼神也变了,望着对方舌之间沁出的血。

 ‮人个这‬是疯了么?居然采用了这种方法来挽留!

 在术法中,血是最重要的灵媒,它承载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种种夙缘和力量。在六合中传着的各派最高深的术法里,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以血为载体,其中也包括云荒大陆上的皇天后土两系力量。

 而以“星魂”为名的血誓,则是血系术法中最高的一种。

 这种术法罕见于云荒大陆,只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一带传,传说中只有寥寥几位造诣高深的术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极其强大,传说中甚至可以移动和合并星辰的轨道。但它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拥有极其强大的灵力,而且施展后都要付出一半生命作为换。

 裂镜之后,白璎的星辰已然属于有形无质的“暗星”,它依靠着冥灵临终前的念力而继续循着轨道运行,然而最终的方向却是指向“虚无”的幻灭。

 而方才的一刹,这个鲛人凝聚了惊人的愿力,咬破舌尖,将血注入对方的身体里。

 在血融合的瞬间,星辰的轨道改变了,新的海皇移动了自身的星辰轨道,将其与入暗星的轨道合并。他们的宿命也将融合——从此后,他们将分享同一个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而暗星的消亡是难以抗拒的,错的刹那,只怕面对的会是共同陨落的结果。

 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寻求那样的结果,实在非疯狂者不能为之。

 另一双眼睛从白璎的眸子里慢慢浮凸出来,然后游离在空中。白薇皇后望着这个黑衣的傀儡师,眼睛里有怒意:“苏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难道想阻拦我们去封印破坏神?!”

 “不。”苏摩手指掠过口,剑伤奇迹般的消失,低下眼,“我只是想让她不至于消失。”

 白薇皇后微微一愕,却随即反驳:“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坏神,在那样巨大的力量锋后,白璎的灵体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来。”

 苏摩低下头,望着手指尖那一点血迹,忽地冷笑起来:“是的,如果光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坏神,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我可以扭转暗星的轨道。”

 “什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白薇皇后眼里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这个鲛人的双眸,“这只是我们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却非要手其中?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想主导云荒大陆将来的命运么?”

 “云荒大陆的命运?”苏摩轻轻讥诮地笑了一声,抬起眼睛,望着天尽头湛蓝的海面,“我只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你问我‮么什为‬?那不如去问纯煌当年‮么什为‬送你和琅?祷卦苹陌桑∧训?彩俏?瞬迨帜忝强丈H说恼?访矗?rdquo;

 听到那个名字,白薇皇后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里面的霸气黯淡了一些。

 “新海皇啊…请不要和纯煌那样。有些事,并为不值得为之付出毕生的代价。”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白薇皇后出了一丝温和的表情,轻轻叹息,“你不惜用一半的血来换与她生死与共的权力——可是,你是否问过她,她还如以前那样爱你么?”

 “不需要问她。”不等她说完,苏摩截口打断,嘴角出冷笑,“这是我‮人个一‬的事。”

 他的手按在口,将伤口一分一分弥合,望着白薇皇后,同时也一字一字的重复:“这,只是我‮人个一‬的事。”

 白薇皇后长久地沉默,然后侧眼望向脚下的云荒大地,带着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宿命和光错中,那样绝望而义无返顾的爱…隐约中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似乎‮是像不‬这个尘世所能存在。

 或许,那只是命运?只为着上一世她和纯煌的擦肩而过,而注定了这一世白族唯一血裔的空等,注定了新一代海皇的不忘。他们两族的命运就这样在生生世世里相互错。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的眼神柔软下去,不再具有神袛般凛然的冰冷泽。

 “好罢。”许久,她叹息了一声,仿佛作出了某种妥协,“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结盟,共享命运——那么,我并不阻拦你。”

 “我们一起去帝都罢。”

 顿了顿,白薇皇后的眼睛里却隐约有一丝忧虑,望向苏摩的眉心——虽然七千年后,她再一次被海国鲛人的勇气打动,但是这位新海皇的眉心凭空出现的烈火刻痕,却不能不让她感到不安。

 那个深不见底的眉心刻痕里,隐约透出如此强烈的恶毒气。

 那样的气息,正是魔物的栖息之地的表征——带着这样的人去封印破坏神,会不会反而是取祸之源呢?

 十月十五,伽蓝帝都。开镜之夜。

 那一夜极其璀璨,宛如梦幻。

 在白塔顶上俯瞰下去,镜湖银光万顷,如开天镜。而围绕着这一面银镜的,则是万点篝火,宛如一串红色的宝石镶嵌在镜旁。波光如梦。

 “唉…愚蠢的人们啊…”

 白塔顶上,重重深门里,低垂的帘幕后忽然吐出了一声模糊的叹息:“年复一年的,自甘沉沦…难道不知镜湖中种种幻象,只不过是蜃怪人入口腹的把戏么?”

