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
一
只见从县衙西南侧的胭脂巷里,涌出了一群身穿五颜六
服装,脸色青红皂白、身材七长八短的人。打头的一个,用官粉涂了一个小白脸,用胭脂抹了一个大红嘴,模样像个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长过了膝盖的红绸子夹袄(十有八九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
着两条乌油油的黑腿,赤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一只猴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里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声铜锣:镗——镗——镗——然后就高唱一句猫腔:
"叫花子过节穷欢乐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调,具有独特的韵味,让人听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们,便齐声学起了猫叫:
"咪呜~~咪呜~~咪呜~~"
然后就有几个年轻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猫胡的曲调,奏出了猫腔的过门:
"离格龙格离格龙格龙~~"
过门奏罢,俺感到喉咙发
,但今天俺实在是没有心思唱戏。俺没有心思唱戏,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戏。世上的人不管是为官的还是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忧愁,惟有这叫花子不知忧愁,那侯小七唱道:
"头穿靶子脚戴帽,听俺唱段颠倒调~~咪呜咪呜~~儿娶媳妇娘穿孝,县太爷走路咱坐轿~~咪呜咪呜~~老鼠追猫满街跑,六月里三伏雪花飘~~咪呜咪呜~~"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马上就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这一天,是高密县的叫花子节。这一天全县的叫花子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个来回,第一个来回高唱猫腔;第二个来回耍把戏;第三个来回,叫花子们把扎在
间的大口袋解下来,先是在大街的南边,然后转到大街的北边,将那些站在门口的老婆婆小媳妇用瓢端着的粮食、用碗盛着的米面分门别类地装起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到了俺家的门口时,俺总是将一竹筒子油腻腻的铜钱,哗啦一声倒进一个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里,而那个猴
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会放开喉咙喊一嗓子:谢干娘赏钱!每逢此时,全部的叫花子都会把眼光投过来。知道这些东西心里馋俺,俺就故意地歪头抿嘴对着他们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儿往他们群里飞,引逗得这些猢狲们弄景作怪,连连地翻腾起空心跟斗,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和路边的看客嗷嗷怪叫,大声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过节的叫花子还要欢乐。一大清早就起来,猪也不杀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队伍后边,手舞足蹈,儿会一跟着人家唱,儿会一跟着人家学猫叫。唱猫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学起猫叫来,那可是有腔有调。俺小甲学猫叫,儿会一像公猫,儿会一像母猫,儿会一像公猫叫母猫,儿会一像母猫叫小猫,儿会一又像那走散了的小猫叫母猫,听得人鼻子发酸泪汪汪,好似那孤儿想亲娘。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让女儿孤苦伶仃受煎熬;万幸您一命呜呼去得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队伍大摇大摆地从那威风凛凛的大兵面前过,唱茂腔的侯七声不颤,学猫叫的花子们不跑调。八月十四
,高密县的叫花子是老大,俺干爹的仪仗碰上了花子们游行的队伍也要悄没声地把路绕。往年里花子们抬着一把藤条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杂
。头戴着红纸糊成冲天冠,身穿着明黄缎子绣龙袍。如果是贫民百姓小官僚,胆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图谋不轨,小命儿十有八九要报销。但这样的僭越服装穿在朱八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叫花子自成王国任逍遥。今年的游行队伍比较怪,众花子簇拥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踪影全无,朱老八哪里去了?他么什为不来端坐龙椅抖威风?那荣耀,不差当朝的一品大员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声响,俺觉得,今
个,这游行的花子们有蹊跷。
眉娘俺是土生土长高密人,十几岁就嫁到了县城。没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猫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县城虽是大地方,俺也是常来常往。模模糊糊地记得,俺爹专门给这些叫花子教过戏。那时俺还小,剃了一个木碗儿头,人们都以为俺是个男孩子。俺爹说,戏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讨饭的实际上就是唱戏的,唱戏的实际上也是讨饭的。所以啊,俺跟这叫花子的行当里有缘份。所以啊,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见怪不怪。但那些从青岛来的德国兵和从济南来的武卫军,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玩景。他们如临大敌,把
把子拍得啪啪响,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圆,看着这一彪奇怪的人马,呼天嚣地地吵过来。等到队伍渐渐近了前,他们握
