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回 龙头挨板子苦主伸冤 马桶
杨昌-一见左宗棠的机要文案钟鲁公观察,匆匆走入,赶忙站起相
①道:“观察何来?钦差的贵恙,这两天好些了么?”
钟鲁公一边先与穆图善、杨载福二人点头招呼,一边始答杨昌-的说话道:“钦差这几天颇好,职道却也被他老人家闹腻了,故此偷闲来此。”钟鲁公说到这里,把他眼睛望一望杨载福道:“要想和我们这位厚庵军门谈谈。”
杨载福便请钟鲁公一同坐下道:“我们正在和他们二位谈着蒋中丞夫人的事情。”
杨昌-不候钟鲁公接腔,忙岔口道:“钟观察和蒋中丞是通家至好,这位钱夫人的事情,你更知道清楚的。”
钟鲁公笑着道:“她还是我的老把嫂呢。诸位既要听听她的历史,我可详详细细的奉告。她的先世,也是苏州吴县的望族,后来渐渐中落,双亲又早见背,不但景况不佳,且没兄弟、姊妹,因此单身一个,就在他那堂房哥哥钱梦香明府家中居住。梦香明府,后来广西候补,她也一同去到桂林。梦香明府又是一位名孝廉出身,她又是一位才女,住在一家,文字切磋,更有进益,所以不仅琴棋书画,件件来得,就是那些大清会典,大清律例,也能烂
中。可是择婿甚苛,起码定要嫁位现任道台。那时候,我们这位老把兄,正在广西补了道缺,只因军务时代,年虽三十开外,犹未正式娶亲。”
穆图善笑着岔口道:“这样说来,这位蒋中丞虽未正式娶亲,一个壮年男子对于那些莺莺红娘之事,就难免了。”钟鲁公点点头道:“何消说得,他在湖南原籍候时的,却与一个名叫韩金花的马班子,打得火热,韩金花自然情愿嫁他。他因娶
作室,不甚雅观,不肯答应。后来他由军功出身,做到道台,韩金花就到广西前去找他,原想重伸前请,做位现任的道台太太。哪知我们这位老把兄的脾气很是古怪,若是单单拒绝婚事,或是多给一些银钱,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惟他却不然,倒说硬要
迫这个韩金花嫁给他的幼小朋友湖南贩布商人羊瀚臣起来。又说韩金花倘肯嫁了羊瀚臣,他一定每月津贴一二百两银子,并且还可藕断丝连的。韩金花本来认识那个羊瀚臣的,羊瀚臣又比我们这位老把兄年青貌美一些,于是这场特别
涉,总算办妥。当时韩金花嫁与羊瀚臣之后,我们这位老把兄,真的和她仍然私下往来,津贴款子,也未失信。”
穆图善一直听到此地,又问钟鲁公道:“你怎么尽在讲这姓韩的事情,倒把正题忘了。”
钟鲁公接口笑着道:“你老人家莫忙呀,且听我讲下去呢。”
杨昌-也笑道:“老穆专喜说话打岔。”
穆图善道:“这是我的
子急的原故。”
钟鲁公又说道:“我们这位老把兄,他那等马步的本领,本是数一数二的;只有对于文学一层上面,因为出外得早,自然欠缺一些,既是做了方面大员,怎好目不识丁,就是御史不去参他,他也自己不便。他就罚誓定要娶个才貌双全的女子,须得天天教他念书。这样一来,我们这位老把嫂,便入选了。自从嫁了过来之后,真的把我们这位老把兄,当作小学生看待起来。”
钟鲁公讲到此地,忙去呷上一口茶,润了一润喉咙又含笑的接续说下去道:“据我们这位老把兄亲口对我讲过,他因记
不好,时常的受着那些跪踏板,打手心的等等责罚。”
杨载福接口道:“我听得钦差说过,他已能够自办奏折稿子的了,这真难得。”
钟鲁公道:“岂止会办奏稿而已,简直一手王字,照我说还比我们钦差写得有力。”
穆图善忽指杨载福对着杨昌-笑道:“他也来打岔了,你不么怎阻止他的呢?”