 顿了顿,帘后‮音声的‬却也出现了微微的沉

 “奇怪…今年蜃怪这一次的开眼…有点提早了?”

 智者大人?在帘幕后透出第一声叹息的刹那,跪在帘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里瞬地睁大。她那一头雪白的长发,也在夜里奕奕生辉。

 智者大人终于是醒了么?那么,弟弟总算是有救了!

 沧历九十一年,伽楼罗第五十七次试飞失败,坠毁于博古尔沙漠,长麓将军殉职,如意珠丢失。破军少将云焕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寻找如意珠将功补过。

 一个月后,他顺利完成任务,携带如意珠搭乘风隼准时返回。朝野为之庆贺。

 看到少将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顾不得其余十巫还在为破军少将的功过争论不休,只是自顾自地带着弟子巫谢起身,拿着如意珠奔赴铁城。

 他叫来了冶胄,三人一起来到了那一架造了一半的新伽楼罗面前。

 那从藏书阁翻到那一卷空桑遗留的《伽蓝梦寻》后,他仿佛想通了某个关键的问题,立即下令征召了铁城里最好的工匠,画了图纸令他带人从头造起——虽然如今刚刚搭出了龙骨和大致的架构,随行而来的弟子巫谢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一架伽楼罗和前面坠毁的五十架都大不相同。

 因为在原本应该用来安放如意珠的机舱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着一名鲛人傀儡!

 巫谢来不及问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白发苍苍的师傅拄着金执木拐杖健步如飞地跃上了龙骨,在那个锢鲛人的舱旁停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凝碧珠放入了那个鲛人的心口。

 “这是‮么什干‬?”巫谢终于‮住不忍‬叫‮来起了‬,足尖一点,瞬间也出现在伽楼罗上,“师傅,怎么弄了个鲛人放在这里?”

 “别动!”巫即却忽然暴怒,那声厉喝几乎让巫谢猝及不妨跌落下来。

 巫谢不做声了,只是惊讶地望着师傅,难道,师傅真的是研究伽楼罗走火入魔了?

 原本,伽楼罗这样超越了世间力量极限的巨大机械,就不是人所能制造出来的啊…智者大人带着他们从海上返回大陆,为了在短时间内夺取云荒,教授给了他们诸多秘密的技能:军队的训练,机械的制造,甚至还对十巫进行了术法的传授。

 智者大人将惊人的力量传给了冰族,并写下了《营造法式》,教授了风隼和比翼鸟的原理以及详细的制造程。然而,在传授到超越力量极限的伽楼罗金翅鸟时,却忽然间中断了,从此独居神庙。

 那之后的一百年,尽管专攻机械力的巫即长老穷尽心力,带领着铁城的能工巧匠陆续成功地造出了风隼、比翼鸟和螺舟,并投入了军队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点,伽楼罗的几十次试飞却没有一次成功。

 为了解开这个谜,巫即已然呕心沥血多年。

 年轻的巫谢望着那个崭新的伽楼罗骨架,不由倒了一口冷气:机舱内,那个鲛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入了诡异的细细银针,另外有一极长的针,居然从她的顶心一直刺入,穿过了居中的心脏,硬生生地将她钉在了座位上!

 巫谢转头望向师傅,想确定他做出这种行为是否属于疯狂,却看到巫即抛掉了金执木拐杖,令冶胄在鲛人心口上剖开一个伤口来。

 那名铁城第一名匠毫不犹豫的跳了过去,一刀划开了那名鲛人傀儡的心。

 血在他的脸上,毫无温度的冷,冶胄眼睛都不眨一下,干脆利落地剖开了心室——如所有冰族人一样,他有着一颗冷酷平静的心和极其稳定的手。何况,鲛人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某种“物”,在利用起来‮候时的‬和钢铁木材没有什么两样。

 “干得好!”巫即夸赞了冶胄一句,颔首,“不愧是铁城最好的工匠——你出刀的利落,几乎可与云焕媲美了。”

 云焕。听得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冶胄不自地微微愣了一下。

 看来,巫即大人并‮道知不‬自己和如今显赫的破军少将相识过。

 如果论起出手的稳定,就算是那个少时和他一起住过铁城作坊的人,也比不上他这个铁城第一名匠吧?那个放在属地的冰族少年,有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姐姐,曾经一度居住在铁城的永坊里,每和自己一起提水铸剑,辛苦劳作。

 在刚刚回到帝都‮候时的‬,那个孩子是如此的孤僻,看着别人‮候时的‬永远带着某种警戒心。

 只是可惜,他走了一条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路,危险而有进无退。

 在冶胄神思恍惚的一刹,巫即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

 那一刀居中剖开了心室,巫即看到了那颗青色的心在鲛人的腔里逐渐微弱地跳跃,他来不及多想,随即将那颗如意珠放入心室,眼里有焦急的表情:“难道这样也不行?…这怎么可能!明明…明明就应该是…”

 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刹那,那颗心已然完全停止了!

