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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夏至秋,东都大陈的皇宫,美人水戏如龙。狂歌舞,酒酣耳热的之际,冠着李氏的太后落下朱笔,秀雅婉约的字体,细细写上朱批——升迁、调任、罢官、抄斩…凝着血的墨迹犹未来得及干时,百花依次递开,大陈的天子几乎每一宴,每宴一花名。时至十月时,花月正秋风,已是名副其实的百花宴。

 十月里的东都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一行车马缓慢出了东都最负盛名的烟花柳巷,径自往墨府去了。东都春日少雨,秋日多雨,即便这是个无雨的好天色,青石路也是微微着,连呼吸都是细细密密的黏腻。

 佟子理坐在马车上,宿醉未醒,又有些心境郁闷,便垂头丧气的。自祭天被罚跪申饬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不仅仅成了波谲云诡的东都宦海中天大的笑话,还意味着,他的仕途,佟家的仕途彻底完了。

 然而,路总不只是一条,换一条同样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转眼看向身侧精心装扮过的小女孩,想是因出来的早了,并未用饭,马车内向来备了点心,女孩子从未见过的精致。大大的眼垂涎的盯了好半晌,她终于‮住不忍‬,伸手拿起来,大口的吃着。

 佟子理难掩嫌恶的一皱眉,但还是缓和着声音道:“待会儿见着人要按我吩咐你的说,知道吗?”

 女孩儿口里满了糕点,含糊不清的仰头回道:“是的,父亲大人。”

 闻言,佟子理眉端皱的更紧:“没有得到那人的允许之前,不许叫我父亲。”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糕点,垂下头恭谨答道:“是的,父…大人。”隔了片刻,还是‮住不忍‬好奇问道:“咱们是去见侯爷夫人吗?”

 佟子理闻言冷冷一笑,不再理会女孩,转头起帘子望向窗外。窗外润黄土,万条半黄柳丝,如绿藻般沉沉坠下。

 到了墨府,佟子理领着女孩刚进了绿萼轩。曲曲折折的廊道,连踩在脚下的影都是弯弯长长。女孩的心碰碰急跳,一片慌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好半晌走至了尽头,陡然却被大丛的深黄、浅黄、鹅黄、鸭黄眩花了眼。千般锦簇的‮花菊‬花枝繁密,在花厅边几名轻盈粉翠的侍婢穿梭于花间,静静的收拾枝叶,没有一点声息。

 亭阁里,女孩只见一个穿了宝蓝的轻衫的背影,遥遥高立。手里执了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扑着蜻蜒,动作并不大,缓缓的,似掩饰又无法掩饰的疲倦。

 蜻蜓上上下下,她的衣袖冉冉,那袖的颜色女孩竟一时说不上,隐约是蓝和青融在一处,纠出的颜色。待细看了才清楚,原是宝蓝的衣上外罩了一件雪青纱衫,那纱平纹地子上织出斜纹暗花,细薄明透的好似蜻蜓的翅。

 很多年以后,女孩方才知道那纱的名字叫花绮。

 进了花厅,佟子理毫‮气客不‬的做了上坐,笑道:“妹妹,消遣得好兴致!”

 香墨听了声音手一顿,纱袖随之袅袅落下,却不曾回头:“秋闺无事,惜此消遣罢了。你看它们随扇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的,倒颇不寂寞。”

 说话时,侍婢们已在花厅的桌上,呈上了几碟糕点,一壶芽茶。女孩子只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蓬香气,原来每碟点心的中间还夹了一株新摘的‮花菊‬,每朵各异,怒放却又不夺了点心的香味,应时应景。

 佟子理品了口茶,扫了一眼老实坐在身侧的女孩,极得意的道:“知道妹妹寂寞,所以今儿特地给你送给人来,保你喜欢。”

 “又要给我开心的玩意吗…”

