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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章 神蝗
 “这些都是神蝗,扑不得!神蝗都记仇,越是扑,来年闹的越凶!”德高望重的乡老十分焦急,张开双臂阻止众人莽撞的举动。

 盐氏之女的家人停手了,不但因为乡老的权威,也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徒劳无功。蝗虫纷纷坠落,根本不在乎扑杀,打落下一片,迅捷地又有其他蝗虫补上了。成百上千只的蝗虫死了,新的飞蝗又从空中来了,它们似乎看中了这片地方,就像滔滔不绝的河水般,冲破了乡人薄弱的堤坝。

 乡人们放弃了,扔掉工具,随着乡老跪在田埂上,不断稽首磕头,向着漫天飞蝗,在嘴中念念有词,祈求蝗虫快快离去。

 他们说,今年大旱,乡人为了保住这些庄稼,实在不容易。他们说,盐池邑是个穷地方,这区区数千亩地经不起神蝗一吃,汝等还是到别处去吧。所有人的眼睛里是哀求,是一片虔诚,他们似乎相信他自己的祈求能够感动上苍,能够让这些小小的生灵高抬贵嘴。

 但这无济于事,蝗群没有显现出一丁点怜悯。

 随着天色慢慢大亮,庄稼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矮下去,杨柳和灌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秃枝,草地也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不见…整个盐池邑一片萧瑟,就像提前来了隆冬。

 与此同时,空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飞蝗,有人开始在蝗雨中无助地哭泣,哭声很快就响彻全邑。

 众人已经预见到了,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很饿,很难熬。

 盐氏之女没有哭,她的父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她则紧紧搂着母亲,安慰她,心里却只剩下恐惧。

 她怀疑这些一个劲地咬啮一切东西的怪物是不是会吃,一旦咬完了庄稼,就会来咬人。尽管经验告诉她,蝗虫是不吃人的,但她还是在暗暗地担忧着。

 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思念丈夫,在没突然销声匿迹之前,他就是她的天,给她丰厚的衣食,安全的环境,无论面前是什么,他都会保她平安。

 他体格健壮,有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在新绛街头多看了她几眼的士人,被他回瞪了一眼便吓得伏地求饶。也不知他现在若是对蝗群大吼一声,它们会不会退散?

 可现在他不在了,盐氏之女就像在大雨中飘零的浮萍一般,孤苦无助。

 个人的命运,在天灾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

 …

 “主君,安邑、盐池、曲沃、新绛,各地均有飞蝗落下祸害农田,该如何是好?”

 距离盐池小邑不远的安邑城内,魏曼多一脸肃穆,在臣下前来告急后,他立刻换上了一身祭祀用的礼服,不吃不喝地跪在家庙里祈求。

 旁人觉得魏氏家主真是忧心民众,实则他心里却骂开了,骂今年年景怎么如此之怪,骂为何秦国没事,自己却连续遭了旱蝗。对于如何治灾,魏曼多并没有什么章法,旱灾还可以按照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来做,虽然不如赵氏,但也算有点效果。

 可对于来势更猛,为害更烈的蝗灾,自从有记载以来,诸夏都无计可施,只能任其祸害庄稼。‮是其尤‬这次的规模如此之大,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河东地区,赵魏韩均受灾殃,魏氏领地集中在河东,想移民就食也没地方去。

 但他不能让民众看出自己的无奈,于是魏曼多只能按着旱灾时自己的套路演下去。

 他从家庙里出来后,便一本正经地对臣下说道:“汝等这就下去,发告示教化民众父慈子孝,夫和睦。”

 “这…”魏氏之臣都十分困惑,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教化,而是蝗灾啊,这样做有用么?

 魏曼多自有一番歪理:“君不见,河东有的地方蝗虫不到,有的地方吃个光,被吃的地方,都是当地民风不淳朴所致!是罪有应得!”

 众人恍然大悟,魏曼多继续对他们说教道:“天灾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旱灾之后,接踵而至的是飞蝗。据乡间老人说,这些都是神蝗,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只能依靠田祖之神解除。”

 “原来如此。”魏氏子臣竟然有不少信以为真。

 末了,魏曼多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今年之所以会连续闹灾,还是要从晋国内部找原因…”

 并不是每个秋的贵族政治家都有子产“天道远,人道弥”的进步认知,甚至连孔子都做不到。在他所编篡的鲁国《秋》中,有十多处把蝗虫的发生,记载在政治变革的紧后,那意思不言自明:

 蝗灾是无法防治的,甚至于,是天子、诸侯、执政者“失德”和礼崩乐坏的结果,上天降下惩罚,派神蝗来为祸人间,是为了警戒某些“德之人”

 很明显,晋国内部的德之人,当然是执政以后不停折腾的赵上卿了!