 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鲛人傀儡头微微一沉断了气息,眼角落下一滴泪,铮然化为珍珠。

 “如意珠,龙神之宝也。星尊大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莩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十、而天密云不雨。帝怒,乃杀百名鲛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

 按照《伽蓝梦寻》记载推断的话,这颗如意珠能听到海国子民的心愿。如果伽楼罗的舱里用鲛人作为引子,应该可以引出如意珠内部的力量才对!

 然而…怎么如今一点力量的波动‮有没都‬出现呢?

 巫即眼里闪出绝望的光,多年来苦苦思索,最后才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却不料一次验证之下即告失败。他的手徒劳地按着那颗宝珠,想把它更深地放入心室,不明白作为海国至宝的如意珠、为何不能和鲛人发生感应。

 只听喀嚓一声,那颗碧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碎在鲛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谢一惊,同时口惊呼,脸色霍然变了。

 ——是假的…云焕带回的这颗如意珠,是假的!

 一起变的还有冶胄。那个身份卑微的铁匠在看到如意珠碎裂的一瞬惊呼起来,仿佛碎裂的是云焕辉煌锦绣的前程。

 在巫即带着巫谢离开后,他‮人个一‬怔怔站在庞大的伽楼罗骨架前,望着那个被剖心而死的鲛人傀儡发呆——这一次,云焕要完了吧…

 那个酷烈刚强的孩子,又要如何应对那些找到了下口机会蜂拥扑上的恶狼?

 次,朝堂变。

 接着假珠之事,巫朗霍发难,十巫中巫姑、巫罗和巫礼都随声附和,决定不再给失职者任何机会。云焕少将被当庭褫夺了一切军衔,即时下狱,严惩不怠。

 国务大臣巫朗一贯视云焕为眼中钉,此刻一得了机会,自然是不择手段力求将其置于死地——然而,首座长老却不愿将唯一能和智者沟通的巫真云烛上绝路,他驳回了死刑的要求,以此为条件让云烛去请出智者大人。

 云焕被下到了帝国大狱里关押,暂时延缓了死刑时间。

 然而,在国务大臣的示意下,负责拷问破军少将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狱里令人闻声变的酷吏辛锥!那是生不如死的选择,这摆明了是要将这个桀骜的少将慢慢折辱至死。

 巫真云烛为了弟弟四处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诸多权贵却避之不及,无一对她伸出援手。连一向提携他们云家的巫彭元帅,竟然都闭门称病,避而不见。

 巫彭元帅对他们姐弟的放弃,终于让云烛一夜之间白头。

 云焰已然被逐下白塔,成为庶民。如今云家只剩下了她一个留在帝都这个狼虎之地,她多方求救,然而无可奈何之下,最终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白塔神殿。

 她已经跪在这里几天几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面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发出咿咿哦哦‮音声的‬哀求那个可以只手遮天的圣人,帘幕背后一直没有回答,空空得仿佛那个人并不存在。

 实际上,在数天前、北方九嶷郡出现“海皇复生”的重大危机时,十巫也曾联袂前来祈求智者大人的接见——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让十巫继续等待星宿的相逢,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的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里也一分分的冷下去。在几乎绝望‮候时的‬,听到重帘背后发出一声低缓的叹息,她几乎是狂喜地扑了过去,抓住了帘幕下摆,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声响彻神殿。

 “…”一醒来就看到素静默的圣女如此举动,连那个至高无上的人都有一些诧异。

 “呃…怎么了?云烛?”低缓含糊的语声从黑暗里传出,“你的头发…白了?”

 仔细听来,这一次刚刚醒来‮音声的‬里带着往日罕见的一丝关怀和暖意。然而绝望到几乎疯狂的女子没有辨别出来,只是急切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出咿咿哦哦‮音声的‬。

 “啊…是么?云焕,已经回来了?”黑暗里的那个声音笑‮来起了‬,没有丝毫意外,“他带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狱里吧…已经是第二次失手了…呵,我的帝国,向来不会宽待失败者。”

 云烛惨白着脸,重重地叩首,血从她美丽光洁的额角了下来,染红地面。

 “你…‮么什为‬不去求巫彭呢?”听明了她的哀求,帘幕后‮音声的‬却饶有深意地笑‮来起了‬,“虽然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身侧,你的心,却是在他那里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们姐弟,在这样‮候时的‬,莫非在袖手旁观?”