的手松懈了,挤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武卫军们的表情还没有德国兵那样好笑,因为他们能听懂侯小七嘴里的唱词,德国兵听不懂词儿,但他们能够听懂那混杂在唱腔里的猫叫。俺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感到很纳闷,么什为这么多人学猫叫呢?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队伍上,把端着架势想冲进县衙的俺忘记了。俺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淌了油。天赐的良机莫丧失,俺来它一个混水里摸鱼、热锅里炒豆、油锅里加盐,趁着这
乎劲儿来一出眉娘闯堂。为救爹爹出牢房,孙眉娘冒死闯大堂,哪怕是拿着鸡蛋把青石撞,留下个烈女美名天下扬。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侯小七的锣声更加响亮,他的猫腔颠倒调儿更加凄凉,众花子学猫叫学得不偷懒,忒夸张,一个个故意地对着那些大兵扮鬼脸子出怪模样。当队伍接近了俺,他们仿佛接了一个暗号,都突然地从怀里摸出了大大小小的连头带尾巴的猫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头上。这个突然的变化,直让大兵们目瞪口呆。此时不闯堂更待何时?俺一侧身子,就从德国兵和武卫军的
隙里,直冲县衙大门。兵士们愣了片刻,马上觉醒,他们用
刺抵住了俺的
膛。俺的心一横,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闯。正在这危急的时刻,从游行队伍里冲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只胳膊,硬把俺拖了回来。俺还是摆出了挣扎着要往刀尖上扑的架势,但俺其实没有用出多少力气。俺不怕死,但俺的内心里还是不想死。俺不见钱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实际上是就着台阶下了
驴。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团团地围起来,在不知不觉中,俺的身体就坐在了那张两边绑着竹竿的藤条椅子上。俺挣扎着想从藤椅上跳下来,四个叫花子发一声喊,竹竿就上了他们的肩。俺高高在上,身体随着藤椅的颤悠上下颠动着,心中突然地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地
了出来。叫花子们更加
实了。领头的侯小七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拔得更高:
"大街在人脚下走,从南飞来一条狗,拾起狗来打砖头,砖头咬了人的手~~咪呜咪呜~~"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随着叫花子的队伍往东去,县衙门被甩在了脑后。这时,游行的队伍,斜刺里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几十步,那座瓦棱里长满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庙出现在了俺的眼前。队伍拐下了大街后,叫花子们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们脚下的步子碎起来,快起来。俺已经明白了他们今天的游行根本不是为了收粮受物,而是为了俺。如果不是他们,俺也许已经被德国大兵的刺刀把
膛戳穿了。
在娘娘庙前破碎的石头台阶上,藤椅子稳稳地落了地。马上就上来两个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连拖带拽地弄进了黑乎乎的庙堂。黑暗中人个一问:
"把她弄来了吗?"
"弄来了,八爷!"架着俺的那两个叫花子齐声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块破席上,手里玩
着一团闪烁着绿光的东西。
"掌蜡!"朱八下了命令。
马上就有一个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纸,点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后边的半截白蜡头,庙里顿时一片光明,连落满了蝙蝠屎的娘娘脸庞也放出了光辉。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块席头,说:
"请坐。"
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俺一腚就坐下了。这时,俺感觉到两条腿已经没有了。俺可怜的腿啊,自从爹爹被抓进班房,你们东奔西走、上蹿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亲亲的左腿,亲亲的右腿,你们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仿佛在等待着俺开口说话。他手里那团发出绿光的东西此时黯淡了许多。借着明亮的烛光,俺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个纱布包儿,里边包着几百只萤火虫。俺心中纳闷,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大爷么什为要耍虫子。随着俺的落座,叫花子们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纷纷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都缄口不言,连侯小七那只活泼异常的猴子,也静静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头虽然还不老实,但都是小小的动作。朱八看着俺,所有的叫花子看着俺,连那只
猴子也在看着俺。俺给朱八磕了一个头,说:
"大慈大悲的朱八爷啊——!未曾开言泪涟涟,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难——救救俺的爹吧,八爷,省里的袁大人、德国的克罗德,还有那县台小钱丁,三堂商定虎狼计,要给俺爹上酷刑,执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赵甲和俺的丈夫赵小甲。他们要让俺爹不得好死,他们要让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们要让俺爹受刑后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岛到高密的火车开通…求八爷把俺爹救出来,救不出来就把他杀了吧,一刀给他个利索的,不能让洋鬼子的阴谋诡计得了逞啊,俺的个朱八爷…"
"叫一声眉娘莫心焦,先吃几个羊
包。"朱八唱了这两句,接着说,"这包子,不是讨来的,是俺让孩儿们去贾四家专门为你买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后,双手托过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俺的面前。朱八用手试试,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吧,还热乎着呢。"
"八爷,火烧眉毛,俺哪里还有心吃包子?"