钟鲁公不让杨昌-去和穆图善斗嘴,忙又接说下去道:“我们这位老把嫂,既是我们老把兄的严师慈母一般…”
杨载福又指指钟鲁公道:“你这慈母二字,下得何等刻薄。”
杨昌-笑着道:“鲁公观察,本是这位钱夫人的小叔子,长嫂当母,古有成训的。这句说话,一点不算刻薄。”钟鲁公也不辩驳,仍然自顾自的说着道:“她既有了大功,而又生得极美,于是对于她的一切用度,未免奢侈一点,也是有之。我说此事只要她的亲丈夫情顾,旁人何必多去指摘。
“她有一年,因见我们老把兄升了福建臬司,她就主张家眷暂不同去。因为既是军务时代,调来调去,不能一定,臬司又是一个升缺,不会做长久的。①家眷同走,很是麻烦。我们老把兄,本来当她的说话,也和上谕一般着重,自然一口答应。我们这位老把嫂,仍然住在道台衙内。
“有一天,我们老把兄未曾带走的两个粮子,因为闹饷,忽然兵变起来。那时城里城外,只有那二个粮子,他们一变,当然没有可以制服他们的东西了。幸亏那些变兵,虽然把那一座庄严灿烂的城池,
烧掳杀,搅得一塌糊涂,百姓无不大遭其殃,可是不敢前去惊动这位夫人。内中还有一部分变兵,且向这位夫人献策,说是我们已经辜负大人向
的恩典,做了变兵,省垣上司,不
要来剿办我们,将来恐有拒捕之事发生,我等要想保护夫人晋省,只要将要近省候时的,我们不送进城去就是了。
“当时我这老把嫂听说,也以为然,真的打算由着他们保护进省。正要起程之际,事为百姓所知,都去向着我这老把嫂跪香道:‘夫人一走,这些变兵,恐怕还要闹得厉害。我们这班手无寸铁,任人鱼
的小民,还有命么?特此来向夫人跪香,万求夫人不走。’那班人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我们老把嫂,她就亲自走出大堂,提高喉咙对着那班百姓说道:‘官兵既变,我是一个女
,自然没甚法子。我的晋省,也叫没有法子。你们既来向我跪香,我也见了不忍。男子汉,我不好管,凡是妇女们,准定跟我同走。’我这老把嫂说到这句,用手指着她那上房道:‘我们老爷走后,留下八千串钱给我零花。我的用度也大,不到两个月,业已化去五千二百串了,还剩二千八百串,可以做你们的盘
。你们肯听我的主张,快快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大早同走就是。’那班百姓,一听这位夫人如此说法,个个
天喜地,无不说是愿教女眷同走。”杨昌-道:“那就是她的长处了。”
穆图善、杨载福也一同说道:“那个大经纬,竟出一位太太们之口,真正难得呀难得!”
钟鲁公点点头又说道:“我们那位老把嫂,确有一些才具。倒说她自从带走几千妇女之后,一到第二个县里,就命本县县官,去把最老年的妇女,查明究有若干人数,连夜报告。县里查明回报,说有一千多个。她就命县里赶快筹垫五千串钱,每名分给五百,就命这些老年妇女留下,以便家乡平服一点,便好就近回去,因为走得越远,回家越难。此是避难
质,只要离开险地就好。”
杨昌-、穆图善、杨载福三个,一齐拍掌接口道:“着着着,办得真好,真有心思,不是胡乱来的。”
钟鲁公一边点头,一边又接说道:“我们这位老把嫂,她就一经照这个办法办去,走过一县,便把那些较为年老的妇女留下一县,不到几天,十成之中到有九成半的不在她的身边了。
“又有一天,走到一个县份,那班
兵,因为争夺买
之事,杀死一个童子,满城顿时大
起来。我这老把嫂一见出了
子,就命旗牌官去传县官,要他办理那件案子。那个县官,据称还是一位翰林出身,又是曾经带过粮子过的,当时一见旗牌官前去传他,吓得连忙装病,单请旗牌官好言回覆,并送一桌烧烤酒席。我这老把嫂据报,也不过笑骂了一句,说是这个笨贼,这般没用,不知一个堂堂翰林,怎么被他骗到手的。
“后来我这老把嫂,又命旗牌官去向那个县官说,说是贵县既是如此怕事,这桩案子,只有本太太自己了结,但是须借贵衙大堂一用,好办这个龙头。①那个县官,当然不敢回绝。我这老把嫂,连夜就去坐堂,问明两造之后,先好好的安慰了那个死孩之父一番,当堂又赏给二百串钱,以作安葬之费,那个死孩之父,连连磕头领赏退去。我这老把嫂,还怕死孩之父,在那半途之上,碰见那班
兵,二百串钱,不能安稳到家,复派两名旗牌,持了大令,沿途护送回去。至于那个龙头,当堂办了二百板子,就此结案。”
穆图善不待钟鲁公往下再说,忙去拦着话头问道:“怎么,二百板子,可抵一命不成?”