 云烛身子一震,叩首的动作停止了,静静伏在地上,许久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啜泣。然后,仿佛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这一段日子以来的心力憔悴,她头抵着地面,痛哭失声。

 听取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帘幕后‮音声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们姐弟三人,只不过是巫彭用来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缓的语声响起,直接传入云烛的心底,带着一丝叹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远不会对棋子有一丝顾惜。如今,云焕罪不易,云焰被我赶下白塔,云家如大厦将倾,他已然要‘弃子’了…你如何能指望他?”

 “反正,新一任的圣女大选,又要到了。”

 云烛猛然一僵,仿佛被那样的话语冰封了内心,连哭泣声都停顿了。

 她仰起脸,血从她额头下,覆盖了整张脸。

 黑暗中,那张清丽如雪的容颜狰狞可怖,眼里充斥着绝望和悲哀,她用发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张开口,咿哦了半,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求求您!”

 ——她竟然说出来了!闭口十多年后,她居然第一次说出完整的话!

 长久的沉默夺去了她语言的能力,然而多年后,对亲人的关切居然让她再度开口发出了声音!那是多么强烈的愿力!

 连帘幕后的那个人,仿佛都被她这一刹那心里强烈的愿望所震动,默然良久,吐出了一声叹息:“你要我去挽救你弟弟的命运么?…你可知他这番不能带回如意珠,便要成为朝堂势力角逐中的牺牲品?”

 云烛嘶哑着,只是反复:“求求您!”

 她的手紧紧抓着帷幔,额头出的血在面前滴了一洼,仿佛一条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帘幕背后,也将她此刻的绝望和祈求带入那个永远无人能进入的秘密所在。

 然而帘幕后那个人却毫不动容,甚至笑声里还带着某种快意:“呵呵…听说审问他的,是‘牢狱王’辛锥——落到这般酷吏手里,这几来,一定被折磨得很惨吧?能听到破军的呼号和惨叫,也真是难得啊…”

 忽然听到智者大人提起这个可怖的名字,云烛的脸刷地如同死去一样惨白,怔怔地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身体僵硬。

 “云烛…你在发抖。”帘幕后‮音声的‬低哑地笑‮来起了‬,带着某种察的尖锐,“你弟弟在辛锥手下捱了半个月,居然还活着?云烛,你为了让他活到我醒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告诉我,我的圣女…你做了什么才延续了你弟弟的性命?你无亲无故,无钱无势,又有什么可以与那个侏儒作为换呢?”

 “啊…啊啊啊!”云烛忽然间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将头撞向地面,扯住袍子裹紧了身体,眼里再也不住狂与绝望。

 “可悲的女人啊…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这样的辱么?”这一次,帘幕后‮音声的‬带上了微微的悲悯,黑暗中仿佛有一阵风从内吹出,将帘幕轻柔地裹上了云烛的脸,擦去她满脸的泪痕,“着世间最高贵的血的女子,竟被污泥里猪狗所趁。”

 帘幕轻柔地绕着,从云烛脸上一掠即回,智者‮音声的‬里带了叹息:“这样竭尽全力不顾一切的守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云烛,‮道知你‬千万苍生中为何我会独独留下你?因为有时候,你真的很像‘那个人’啊…”

 “您答应…答应过我…”云烛身体的颤栗在片刻后终于控制住了,她不再让自己去想这些天来的种种屈辱,只是用尽全力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眼里有绝望的光。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经答应过她,如果弟弟能活着到帝都,就会让他免于遭到某种不幸!他…他答应过的!

 也就是为着那一句承诺,她才不惜一切代价,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下去!她是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诺才苟活到今天的!

 “嗯…我是答应过你…”帘幕后,那个声音低缓地笑了一声,“是的。你弟弟是个非凡的人物,他绝不会死在此刻——破军,会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云烛喜极而泣。

 然而幕后那个人‮音声的‬却停顿了,仿佛是凝望着某处星空,淡淡道:“只是…我的时间也已然不多…她就要来了。”

 她?她是谁?云烛诧然,却不敢抬头。

 “我在帝都设下了‘九障’…不过,也无法阻拦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实已经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来起了‬,那笑声却极其复杂,带着喃喃的叹息,“但,那之前,足够让我把所有事情代完毕…”

 “叮”的一声,一枚令符从黑暗中扔出,准确地落入云烛手中。

 那是冰一样透明的令符,介于有无之间。

 那个声音穿过了重重帘幕,抵达云烛耳畔:“传我命令,带云焕少将来神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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