"孙眉娘,你心莫慌,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常言道水来了土掩,兵来了将挡。你先吃几个包子垫垫底,然后听俺说端详。"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个指头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摇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用刀尖灵巧地一挑,油纸包轻松张开,闪出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层糕,杜昆家的大火烧,孙眉娘的炖狗
,贾四家的发面包,这是高密县的四大名吃。高密县的狗
铺子不少,么什为惟独俺家的炖狗
成了名吃?因为俺家的狗
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
么什为格外香?因为俺家在煮狗
候时的,总是将一条猪腿偷偷地埋在狗
里,等狗腿猪腿八角生姜栓皮花椒在锅里翻滚起来时,俺再悄悄地往锅里加一碗黄酒——这就是俺的全部诀窍。朱八爷,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条命,俺每天献给您一条狗腿一坛酒。只见那四个大包子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成了一个蜡台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贾四包子白生生,暄腾腾,当头捏着梅花褶,褶中夹着一点红。那是一颗金丝枣,样子俏皮又生动。朱八将刀子递到俺面前,让俺
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烫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干净。俺摆手拒绝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温暖着俺的手,发面的味道扑进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颗金丝枣,
甜的滋味满喉咙。一颗红枣下了肚,勾出了胃里的小馋虫。俺第-口咬开了包子褶,
出了胡萝卜羊
馅儿红。羊
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全。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下作相。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说叫花子都有
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来起看这包子是进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么什为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
,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吃包子前还要强烈。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三口四口地
了下去。两个包子
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道其实已经
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这到想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
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
了嘴不
。毕竟有了三个大包子垫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顾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后,闪烁着几十点星星一样的眼睛。叫花子们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们眼里,俺这个貌比天仙的人物变成了人间的馋嘴婆娘。嗨,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要脸要貌;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臊。
等俺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问:
"吃
了没有?"
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既然吃
了,就听俺慢慢道来。"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团萤火虫,眼睛里放着绿光,幽幽地说,"咱家看中你爹是个英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你还小,咱家与你爹有
情。你爹教会了咱家二十四套猫腔调,让咱家的孩儿多了一套混饭吃的把戏。连这个八月十四花子节,也是你爹帮助咱家出的主意。别的咱家就不说了,单冲着你爹他那一肚子猫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来。咱家定下了一条妙计,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痢眼的杂种苏兰通,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咱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对着一个在墙角上侧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说,"他已经活够了,相貌与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愿替你爹去死——当然了,他死后,咱家和孩儿们会给他立一个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俺连忙跪起来,对着那条汉子叩了一个响头。俺眼含着热泪,颤声说:
"大叔,您义薄云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
芳,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用您的死,换俺爹的活,让俺眉娘心中好为难。如果俺爹能够活出来,俺一定让他把您编进猫腔里,让千人传诵万口唱…"
那汉子睁开醉猫一样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二
傍晚时分,俺从噩梦中醒过来。在梦里,俺看到一头黑猪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场的戏台上。黑猪的身后站着俺的干爹钱丁,戏台当中坐着一个红头发、绿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杀了俺后娘、害了俺弟妹、毁了俺乡亲、双手沾满了俺东北乡人鲜血的克罗德还能是谁!正是那仇人相见分少十眼红,俺得不恨扑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扑上去注定把命送。与克罗德并排坐着的是一个方头大脸、嘴
上蓄着八字胡须的红顶子大员。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就是他断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东的义和团杀了个干干净。就是他请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给俺亲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捻着胡须尖儿,笑眯眯地唱道:
"好一个女中花魁孙眉娘,小模样长得实在强。怪不得钱丁将你
,连本官见了你,也是百爪挠心怪
。"
俺心中暗暗高兴,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变了一张脸,好似那绿色的冬瓜上挂白霜。只见他对着后边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着浸
了豆油的枣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
一
,一疯一傻,来到了黑猪身旁。袁世凯瞄一眼钱丁,用嘲弄人的口气问:
"样么怎啊,钱大人?"
钱丁跪在袁世凯和克罗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为了明
执刑万无一失,卑职特意让赵甲父子在这头猪身上演习,请大人指示。"
袁大人看看克罗德,克罗德点点头,袁世凯也点点头。钱丁站起来,小跑步到了黑猪前头,伸手抓住了两只猎耳朵,对俺公爹和小甲说:
"开始。"
公爹将那
还滴着香油的檀木橛子
在黑猪
眼的上方,对小甲说:
"儿子,开始。"
小甲侧身站成一个八字步,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抡圆了油槌,对准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家伙。只见那
檩木橛子呲地一声就钻进去了半截。那头黑猪的
猛地弓来起了,与此同时,它的嘴里,发出了冲耳朵眼子的嚎叫。那头猪往前一冲,就把钱丁从戏台子上掀了下去。俺听到钱丁落地时发出了响亮音声的,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着俺还听到了他发出了尖厉的喊叫:
"亲娘哟,跌死本官了。"
尽管俺对钱丁不满,但毕竟有肌肤亲情。俺的心中一阵刺痛,顾不上身怀着六甲,纵身跳下戏台,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见他脸色金黄,双目紧闭,好似小命送了终。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金黄的面皮也转了红。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俺听到他说:
"眉娘啊,你是我心头最痛的一块
,我是死了呢还是活着?我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我是人呢还是鬼?"
俺答道:"亲亲的冤家小钱丁,说你死了吧你还活着,说你醒了吧你还睡着,说你是人吧你还像鬼!"
