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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第四夜
  一掌震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霍展白抢身掠入了藏书阁。“薛紫夜!”他口惊呼,‮了见看‬伏在案上的紫衣女子。书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乱不堪,放了包括龙血珠、青鸾花在内的十几种珍贵灵药。此外全部堆满了书:《外台秘要》、《金兰循经》、《素问》、《肘后方》…层层叠叠堆积在她身侧。因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来堆在昏的女子身上,几乎将她淹没。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她回应,心下更慌,连忙过去将她扶起。长明灯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薛紫夜!”他贴着她的耳朵叫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她后心将内力疾速透入,护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脉,“醒醒,醒醒!”

 她的头毫无反应地随着他的推动摇晃,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灵枢》。“谷主!”霜红和小晶随后赶到,在门口惊呼出声——难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么?

 “快,过来帮我扶着她!”霍展白抬头急叱,闭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缓缓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水汹涌注入她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霍展白立刻变掌为指,瞬间连点她十二处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打通已经凝滞多时的血脉。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每一指点下,薛紫夜的脸色便是好转一分,待得十二指点完,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霜红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脉搏,此刻不由大喜。这个惫懒的公子哥儿,原来真的是有如此本事?“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红虽然一贯干练沉稳,也急得快要哭了。“呵…阿红?”薛紫夜嘴里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我看书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么?”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大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快回去冬之馆休息,谁叫你跑的?绿儿呢,那个死丫头,‮不么怎‬看住他!”霍展白看着这个一醒来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皱眉摇了摇头。“医术不啊,”他拨开了她戳到脑门的手指,“跑来这里临时抱佛脚么?”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处,大怒,随手将手上的医书砸了过去,连忙又收手:“对…在这本《灵枢》上!我刚看到——”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然而忽地又觉得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谷主,谷主!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被及时地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她说不出话,肺间似被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随后赶到的是宁嬷嬷,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吃的那副就行了。”十四岁时她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舌多淡润,时见畏寒,当年师父廖青染曾开了一方,令她每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怕是不够,”宁嬷嬷看着她的气,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着,不停咳嗽。“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受得起?”宁嬷嬷却直截了当的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片刻,点头:“也罢。再增炙麻绒两钱,即可。”

 “是。”宁嬷嬷颔首听命,转身而去。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嬷嬷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咳咳,咳咳…”看着宁嬷嬷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放心,你还欠着我六十万,我…咳咳,怎么肯闭眼?”

 然而话未说完,一阵剧咳,血从她指里直渗了出来!“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扑上去扶住她摇摇坠的身子,“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腔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在飞舞追逐,栖息在树枝上,一串串的叠着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薛紫夜醒来‮候时的‬,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腔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的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霍展白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了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人?”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儿有那么容易死。”“‮为以你‬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嬷嬷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道知她‬宁嬷嬷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多少。“好啦,‮道知我‬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地笑笑,想扯开话题。“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得以后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道,“我要穿衣服了!”他无法,悻悻往外走去,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霍展白悻悻苦笑——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漉漉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簌簌的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的烟火。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怎么办?

 那样殚竭虑的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代?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儿办法也找不到…她心力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在摩迦村里‮候时的‬,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的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雪怀…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么?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过宁嬷嬷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腔间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地呆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副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调戏了一会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地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里。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人个一‬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的想。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人个这‬好像是唯一的亮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儿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路过秋之苑‮候时的‬,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她‮住不忍‬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么?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人个一‬。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的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么?”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样的不真实。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么?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金针,喜不自:“太好了…明介!”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顶心的百会,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在带你逃走‮候时的‬死了么?”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道,“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去出了‬,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刹那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湖面上一半被冰封雪冻,另一半却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了大人…我和其余孩子被他们虏走,辗转被卖到了大光明宫,然后被封了记忆…送去修罗场当杀手。”

 她望着雪怀那一张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脸,回忆起那血腥的一夜,椎心刺骨的痛让她‮住不忍‬剧烈的咳嗽起来——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那些人,就这样毁灭了一个村子,夺去了无数人性命,摧毁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儿时伙伴的手,颤声道,“村子里那些被掳走的孩子,都被送去大光明宫了么?…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他没有做声,微微点了点头。昆仑山大光明宫里培养出的杀手,百年来一直震慑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闻——但修罗场的三界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是如何之严酷,她却一直无法想象。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决斗——我格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里飘落的雪,面无表情,“十几年了,我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被当作教王养的狗,活了下来。”他平静的叙述,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波澜不惊。