杨载福接口道:“这是
兵呀!钱夫人薄责他几下,无非平平民气而已。倘若真个办他抵命,他肯服罪么?所有的
兵,肯不再闹么?”
杨昌-也接嘴道:“这位钱夫人,能够打那
兵二百板子,已经是她的能耐了,怎么能够照平时的案子办理呢?”
穆图善忽被杨载福,杨昌-这般一驳,不
把脸一红,假装前去喝茶,用那茶碗藉以遮蔽。
钟鲁公又向三人笑上一笑道:“这桩事情,我这老把嫂,自然办得很好的。连那全省的刑名老夫子,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此次我这老把兄升了广东抚台,到任的头一天,我这老把嫂,便闹上一桩极可笑的把戏。”
杨昌-一惊道:“这是何事,难道这位钱夫人真会闹着笑话不成?”
钟鲁公笑答道:“岂敢,这就是我这老把嫂平
奢侈脾气酿成的。原来大凡督抚到任,照例是首县办差的。”
穆图善此时已将他那脸上的红晕退去,忽然又来岔口问着大家道:“我曾经听见你们汉人讲过,县里替上司办差,也有老例的。据说上司本人和他太太,不必说了,老太太的差也办了,未出阁小姐的差也办,甚至上司姨太太的差也办;独有不办老太爷的差,以及少爷少
的差,这是什么道理。”
杨昌-笑答道:“只是已出阁小姐的差,也不办的。”
钟鲁公道:“这个道理,就是三从四德的三从了。在家从父,所以小姐的差,必须办的。出嫁从夫,所以太太、姨太太的差,都要办的。夫死从子,所以老太太的差,也要办的。至于老太爷乃一个堂堂男子,他自己有本事,尽管自己前去做官,自然有人办差,不能来沾儿子的光的。少爷也是堂堂男了,他自己有本事,尽管自己前去做官,自然有人办差,不能来沾老子的光的。少
以及出阁小姐,本已都是有夫可从的,也不能来沾公公和老子的光的。”
穆图善一直听得钟鲁公说完,不觉紧皱双眉的摇头道:“这个办差的弯儿,真正绕得太远了。我们在旗的却不如此,只要能够进得老爷衙门的人,统统须得办差。”
杨载福笑着道:“这是旗人的办差,我们汉人不敢变更老例。”
穆图善听了,方要变
,忽又想到杨载福乃是中兴功臣,又是左宗棠的帮办,只好忍气下去。
钟鲁公仍然说着道:“这时我这老把兄,统共只有一位太太,县里又久知这位太太是向来奢华惯的,所办之差,除非天上的月亮,没有办到。谁知我这老把嫂,第一天进衙门,就说那个县官不会办差。不会办差,便难治民。便教我这老把兄,立将那个县官撤任。你们三位知道为了何事?原来我这老把嫂,她是苏州人。苏州人的马桶,不甚高大。广东人的马桶,来得很高很大。我这老把嫂,因为用不惯高大马桶,只好熬了一天,没有出恭;到了晚上,真正的熬不住了,只好拿了一个较大较高的饭桶,去当马桶。这样一闹,我这老把兄,即在通省之内,拣上一位能员,去署首县。
“这位能员,姓洪名棣华,据说还是洪秀全的本家,自从调署首县,他已知道前任撤任的原因,马上出了重赏,四处的搜罗苏州马桶。无奈广东省垣,自然广东人多,偶有苏州去的候补人员,或是生意经人,所有马桶,却又都是用过的了,用过的东西,如何可以呈诸抚宪太太。于是这位洪明府、洪能员,几几乎弄得不‘能’不‘员’起来了。
“后来还亏他的一位钱谷老夫子,替他想上一个妙计。老夫子说:‘这几天之中,必有几家苏州人家的小姐出嫁的,出嫁的妆奁,必有苏州马桶的。东家不妨自己带领三班六房,前去假装道喜,一见苏州马桶,好则问他情让,歹则问他硬讨,甚至抢了回衙,总不见得敢去控告首县强抢马桶的。即使前去控告首县强抢马桶,这位抚台太太也会硬出头的。’那位洪明府洪能员,自然大喜,立即如法泡制,不到半天,居然被他一连抢到一二十个簇新的苏州马桶,马上亲自上院禀见抚台,第一句老实就说:‘卑职蒙大帅栽培,调署首县,卑职也知道是为宪太太的出恭大事。今天卑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办到了一二十个苏州马桶,伏乞大帅转