这时候,戏台上大
,锣鼓敲着急急风,猫胡拉着离格龙。黑猪腚上
着檀木橛子团团转,俺公爹和小甲追猪追成了小旋风。山东巡抚袁世凯,被黑猪咬断了一条腿,鲜血淌在了地
平。德军司令克罗德,被黑猪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
哼哼。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两个大灾星。忽然间,霹雷一声天地变,袁世凯的腿好好的,克罗德的腚全全的,他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戏台的当中,那黑猪摇身一大变,变成了俺爹老孙丙,趴在地上受极刑。只听见,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钻
噌噌噌,俺爹喊叫震斗聋…
俺的心脏扑通扑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问俺:
"睡好了没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爷,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俺竟然睡着了…"
"这才是好样的。这个世界上,但凡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朱八又将四个贾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说,"你慢慢地吃着,听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你讲。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两
檀木橛,知县带人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一座升天台,与那戏台遥相望。台前搭起了席窝棚,棚前垒起了大锅灶,一锅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赵甲,你男人,赵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锅里,煮得十里路外扑鼻香。大锅里炸着香油果,小锅里炖着牛
汤,吃得爷儿两个嘴巴油光光。"单等那明天正晌午时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进你爹的后脊梁。县衙门前,依然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你那个相好的钱丁和袁世凯、克罗德全都不见踪影。我派咱家一个机灵的孩儿化装成给县衙送菜的小贩,想混到衙门里去探探虚实,当场就让德国兵戳了一刺刀。看来,从大门是进不去了…"朱八正说得来劲,就听到庙门外一声尖叫。众人吃了一惊,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蹿了进来。紧随着猴子,侯小七也闪身进门。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仿佛沾染了许多的月光。他抢到朱八面前,说:
"八爷,大喜,孩儿在县衙后边的
沟里蹲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四老爷送来的消息。四老爷说,让咱们后半夜从县行的后墙爬进去,趁着站岗的士兵疲惫困倦,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孩儿顺便看了地形,在县衙后墙里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顺着这棵树,就可以进入县衙。"
"猴子,真他娘的有两下子!"喜
上了朱八的脸,他兴奋地说,"现在你们大家,能睡觉的睡觉,睡不着觉的就给我躺着养劲。孩儿们出力候时的到了。咱家干成了这件事,就等于
了克罗德的
眼,让这些杂种蒙在鼓里。"朱八时着那个躺在席片上,准备着替代俺爹的好汉子说,"我说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来吧。师傅准备了一坛好酒,还有一只
骨烧
,师傅陪你吃喝,为你送行。你如果觉得委屈,咱家马上换人。其实这是个轰轰烈烈、扬名
脸的事。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孙丙的亲传弟子。你的嗓子就是那孙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样与那孙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孙眉娘你仔细看看,这个兄弟,像不像你的爹。"那条汉子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抬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后抖擞了一下精神,把一张
糙的长脸转给俺。他的眉眼与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他的鼻梁也像俺爹的鼻梁是高高的。他的嘴巴与俺爹的嘴巴相差甚远,俺爹的两片嘴
是厚厚的,这人的嘴
是薄薄的。俺心里想如果能把他的嘴
弄厚点儿,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装扮起来,就可以瞒得天衣无
。
"孩儿还忘了一件要事,八爷,"侯小七有几分为难地说,"四老爷特别叮嘱,要立即转告八爷,说那孙丙,受审时破口大骂,惹得克罗德恼羞成怒,用手
把子敲掉了他两颗门牙…"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间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从那两扇厚厚的嘴
中间
出来的是一嘴整齐的牙齿。叫花子吃钢嚼铁,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朱人盯着小山子的嘴巴,说:
"你都听到了,想想吧,愿意就是愿意,意愿不就是意愿不,师傅绝不
你。"
小山子咧开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虽然不白,但十分齐整的淡黄
的牙齿。他微微一笑,说:
"师傅,徒弟连命都不想要了,还要这两颗门牙做什么?"
"好样的,小山子,不愧是我的徒弟!"朱八感动地说着,双手把那只装满了萤火虫的布口袋颠来倒去,一片片的萤光像烟雾一样在他的
前把他下巴上凌乱的花白胡子都照亮了。
"师傅,"小山子用指甲弹着牙齿说,"它已经发
了,把酒
端过来吧!"
几个小叫花子慌忙把朱八身后那只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烧
和那一坛老酒搬过来。荷叶还没揭开,俺就闻到了烧
的香气,坛子还没开
俺就闻到了老酒的香味。老酒的香味和烧
的香气有根本的不同,烧
的香气与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将到来的八月中秋节的气氛渲染得很浓很浓。一道月光从庙门的
隙里
进来,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叶被一只手拨开,在月光中金红色的烧
闪闪发光,在月光中一只黑色的手把两个浅底的黑色釉碗摆在了烧
的旁边,在月光中朱八将手中的萤火虫装进了
间的叉袋,拍了拍绿色的双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细长灵巧,每
手指都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儿——他的
股往前蹭了两蹭,就与即将去大牢里给俺爹当替死鬼的小山子对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递到小山子眼前。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师傅,怎么敢让您老人家给小的端酒?"