 然而其中蕴藏的暗,却冲击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渐渐颤抖:“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你和霍展白决斗,也是因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里浮出隐约的紫,顿了顿,才道,“祁连山又发现了一颗龙血珠,教王命我前来夺回。”薛紫夜打了一个寒战:“如果拿不回,你会被杀么?”“呵,”他笑了笑,“被杀?那是最轻的处罚。”

 “风大了,回去罢。”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长衣解下,覆盖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听说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风雪里。”那样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薛紫夜拉着长衣的衣角,身子却在慢慢发抖。

 “回夏之园吧。”瞳转过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灯引路。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嗯?”他回应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感觉到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颤抖,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帘,掩饰住里面一掠而过的冷光。一颗血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带着某种人而来的灵气,几乎让飞雪都凝结。

 万年龙血赤寒珠!他倒了一口气,口道:“这——”

 “你拿去!”将珠子纳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头,眼神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冲动,“但不要告诉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必须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战的。”瞳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并没有立刻明白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握紧了那颗珠子,眼里出难以掩饰的狂喜神色——

 在薛紫夜低头喃喃‮候时的‬,他的手抬‮来起了‬,无声无息地捏向她颈后死。然而,内息的凝滞让他的手猛然一缓。

 血封!还不行。现在还不行…还得等机会。

 他的手最终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声:“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薛紫夜无言点头,压抑多泪水终于‮住不忍‬直落下来——这些天来,面对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里有过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煎。枉她有神医之名,竭尽了全力、却无法挽救那些从她指尖断去的生命。

 青染师父…青染师父…为何当年你这样地急着从谷中离去,把才十八岁的我就这样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支紫玉簪,可我实在还有很多没学到啊…如果你还在,徒儿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孤掌难鸣。“早点儿回去休息吧。”瞳领着她往夏之园走去,低声叮嘱。

 一路上,风渐渐温暖起来,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柔软温暖的风里,他只觉得头顶一痛,百会附近微微一动。教王亲手封的金针,怎么可能被别人解开——刚才他不过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会连着金针都挪开了一寸,好让这个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记忆。然而毕竟不能持太久,转开的道一刻钟后便复原了。

 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关系了…他毕竟已然拿到了龙血珠。握着那颗费尽了心思才得来的龙血珠,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终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几次三番搏命去硬夺,却还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计,随便编一个故事就骗到了手。原来,怎样精明强悍的女人一遇到这种事,也会蒙住了眼睛。简直是比瞳术还蛊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饰着里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来到夏之园。

 “明介,”在走入房间‮候时的‬,她停了下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昆仑了。”他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人异想天开、要执意令他留在这里?身上血封尚未开,如果她起了这个念头,可是万万不妙。瞳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道知不‬怎样才能说服她。“先休息吧。”他只好说。

 明天再来想办法吧。如果实在不行,回宫再设法解开血封算了——毕竟,今天已经拿到了龙血珠,应该和谷外失散的教众联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应该尽快返回昆仑。那边妙火和妙水几个,大约都已经等得急了。看着他转身离去,薛紫夜忽然间惴惴地开口:“明介?”

 “嗯?”实在是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迟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不会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得觉总‬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同伴在一觉醒来后就会消失——她忽然后悔方才给了他那颗龙血珠。瞳摇了摇头,然而心里却有些诧异于这个女人敏锐的直觉。“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轻轻道,“‮起不对‬。”

 ‮起不对‬?他愣了一下:“‮么什为‬?”“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顾上你…”仿佛那些话已经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滚烫的额头放入掌心,“‮起不对‬…那个时候我和雪怀拼命逃,却忘了你还被关在那里…我、我‮起不对‬你。”

 她捂住了脸:“你六岁就为我杀了人,被关进了那个黑房子。我把你当作唯一的弟弟,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和雪怀却把你扔下了!——‮起不对‬…‮起不对‬!”瞳有些怔住了,隐约间脑海里又有各种幻象泛起。携手奔跑而去的‮人个两‬…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围都是惨叫,所有人都纷纷避开了他。他拼命地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种被抛弃的恐惧还是追上了他。

 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被幻象噬的恍惚,连忙将它们了下去。“没事了,”他笑着,低下头,“我不是没有死么?不要难过。”薛紫夜将头埋入双手,很久没有说话。“晚安。”她放下了手,轻声道。