太太,不过太太在她出恭之际,知道卑职一点劳绩便好了。’”
杨昌-听到这里,也会长叹了一声道:“我们蒋中丞,将来必受这位钱夫人所累矣。”
钟鲁公此刻已经讲得
起,也不答话,仍然接说道:“那位洪明府洪能员,自从献上一二十个苏州马桶之后,以为他的劳苦功高,只要安安逸逸的等候升官好了。谁知不到一两个月,抚台太太,又命一个巡捕指名问他来要苏州马桶。那位洪明府洪能员,不
大惊失
的,直跳来起了道:‘怎么,难道这许多马桶,竟会用完了不成?’“巡捕答称道:‘老同寅,说得真是发松,这是马桶呀,又不是什么补品可以当饭吃的。若不用完,何必教兄弟前来奉索。’“洪明府又皱眉的问道:‘这末怎么这般快法的呢?’“巡捕笑答道:“我们这位抚宪太太,为人最爱清洁,大凡一个簇新马桶,只要用过一二次,便不再用。老同寅送去的也不过一二十个,并不算多,照我们这位抚宪太太的意思,还算万分省俭使用的了。’“洪明府听到这句,忽又大叫一声道:‘如此说来,我命休矣?’
杨昌-、穆图善、杨载福三个一齐捧腹的大笑起来道:“这是什么事情,这位洪大令,何致叫出我命休矣四字出来呢?”
钟鲁公自己也在跺足的大笑道:“原来苏州马桶,确已被这位洪明府搜完。一时三刻。急切之间,请问叫他哪儿去找,哪儿去办。而且出恭之事,又不可以暂记一下,下次再出的。”
杨载福此时已经笑得淌着双泪,一边忙在揩拭,一边又问钟鲁公道:“这倒是桩难题,这位洪能员,倒底怎样办法呢?”钟鲁公道:“谁知这位洪能员,真是大有才情,倒说赶忙死命的又去搜罗了三五个来,
与巡捕带转。还要再三再四的拜托巡捕,禀明抚宪,求他转致宪太太,十天之内,务必务必省俭使用。十天之后,他能办到,一天就用十个,也不碍事。”
穆图善又笑问道:“不是广东地方的苏州马桶,都被这位能员搜完了么?十天之后,怎么又这般多的出来呢?”
钟鲁公道:“他便立刻拜托那位钱谷老夫子,亲自带上千把银子,去到苏州,找上一二十个箍桶名手,一同到粤,就在大堂之上,作了那班箍桶匠的工场,出品愈多,抚台那边的夸奖愈好。不过当时省城之中,却出了一种童谣,那个童谣是:嫁才郎,配才郎,才郎虽是绣花枕,夫人却是读书
。
有朝大便忽不便,苏州马桶,自然堆满了大堂。①钟鲁公的那个堂字,犹未出口,不但二杨一穆,重又狂笑起来,连那各人的二爷无不掩口葫芦。
杨载福忽停下笑声,正
的对着钟鲁公说道:“你们这位老把兄的一把抚台
椅,真正也是他的性命拚出来的。你们这位老把嫂,如此闹法,不要被人参上一本,那就不是玩的呢。”钟鲁公听说,不觉皱皱双眉道:“我早奉劝过了。无如我这老把兄,一见了我这老把嫂,连他的
股也会发笑的。这个毛病,真没法儿医他。”
杨昌-正待说话,忽见他的一个戈什哈奔至相请,说是衙门里到了上谕。杨昌-站起要走。
穆图善道:“慢着,我也坐久了,一同走罢。正是:
妇女无才便是德
丈夫溺爱酿成
不知杨穆一同走后,钟鲁公尚有何话,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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