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与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声响亮,酒花溅出,然后两人的眼睛直直地对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飞舞,像煞了火镰敲打火石,人个两嘴
都抖,都好像要说话,但都不说话,然后他们就仰起了脖子,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朱八放下酒碗,亲手撕下一条鸡腿,鸡腿上还牵连着一块
皮,递给了小山子。小山子接过鸡腿,似乎想说话,但还是没说话,然后他的嘴巴就被
满了。俺看到
在他的嘴巴里翻了两个滚就被他咽了下去,好像一只老鼠沿着他的咽喉钻了进去。俺心里真想回去弄条狗腿给他吃,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煮一条狗腿,没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鸡腿上的大
,就用门牙啃起了骨头上的筋络,好像要向俺和众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发达的门牙龇了出来,那神情犹如蹲在松树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齿黄是黄了一点,但的确很结实。啃完了筋络他就咀嚼骨头,嘴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没见到吐么什出,他把骨头渣子都咽了下去。可怜的人儿,早知道你今
舍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该请你到俺家,摆起那七秀余碗
水宴,让您把人间的美味尝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间,谁也没生前后眼。小山子刚把一条鸡腿嚼完,朱八将另一条鸡腿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举起双手抱拳,满面庄严地说:
"谢师傅给了小的这次机会!"
然后,他伸手从背后摸起一块半头砖,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儿会一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儿会一看看朱八爷阴沉沉的脸膛。朱八用食指拨弄了小山子那颗掉在地上的牙,抬起头来问候七:
"孙丙到底去了几颗牙?"
"听四老爷说是两颗。"
"你听真切了吗?"
"听得真真切切,八爷。"
"这事弄的,"朱八为难地望着小山子,说,"师傅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你来一下子…"
"师傅不要为难,敲一下也是敲,敲两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里
吐着血沫子,呜呜噜噜地说着,随手又把砖头举来起了。
朱八厉声道:"别急——"
但小山子已经把砖头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砖头,一低头,吐出了两颗牙。
望着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来的大豁子,朱八恼怒地骂道:
"你个杂种,让你别急别急你偏要急,这下可好,又他娘的多砸下来一颗!少砸了可以再砸,这多砸了可怎么办?"
"师傅不要烦恼,候时到俺闭住嘴巴不开口就是了。"小山子口齿不清地说。
三
夜半时分,俺遵从着朱八爷的指示,披上一件破夹袄,戴上一顶破草帽,跟随着叫花子,悄悄地出了庙门。大街上静悄悄的,人个一影也没有。明晃晃一轮圆月,放
出绿油油的寒光,使天地间的万物都像通了灵、着了魔。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上下牙齿打起了得得。这声音在俺的耳朵里铿铿锵锵,俺觉得俺打牙巴鼓音声的能够惊醒整个的县城。
一行人,侯小七扛着猴子前头带路,后边是身材高大的小
子,小
子手里提着一柄铁铲,据说他是钻墙打
的急先锋。小
子身边是小连子,小连子
里捆着一条牛皮绳,据说他是攀树上房的老祖宗。然后就是大大的贤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义大德、自毁容颜、慷慨赴死是万古
传的大英雄。只见他,身不颤,步不
,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盘八碗的太平宴,这样的人物几百年来也难见。小山子身后就是乞丐的首领朱老八,也是个顶天立地、咬钢嚼铁的男子汉。朱老人拉着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婵娟。小队伍,忒
干,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马汉,前狄龙,后狄虎,借东风,气周瑜,甘
寺里结良缘…
俺们跟随着侯小七,穿过大街,趄进了铁匠胡同,从铁匠胡同,拐进了草鞋市。贴着草鞋市边那道矮墙,用墙的暗影遮掩着身体,弓着
,一路小跑,蹿进了鲁家巷子。出了鲁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桥;桥下的
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银子。过了小康桥,溜进了油房胡同。出了油房胡同,一抬头,高高的围墙立眼前,墙里就是县衙的后花园。
蹲在围墙的阴影里,俺呼哧呼哧地
着
气,心里像打鼓一样
扑通。花子爷们都不
气,俺看到,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闪着亮光。俺听到朱八爷说:
"动手吧,是时候了!"