 ——明介,我决不会、再让你回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来‮候时的‬,感觉风很郁热,简直让人无法呼吸。瞳握着沥血剑,感觉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有内而外的让他的心躁动不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影响到自己了?假的…那都是假的。那些幻象不停地浮现,却无法动摇他的心。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以制造幻象来控制别人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任何人加诸于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了。

 何况,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转成了琉璃:一个杀手,并不需要过去。他需要的,只是手里的这颗龙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权力!走出夏之园,冷风挟者雪吹到了脸上,终于让他的头脑冷了下来。他握着手里那颗血红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来,倒转剑柄,喀的一声拧开。

 里面有一条细细的蛇探出头来,吐着红色的信子。“赤,去吧。”他弹了弹那条蛇的脑袋。赤立刻化为一道红光,迅速跃入了雪地,闪电一样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剑柄里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细如线头的蛇被团成一团入剑柄,此刻一打开立刻朝着各个方向爬出——这是昆仑血蛇里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释放,便会立刻前去寻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里和他失散的同伴,应该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吧?毕竟,这个药师谷的入口太隐蔽,雪域地形复杂,一时间并不容易找到。否则,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该早就找到这里来了吧?瞳眼看着赤迅速离开,将视线收回。冰下那张脸在对着他微笑,宁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从骨髓里透出的奇异稔——在无意中与其正面相对的刹那,瞳感觉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有不住的感情汹涌而出。

 那种遥远而烈的感觉瞬间来,令他透不过气。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凉,眷恋,信任,却又带着…又带着…“嚓!”在他自己回过神来之前,沥血剑已然狠狠斩落!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当我在修罗场里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当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呼喊,当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摩抚‬着我的头顶,当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后用尽各种酷刑…雪怀…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安宁!怎么可以!

 冰层在一瞬间裂开,利剑直切冰下那个人的脸。一丝血渐渐从苍白的脸上散开,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冻结。然而那个微微弯着身子,保持着虚抱姿态的少年,脸上依然宁静安详。剑入冰层,瞳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忽然间无力。他缓缓跪倒在冰上,大口地息着,眼眸渐渐转为暗。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绝对不可以。他一定要尽快回到昆仑去!

 “六六顺啊…三喜临门…嘿嘿,死女人,‮样么怎‬?我又赢了…”

 正午,头已经照进了冬之馆,里面的人还在拥被高卧,一边还匝着嘴,喃喃地划拳。满脸自豪的模样,似是沉浸在一个风光无限的美梦里。他已经连赢了薛紫夜十二把了。霍展白是被雪鹞给啄醒的。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额头的鸟给掀了下去,翻了一个身,继续沉入美梦。最近睡得可真是好啊,昔日挥之不去的往日种种,总算不像梦魇一样着他了。“咕!”雪鹞的羽一下子竖‮来起了‬,冲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对着部啄下去。“哎呀!”霍展白大叫一声,从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扁畜生,然而雪鹞却毫不惧怕的站在枕头上看着他,咕咕的叫,不时低下头,啄着爪间抓着的东西。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条在雪鹞爪间不断扭动的东西,眼神雪亮:昆仑血蛇!这是魔教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药师谷里来?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远。难道…难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经到了此处?是为了寻找失散的瞳,还是为了龙血珠?捏着那条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觉得心惊,霍然站起。他得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没有事!

 ——本来只是为了给沫儿治病而去夺了龙血珠来,却不料惹来魔教如跗骨之疽一样的追杀,岂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园却不见人。“谷主一早起来,就去秋之苑给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皱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劝劝谷主,别这样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里那条满是斑斑点点血迹的手巾,心里猛地一跳,拔脚就走。她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给连累的…那样彪悍的女子,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他疾步沿着枫林小径往里走,还没进去,却看到霜红站在廊下,对他摆了摆手。

 “谷主在给明介公子疗伤。”她轻声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霍展白在帘外站住,心下却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放心让薛紫夜和他独处,不由侧耳凝神细听。“明介,好一些了么?”薛紫夜‮音声的‬疲倦而担忧。

 “内息、内息…到了气海就回不上来…”瞳的呼吸声很急促,显然内息紊乱,“针刺一样…没法运气…”

 “啊,我忘了,你还没解开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霍展白心里一惊,再也‮住不忍‬,一揭帘子,大喝:“住手!”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针已刺到了气海,也忽然呆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绝对不要给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针夺去,冷冷望着榻上那个病弱贵公子般的杀手,“一恢复武功,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瞳闪电般的望了他一眼,针一样的尖锐。“咳咳,没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么会杀人?”他眼里的针瞬间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况…小夜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么会…”