 最明显的证据是,这次的蝗灾,发源地正是赵氏的太原郡大卤泽。

 一时间,这种说法在魏氏领地传得沸沸扬扬,魏氏的士人纷纷猜测,或许是赵无恤不断用兵,讨伐戎狄之国,违背了传统的“荒服不征”,引发不稳了罢?

 或许是赵无恤强行迁都铜鞮,引发山川震动了吧?

 或许是赵无恤专擅晋权,终于让上天不满了吧?

 就算他矢口否认,按照惯例,执政者也要对灾殃负责啊,若是在从前,应该由晋侯下诏,命令赵无恤背锅卸任。

 不过现在赵氏独大,可没人敢让他出执政之位,或者还政于晋侯。魏曼多也只是想把引发灾祸的罪责引到赵氏头上,让治下民众恨赵氏去,别恨自己。

 魏曼多做戏做足,他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韩、赵二卿,说先前他一心祭拜苍天,使得天降甘霖,说明是有效的。如今当设坛祭拜如初,赵无恤身为执政,应该做出表率,出面请国君在铜鞮举办祭祀田祖之神的大典,并于各地修建神蝗庙,祭祀神蝗,让它们早点离境,让百姓少受些苦…

 …

 “卿大夫执政烦苛,则旱之,鱼螺变为蝗…”

 长子城外,赵无恤读完魏曼多的书信,成一团扔到地上,冷笑了一声。

 他接到太原的飞鸽传书后,立刻启程前往长子郡,只可惜蝗虫的速度比他快,等他来到这里时,只见蝗虫正在铺天盖地飞翔着,咬啮着,噬着。飞过之处,寸草不留,天光地净。

 长子郡全境受灾,赵无恤来到这里后,急报像是雨点一般飞来,各县都向他报告本县的蝗群阵势有多大,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受灾的乡里有几许,仿佛是在报告战火已燃烧到何处…

 紧张之余,赵无恤竟还接到了魏曼多不怀好意的嫁祸信,顿时气极反笑。

 这是一场虫与人的生死之战,而那些无所作为,还修建什么神蝗庙来讨好虫子的人,简直是人类的叛徒!辱!

 他对旁人抱怨道:“这满地的蝗虫卵又不是看不见,螽虫是鱼螺变的,这种说法也有人信?”

 一旁的子夏笑道:“都邑里的人平常不会去到乡野草泽里,更不会像学宫里那些格物致知的学子一样盯着蝗虫,从雌雄合,到产卵,再到孵化为幼虫,最后变为若虫的整个过程,故而信者十之七八。”

 赵无恤大摇其头,说道:“魏卿是个明白人,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这是要高举‘执政失德,天降灾异’的大旗,让全晋国的人都恨我啊。既转移了领地内矛盾,又报复了赵氏囤积粮食的做法…不,若是民间真的认为是我引发了灾殃,‮候时到‬我还得出粮平息民愤,真是高明。”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既然他魏曼多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子夏猜不透赵无恤打算对魏氏做什么,但从去年知灾不报、又囤积粮食,将琅琊盐引入中原市场来看,赵上卿对魏氏早有图谋。魏曼多倒是老谋深算,已经觉察到了,这次利用灾情向赵无恤施,也是一种试探手段吧。

 但更紧要的,还是要如何治灾,蝗灾不比旱灾,此前并无治理成功的先例。倒是赵氏领地广阔,长子受灾,还可以移别处的粮食来救济,但眼睁睁地看着蝗虫过境,‮是不也‬办法啊。

 “如何做?”赵无恤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魏氏跪在鬼神面前祈求,寄希望于“以德治妖”,还提议他这个“罪魁祸首”应沐浴更衣,去神蝗庙里斋戒谢罪,蝗虫自会在地上趴着不动,最终远离而去。

 这当然是没什么卵用的,赵无恤决定,他要让自己成为百姓祈求信赖的对象。

 他要带给他们希望,率领他们齐心协力,用人力战胜天灾!

 至少,他不会对一群害虫卑躬屈膝!

 这是作为人,‮是其尤‬后世来人最起码的骄傲!

 他们所在的这片田间受灾严重,蝗虫遮天蔽,赵无恤随手抓了一下便逮到了一只蝗虫。它个头不大不小,有力的腿不断蹬,挣扎不已。

 “蝼蚁尚且偷生,但尔想活,百姓也想活!”

 赵无恤蹬着瞪着这只蝗虫看了整整三秒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将蝗虫的头除去,扔到嘴里了下去。

 “尔食余百姓五谷,如食余之肺腑,余食尔血方能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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