 香墨这才缓缓转过身,对上女孩的刹那,手中的执扇啪的一声掉在了上。

 女孩早就起身行礼,垂着的眸子就隐隐看见地上泥银的扇面上有字,好像是一首长词,却只看清了“燕脂淡淡匀”五字。

 女孩抬起头,面前女子只随意挽了一个松散的乌髻,簪了几只金钗,女孩平里见惯了胭脂浓抹,描画精致的风情,就不由得觉得眼前的人,更是别样眉深目丽的浅媚。

 可那双眼中涌出的无法抑制的痛,猛地就刺进了女孩眼中。

 女孩莫名,那种惊痛委实触目惊心,不让她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不由慌得一扭头,不敢再看。

 心口砰然,双脚发软,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听见香墨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

 佟子理仍是老神在在的坐着,目光转了几转,别有深意地停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子觉察了,慌忙上前几步,举起手里已经攥出可汗的匣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是、是第一次见您,准备的礼物。”

 话虽说的不流利,可音筝音乍起般动人心弦。握住匣子的指隐隐轻颤,可手上肤白皙如玉。恍惚时也有‮人个一‬有这样‮音声的‬,这样的颜色。香墨心中血涌,竟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定了定神,缓缓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个肚兜,大红的绸,攥在手心细腻如脂凉滑胜水,想必是极好的料子。面上绣的是一双七彩的锦鲤,一片一片的鱼鳞,颜色一层一层的浅淡了下去,绣工精细如画。

 香墨只觉头晕目眩。

 燕脂最喜欢鱼,小时候她的肚兜上便总是绣鱼。

 香墨这样想着,眼神就模糊开去,一层雾气。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岁的光景,渐渐渐渐,和燕脂小时的模样重合,竟几乎一丝不差。

 秋风又起,‮花菊‬的香凝成了一团黄纱,隔了万丈红尘,洒满了十月的花厅。浓郁的带出一个沉沉将醒的梦,就在触手可及的昨

 梦中,她心中的痛,痛过千刀万剐、痛过湘妃竹泪…

 香墨紧紧攥着那肚兜,越攥越紧。半晌,反而笑了,只笑得疲倦。

 “哥哥真是有心了。妹妹还以为,今时今怕是除了我,再无人记得燕脂了。”

 香墨依旧立在那里,风凉如水,衣袂翻飞如仙,雪青纱衫笼在身上,轻盈得如染了颜色的风。

 佟子理呵呵一笑,借着品茶避过了香墨的目光,自觉痕迹不。香墨只定定望住他,道:“只是,哥哥的如夫人不是刚生了儿子的吗?”

 佟子理这才抬起头,对香墨别有深意道:“可怜光彩生门户。不重生男重生女。”

 一句话,让香墨微愣,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迈步来至花厅边沿,举目望向天空,想是太过刺目,她以手遮蔽。女孩只见她的袖又漾而起,自那薄薄的纱袖望去,天色恍惚霾霾‮来起了‬。斜纹暗花的影,花枝历历清晰,仿佛满天满地满眼都是花影。

 女孩口说:“丹叶。”

 观望了天色片刻之后,香墨转身看向丹叶。

 明显格外精心打扮过的了,松花的裙下,锦白缎绣鞋,鞋端两簇翠绿苏,恍如撒下的柳丝,长长的几乎委至了地下,格外的娇,也不难想象,行步时又是怎样的轻佻。

 这样的鞋子,穿的不外乎两种人,戏子和娼家。

 “好名字,好模样。”香墨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勾着角,浅浅的讥道:“也难为哥哥好心思,就带回文安侯府好好养着吧。”

 佟子理也看了那鞋子,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香墨随手自盘中拈起一朵‮花菊‬,仔细簪在丹叶发上,道:“我说的话你明白吗?你愿意吗?”

 声音是低低的,倒仿佛是怅然叹息。

 丹叶清香满鼻,并没听出,心中猛地一喜,脸上竭力的不动声,慢慢垂下头,说:“回姑母,我是心甘情愿的。”

 待佟子理携着丹叶走了之后,侍婢见香墨手中紧紧攥着那匣子,动也不动的坐着,便不敢出声,只上前静静换了芽茶。

 回身时,却听香墨低低咏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封荣酒宴的晚了,起的就也晚了,起身时看到香墨正坐了喝粥,底下站了几个小内侍伺候着。因已是十月天,屋里烧了火盆,炭火一熏染,芝麻粥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封荣才恍惚记得昨夜宫内饮宴,他硬留了香墨在钦勤殿。