 霍展白只听得好笑:“见鬼,瞳,听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然而望见薛紫夜失魂落泊的表情,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反正,”他下了结论,将金针扔回盘子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别想解开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闪过凌厉的杀意。“紫夜,”霍展白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女医者伸出手来,“那颗龙血珠呢?先放我这里吧——你把那种东西留在身边,总是不安全。”龙血珠?瞳的手下意识的一紧,握住剑柄。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转为紫,却听到她木然地开口:“已经没了…和别的四样药材一起,昨拿去炼丹房给沫儿炼药了。”

 瞳的手缓缓松开,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霍展白显然也是舒了口气,侧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里带着一种“看你还玩什么花样”的神情,喃喃道,“这回有些人也该死心了。”

 “你的药正在让宁嬷嬷看着,大约明就该炼好了,”薛紫夜抬起头,对他道,“快马加鞭南下,还赶得及一月之期。”“嗯。”霍展白点点头,多年心愿一旦达成,总有如释重负之感,“多谢。”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种牵挂和担忧泛了上来。他这一走,又有谁来担保这一边平安无事?“我已让绿儿去给你备马了,你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药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误了沫儿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会原谅你的——‮多么那‬年,她也就只剩那么一个指望了。”霍展白暗自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点了点头。

 不错,沫儿的病已然不能耽误,无论如何要在期限内赶回去!而这边,龙血珠既然已入了药炉,魔教自然也没了目标,瞳此刻还被封着气海,应该不会再出大岔子。“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他点点头,转身。

 出门前,他再叮嘱了一遍:“记住,除非他离开,否则绝不要解开他的血封!”“知道了。”她拉下脸来,不耐烦地地摆出了驱逐的姿态。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枫林里,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刷的一声拉下了帘子。房间里忽然又暗了下去,一丝的光透过竹帘,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明介,”她攀着帘子,从隙里望着外面的秋,忽然道,“把龙血珠还我,可以么?”

 瞳的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半寸。怎么?刚才被霍展白一说,这个女人起疑了?

 “呵,我开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开了帘子,回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不等他辨明这一番话里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针,低下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开血封。”解开血封?一瞬间,他眼睛亮如闪电。

 她拈着金针,缓缓刺向他的气海,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里隐约涌动着杀气。这个时候忽然给他解血封?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明介?不舒服么?”她的眼睛是宁静的,纯正的黑和纯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他陡然间有一种恍惚,仿佛这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这样地凝视过他。他颓然松开了手,任凭她将金针刺落,刺入武者最重要的气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头,调整着金针刺入的角度和深浅,一截雪白的纤细颈子了出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房内的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忽然间,气海一阵剧痛!想也不想,他瞬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然而,不等他发力扭断对方的脖子,任督二脉气息便是一畅,气海中所蓄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明介。”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后颈上,身边的沥血剑已然拔出半尺。

 “现在,你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薛紫夜却似毫无察觉,既不为他的剑拔弩张而吃惊,也不为他此刻暧昧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就只剩下,顶心那一枚金针还没拔出来了。”他霍然掠起!只是一刹那,他的剑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到了窗边。

 “你发现了?”他冷冷道,没有丝毫否认的意味。

 “刚刚才发现——在你我替你解除血封‮候时的‬。”薛紫夜却是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么一开始‮到想没‬呢?你还被封着气海,怎么可能用内息出了金针?你根本是在骗我。”“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胡乱扯了个谎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针,隐隐带了杀气,“你方才‮么什为‬不告诉霍展白真相?‮么什为‬反而解开我的血封?”

 薛紫夜笑了:“明介,我到了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怕。”她抬起头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眼神宁静:“我只是不明白,‮么什为‬你明知那个教王不过把你当一条狗,还要这样为他不顾一切?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么,你究竟知‮道知不‬毁灭摩迦村寨的凶手是谁?真的是黑水边上的那些马贼么?”

 那样宁静坦然的目光,让他心里骤然一震——从来没有人在沥血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记忆里…“我‮道知不‬。”最终,他只是漠然地回答,“我‮道知不‬什么摩迦村寨。”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静。“那么,我想知道,明介你会不会——”她平静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真的杀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动,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闪电般地击来,将她打倒在地。血从她的发隙里密密了下来。“愚蠢。”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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