小连子从
里
出绳子,往上一抛,那绳子就从树杈上悬挂下来。只见他手脚并用,不似猿猴,胜似猿猴,噌噌噌,几下子就上了树,然后他就沿着树杈落在了墙头上。他沿着绳子消失在墙里头,、片刻工夫,又把另一
绳子从墙里边抛出来。朱八爷抓住绳子,使劲地扌屯了扌屯,看样子已经是万无一失。朱八将绳子给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轻飘飘地飞上了树,然后就在树上蹿跳起来。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绳子,脚蹬住墙壁,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墙头,换了从树上垂挂到墙里的绳子,一闪就下去了。下一个谁上?朱八爷把俺推到前边。俺心里紧张,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水。俺抓住绳子,绳子冰凉,简直就是一条蛇。俺拉着绳子往墙上蹬了两脚,手酸了,腿软了,浑身上下打颤颤。不久前俺没用绳子就蹿上了树,今
里拽着绳子上不去。那时节俺俏得像只猫,今
里俺笨得似头猪。并不是亲爹不如干爹急,是不也腹中的娇儿长了个。实因为,俺在这墙头上吃过亏。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俺看到了这墙头树杈子,就感到浑身狗屎臭,
股阵阵痛。这时俺听到朱八爷在耳边说:
"这是为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们的爹!"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刻,俺怎么能先草
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为了万古千秋传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脚,两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绳脚蹬墙,面朝蓝天明月轮。在下面,众位花子伸手把俺的
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驾云。说话间俺就蹲在了墙头上,看到了县衙里,一片片房顶相连,月光下,瓦片好似鲤鱼鳞。墙下边,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树上悬挂的另一绳,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翠竹林。
想当初与钱丁在西花厅里闹风月,俺曾经,站在顶子
上,透过后窗,看到了后花园里的美景,首先扑人俺的眼睛的就是这片翠竹林。还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药,丁香开花熏死个人。花园中还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花菊用盆栽。太湖石,玲珑剔透,立在小小荷池边,池中粉荷赛美人。还有那两只蝴蝶采花
,一群蜜蜂嗡嗡嗡。有一个黑面女子园中游,神色严肃赛包公。身后跟着小丫鬟,杨柳细
脚步灵。俺知道,这女人模样不算好,但她是知县的结发
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门学问好,才华满腹计谋深,衙役见她个个怕,知县见她让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园去转转,但钱丁让俺死了这条心。钱丁让俺在西花厅里把身藏,
水的夫
怕见人。想不到,今
俺又在园中站,只是那,不为游园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齐,侯小七把猴子也从树上招了下来。俺们蹲在林中,听到那三更的梆锣在衙中的夹道里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从最前面的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大门外的士兵在换岗。过了片刻,所有音声的有没都了,只有那些死期将近的秋虫,正声声紧,声声凄凉地鸣叫着。俺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看看朱八爷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五块黑石头。只有那只猴子,偶尔地不老实一下,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见着就偏了西,后半夜的月光冰凉,秋天的
水落在竹叶和竹竿上,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层油。
水打
了俺头上的破草帽,打
了俺身上的破夹袄,连俺的胳肢窝里都
漉漉的。再不行动,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爷爷,俺焦急地想着。这时,就听到前面又吵闹起来了,喊叫声,哭嚎声,还有铛铛的铜锣声。随即俺就看到,一片红光把县衙照红了。
一个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弯着
从西花厅旁边的夹道里溜了过来。过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俺们一招手,俺们就跟随着他,沿着夹道,越过了西花厅、税库房、主簿行、承发房,眼前就是狱神庙,庙前就是监押房。
俺看到,前院里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窜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馆大厨房。云生而,火生风,浓烟滚滚呛喉咙。
糟糟好似蚂蚁把家搬,吵嚷嚷恰如老鸹窝里捅铁
。成群的兵丁来回窜,手提着水桶和担杖。趁
劲儿俺们过了外监过女牢,脚底都像抹了油,轻灵好似一群猫,神不知,鬼不晓,俺们溜进了死囚牢。监房里臭气能把人熏倒,老鼠赛猫,跳蚤如豆。监房里只有矮门没有窗,乍一进去,两眼啥也看不见。
四老爷扭开了死牢的门锁,嘴里连声说着快快快,朱八爷把那一包萤火虫儿往里一甩,屋子里顿时就一片绿光。俺看到,爹爹脸色青紫,满嘴血污,门牙
落,已经不成人样。爹呀!俺刚喊出了半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脚都用铁链子锁住,铁链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匪类石"上。纵然你有千斤的力气,也难以挣脱。借着萤火虫的光芒,四老爷开了铁链上的大锁,把俺爹解放出来。然后,小山子
下外边的衣裳,显出了跟俺爹穿得颜色一样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让四老爷把他用铁链子锁起来。几个人忙把小山子换下来的衣裳给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齿不清地喊叫着:
"你们么什干?你们要么什干?"
四老爷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声说:
"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儿眉娘救你来了。"
爹爹嘴巴里还在出声,朱八爷对准他的太阳
打了一拳,俺爹连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小
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两条胳膊把他背起来。四老爷低声说:
"快走!"
俺们弯着
出了死牢,趁着外边的
乎劲儿,跑到了狱神庙后边的夹道上。
面一群衙役提着水从仪门内跑出来。知县钱丁站在仪门的台阶上,大声地喊叫着:
"各就各位,不要慌乱!"
俺们蹲在狱神庙后的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几盏红灯笼引导着一个大员出现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大员的身后簇拥着一群护兵,不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能是谁。俺们看到钱丁疾步
上去,单膝跪地,朗声道:
"卑职管教不周,致使膳馆失火,惊吓了大人,卑职罪该万死!"
我们听到袁世凯命令知县:
"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得不恨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音声的。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
"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
"孙丙样么怎?"