 内侍细碎的响动,虽极为轻缓了,还是让他头痛。封荣烦闷难耐,起身推开了窗,天色极好,空气漾微醺暖意,而过于明亮让他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窗下廊道的边缘已被丛生的半红枝叶包围,远处明亮如洗阳光下,巡逻的守卫隐隐憧憧。

 宿醉起来‮候时的‬,人人都知他气不好,内侍们都‮得不恨‬屏住呼吸,伺候他梳洗。

 挨过梳洗过后所有人都轻呼了一口气,尚衣的内侍,忙上前为封荣更换衣衫。封荣只看了一眼,一阵按捺不住甩手道:“不要,这什么料子,捂在身上,热都热死了!”

 香墨在一旁静静的喝着粥,眼里不动声地染上几抹不屑的好笑。

 封荣看在眼里,心气就更胜,内侍又捧了几件上来,俱都被封荣丢‮去出了‬,折腾了几个来回,他几乎是跳着脚问:“那件穆燕蝶锦的常服呢?”

 封荣一身雪白的内衫,赤足站在乌砖的地上,一边的香墨只做未见,阳光透过的樱草的窗纱,洒在她脸上,一时间,她恍如溶在那明的亮光中,和她身侧那十二扇象牙刻墨彩山水屏上的人比起来,似只是一尊会动的雕刻罢了。

 得了信赶来的并不当值的德保,蹑手蹑脚地到了门外,探头探脑地往瞧着。封荣一眼看见就没好气地喝道:“作什么?”

 德保慌得哎呦一声,一溜烟的进来:“我的万岁爷,现在虽说是秋老虎,可到底是秋天,您可不能可着自己子来。”

 又一叠声的唤人,重取了新衣,岂料封荣不是:“不要,不要!”就是:“拿走,拿走!”

 又将一件内侍递上来的常服狠狠贯在地上,瞪了德保一眼,呵斥道:“那件穆燕蝶锦的常服呢?明知道就那件穿着舒服,就不拿出来,被你们这帮狗奴婢吃了不成?!”

 尚衣内侍诚惶诚恐的跪在了地上,一叠声道:“奴婢们该死。”

 封荣只做未见,扬着脸不说话,德保不由得打个寒战,转身待要向香墨求助,抬头正碰上封荣的目光,顿时已经明白,忙咳嗽了一声,道“回万岁爷,再好的衣服也有穿脏‮候时的‬,送去洗了!”

 说罢堆着脸笑道:“奴婢们就是想吃,也没那个牙口啊!”德保原本口舌伶俐,封荣便不言语了。德保最会观颜察的,见封荣如此,便知火气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使了眼色给内侍,挑了一件檀紫常服,给封荣换上。

 却不过来帮手,只一连声地嘱咐着:“仔细着,仔细着!”

 待穿好常服,德保才将明黄的大带接过,给封荣系上,又细细地将他间一连串的玉佩香囊荷包理顺。

 半晌后,封荣才静静坐在香墨面前,那双桃花眼眸清透无辜如水,凝望着香墨,良久,低低的道:“香墨”

 香墨这才稍稍偏回了头,眼睫一颤:“嗯?”

 封荣犹在吐吐:“就是那件肚兜…”

 “怎么了?”香墨不甚在意的应着,转眼又皱眉道:“今天的酱菜怎么淡了?”

 一边内侍已是一脑门的冷汗,慌道:“奴婢这就换。”

 “算了。”香墨随意挥退了内侍,伸手将鬓边的发拢了拢,不慎耐烦的白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虽说是哥哥,但是也是男人,什么时候变成文安侯给你做了…是不是…”

 在那一刹那,香墨的眸子仿佛笼上一层什么“哧哧”笑了几声,就不再言语。

 饭罢放下了碗筷,香墨起身行至封荣身后时,瞟着他笑道:“我要去和皇后听戏了,你可不要来!”

 又板起脸来正道:“女人家听戏,你凑热闹就不好玩了。”

 说完,轻拍了拍封荣的肩,动作轻似只是拂去檀紫常服上的褶皱。

 香墨的裙迤逦曳过屏风,象牙上折着她微曦的影,淡了再淡,终于不见了。封荣的畔不知何时,就有了一抹微笑。

 戏台设在玉湖之中偏于东北的紫薇洲上,三面临水,曲槛边用轻薄的纱笼了百丈,遮蔽了粼粼若银镜的湖面和细瘦松柏。纱上绣了鱼,一条条浓墨彩,影影绰绰随着转移,湖光潋滟时,倒恍如真的摆尾嬉戏一般。

 台子上的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台上箫鼓轻扬,戏台之下则是金玉辉,堂中是皇后杜子溪,香墨作陪,其余的就只有大病初愈的婕妤范氏。倒是她们身后盛妆的宫婢,粉白黛绿来来回回,一幅一幅娇憨可人的模样。

 杜子溪看在眼里,轻笑在心内。

 好似,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好颜色。

 调子悠长,清声遍体。

 杜子溪一身文绣重雉的宝蓝常服,发髻上辉金凤钗,繁杂巧的凤尾一重又一重倒仿佛簪了数点繁星在鬓上,而她的人如冬日里的一团月,双手放置于右腿,端庄却越发苍白的模样。

 戏唱的正酣时,便有女官匆匆跪在了阶下。见台阶下跪着的人,像是早预料到到一般,杜子溪不恼不怒道:“怎么了?”

 女官紧着声音回道:“启禀娘娘,魏淑媛跌了一跤,早产了。”

 杜子溪轻轻一笑,一手就放在了桌上,桌面上铺着桌巾,上绣为凤,下绣为百鸟图喜鹊,有道是“百鸟朝凤”

 倒真是祥瑞。

 这样想着,杜子溪挪了挪身子,转身对香墨道:“七活八不活,也‮道知不‬这孩子能活不能活。”

 声音悠悠的,却不低,毫不遮掩。

 戏厅里设了鎏金火盆,焚着佛手柑,极淡的甘香悠悠的飘散。

 香墨目光微微一凛:“九个月了,‮不么怎‬能活,何况这孩子命硬的很。”

 杜子溪并不在乎香墨说了什么,似笑非笑,手指无意识的拂过桌巾上密合底子上,金色的凤。凤翅长而广,泛着朝一般清亮的丝光,那样精致而真,翻卷着、飞扬着、遮蔽了其下的百鸟。

 一边范婕妤脸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低低的垂下了头。背着光处,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不多时那女官又折了回来,跪下身,思量再三,还是秉着宫内报喜不报忧的惯例,低声禀报道:“恭喜娘娘,淑媛娘娘生下了皇长子呢!”

 所有内侍宫婢慌忙一同跪下,连台上的戏子都止了戏,同声道:“恭喜娘娘!”

 杜子溪坐在那里,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脸色越发苍白,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

 一时紫薇洲上万籁俱寂,满地乌的人匍匐无声,只有风声水声,琮琮作响。

 同样跪在地上的香墨的手微微的抖了抖,起身却“哧”得笑出声,笑得漾不止,连说话时都止不住的笑意:“娘娘,皇长子的母亲,身份只是个嫔,似乎太低了些。”

 杜子溪愣了半晌,才缓缓道:“都起吧。”

 “夫人是不是也觉得这出戏不好看,不如我们换一出。”然后,杜子溪望住香墨,双眼好似两池浓酽的墨,深不见底:“不知夫人喜欢什么?”

 香墨故作思量的想了想,笑盈盈道:“臣妾最喜欢伍子胥传。”

 “‘吾死后,将吾眼挖出悬挂于吴京之东门上,以看吴灭亡。’吗?”杜子溪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髻上的黄金凤尾轻轻摆动:“太惨烈了,不适合这个日子呢。”

 随即对所有人道:“咱们都散了吧。这样大喜的日子,本不适合看戏。”

 说罢,展开笑颜,笑痕清晰分明,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风起,秋风猛然灌进她文绣重雉的宝蓝衣裙里,衣袖翻飞,乘风飞去一般。

 一旁丽女官,忙取了斗篷,披在了杜子溪的肩上。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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