"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
"孙丙是朝廷重犯,明
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来起了,呜呜嘻嘻地问:
"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
小
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小
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
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
"孩儿们,跑吧!"
小
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
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
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音声的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
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
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
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
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
,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随即就响起了鞭子
打到人身上音声的。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
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
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
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
、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
鲁地说: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职前来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声,道:
"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
"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
"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
"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
"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
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
"知县大人回来了!"
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知县冲进房子,百感
集地说:
"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
四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
进来,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
上爬下来,低声道:
"谢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
言罢,俺
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
大的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
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
麻堵
膛。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
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
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
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
"大人,妾身自做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
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音声的说:
"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
"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
"悉听夫人尊便。"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来起看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
"谢夫人。"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
俺无言以对。
"你今年多大岁数?"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
"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
"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
"是的,我保证。"
"那么,"夫人道,"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
"愿走!"俺毫不犹豫地说。
五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眼巴巴地往衙内张望着。俺一夜未眠,经历了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大场面,虽然现在还不是戏,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编进戏里众口传。昨夜晚夫人劝俺远走他乡避灾难,她还将五两白银递到了俺手边。俺不走,说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县,闹它个地覆又天翻。
乡亲们都知道了俺是孙丙的女儿,把俺层层地护卫起来,好像一群母
护着一只小
。几个白发的老婆子把热乎乎的鸡蛋
给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里
,她们还用哭咧咧音声的说:
"吃吧,闺女,别饿坏了身子…"
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小娘们,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子婊,提起俺的名字就牙
,得不恨咬俺一口。她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宝童。
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
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
,右墙上挂着小连侯七和猴
(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
眼见着
头渐升高,县衙里还是静悄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不到俺家打酒买狗
,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谨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高人啊,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儿会一他又感叹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你们高密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赡宫折桂的机会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袖。他的脖子有点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还是今天才歪。往常里也曾见过单先生几次,但没在意这个细节。他歪着脖子,显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劲头儿,看去不是一个文学人,倒像一个手下喽罗成群的山大王。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头戴红缨帽子的大胖子,是开当铺的李石增。那位不停地挤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柜苏子清。那位脸皮上有浅白麻子的是药铺的掌柜秦人美…高密县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有的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有的惊慌失措,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依靠;有的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怕被
人认出他的脸。他们一出单家巷子,就把大街两侧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看着他们,有的不明白,有的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说:
"好了,这下好了,单举人出山,孙丙的命就保住了!"
"别说是钱大老爷,就是袁大人,也要给单先生一点面子,何况还有高密县全体的乡绅呢!"
"皇上也不会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
于是大批的人群就尾随在单先生与众乡绅的后边,簇拥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大门两边的德国兵和袁世凯的武卫军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浇了的昏狗,立即抖擞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边当拐
拄着的大
托来起了。俺看到,那些德国兵的眼睛,扑簌扑簌地往外
绿。
自从德国鬼子在青岛登了陆,就有许多古怪的说法传到俺的耳朵里。说这些东西腿是直
,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这分明是谎言了。德国兵近在俺的眼前,他们穿着瘦腿
子,那些大膝盖就像蒜槌子一样往外突突着。还说这些东西干起那事来像骡马一样,一上就
,但俺听到胭脂巷里的子婊说:天神爷爷,什么一上就
像骡马,他们都是些大公猪,上去不捣弄够一个时辰不下来。还说这些东西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俺拿这话去问钱大老爷,钱大老爷听罢笑哈哈,说也许都是真的罢,咱家没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钱大老爷用柔软的手指摩拿着俺的肚子,眼睛里放着光说:"眉娘啊眉娘,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俺说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与小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生?他捏着俺说:"你不是说小甲是个傻子吗?你不是说小甲不懂这种事吗?"他的手上用了狠劲,痛得俺眼泪都
了出来。俺说,自从跟你好了以后,就没让小甲动过,不信你去问小甲。他说:"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堂堂-县之尊去问一个傻瓜?"俺说,一县之尊的
巴是不也石头雕的,一县之尊软了不也像一摊鼻涕吗?一县之尊不也吃醋吗?听了俺的话,他松开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拥在怀里,说:"宝贝,你就是我的开
顺气丸,你就是玉皇大帝专门为我和的一味灵丹妙药…"俺将脸扎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老爷干爹啊,你把俺从小甲手里赎出来吧,让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么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贴身丫头侍候您。他摇着头说:"荒唐,我一个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抢夺民
,此事
传出去,贻笑天下事小,只怕头上的乌纱帽都难保。"俺说,那你就舍了俺吧,俺从今之后,再也不到你这县衙里踏半个脚印。他亲了俺-口,"可是我又割舍不了你,"他学着猫腔调唱道,"这件事让本官左右为难~~"你怎么也会唱猫腔?你这是跟谁学的呀,俺的个亲大老爷!"要想会,跟着师傅睡吗!"他调皮地说着,然后又用手拍着俺的腚垂子,摹仿着俺爹的声嗓,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乌奔林。只有本县无处奔,独坐大堂心愁闷~~"你愁闷个啥啊,不是有俺这个大活人躺在你的身边给你消愁解闷吗?他不答俺的腔,把俺的腚当了他的猫鼓,一下一下地拍着,节奏分明声音脆生,接着唱,"自从结识了孙氏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霖。"你就会用好话蒙俺,俺一个卖狗
的村妇,有什么好的?"你的好处说不完!~三伏你是一砣冰,三九你是火一团。最好好在解风情,让俺每个
孔都出汗,每个关节都舒坦。为人能搂着孙家眉娘睡一觉,胜过了天上的活神仙~~"他唱着唱着就把俺翻到了下边,他的胡须就像散开的马尾巴遮住了俺的脸…干爹啊,有道是: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
柳柳成荫。那天你与俺颠鸾倒凤赴云台,想不到珠花暗结怀龙胎~~本想给你个冲天喜,谁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桩刑~~
俺看到,单举人带着众位乡绅
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走了过去,那些大兵们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都把大
端平了,除了单举人之外,乡绅的脚步都粘粘乎乎起来,好像腿双之间夹
着麻团,好像脚底下沾满了胶油。单举人人个一渐渐地
离了他的队伍,突出在众人之前,好像一只出头的鸟。单举人走过了教化牌坊,大兵手里的
栓便哗啦啦地响起来。绅士们畏缩在牌坊的后边停步不前,单举人在牌坊的前面立定站住。俺从女人堆里往前跑几步,蹿到了牌坊下面,跪在了众位乡绅面前和单举人背后,俺大哭一声吓了他们一跳,使他们都惊慌不安地回转了头。俺夹唱夹诉:各位大爷啊各位大叔,各位掌柜各位乡绅,俺,孙丙的女儿孙眉娘,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俺爹吧。俺爹造反,事出有因,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俺爹是一个通纲常、懂礼仪、血
男儿梗直人。俺爹他聚众造反,为的也是大家伙的利益。大爷们,大叔们,乡绅们,行行好吧,保出俺爹一条命吧…
在俺的哭喊声中,只见那身高马大的单举人,
起长袍的前襟,往前扑了几步,双膝一屈,跪在了众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单举人跪得不是这些兵,单举人跪得是高密县衙,跪得是县尊钱丁、俺的干爹钱大老爷。
干爹啊,眉娘肚子里扑腾腾,孕育着咱家后代小宝童。他是您的虎狼种,长大后把钱家的香火来继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爷一条命。
单举人带头下跪,众乡绅在后跟随,大街上跪倒了黑
的一群人。单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在
前展开,纸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单举人高声道:
"孙丙闹事,事出有因。
女被害,急火攻心。聚众造反,为民请命。罪不当诛,法外开恩。释放孙丙,以慰民心…"
单举人将请愿帖子双手举过头顶,长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取走。但被虎狼也似的大兵严密地封锁住的县衙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破庙。昨夜里起火焚烧了的膳馆厨房的梁架上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叫花子的头颅散发出一阵阵的腥气。
昨夜晚英雄豪杰闹县衙,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如果俺不是亲身参加,从眼前的情景,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又一想什么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想起了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疯病发,把一个成功的计划断送啦。你自己不活事情小,带连了旁人事情大。众花子都把性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来相救,女儿我的性命也罢休。么什为么什为,爹爹你到底么什为?
偶尔有一个神色肃穆的衙役从院子里匆匆地穿过,好像一只诡秘的野猫。
完一锅烟的工夫转眼过去了,单举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似一座泥像。单举人身后的乡绅和百姓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犹如一片泥像。县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是
完一锅烟的工夫熬过去了,县衙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衙门前的大街上,士兵们瞪着眼,持着
,如临大敌,汗水从单举人的脖子上
了下来。再熬过
一袋烟的工夫,单举人的双臂开始颤抖了,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门里依然一片死寂。
孙家老婆婆在人群中突然地哭叫了一声:开恩吧——
众人随着哭喊起来:开恩吧——开恩吧——
热泪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泪眼朦胧地看到,众乡亲在大街上叩起头来。俺的身前身后有许多的身体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乱着哭喊声和脑门子碰在石头上音声的。
众乡亲在县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
近正午,站岗的士兵换了三班,也没有人从衙门里出来接走单举人手里的请愿折子。举人老爷高举着的两只手渐渐地低垂下来,笔直的
板也渐渐地弯曲。举人老爷终于晕倒在地上。这时,就听到县街内锣鼓喧天军号鸣,咕咚咚大炮放三声,县衙的大门隆隆开,闪出了仪门前面好阵营。俺不去看护卫的士兵如狼虎,也不去看当官的仪仗多威风。俺只看,队伍中间一囚车,囚车上边两站笼,笼中各站着人一个,一个是俺爹爹老孙丙,一个是山子假孙丙。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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