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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闯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你明白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头母牛也重要…”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你告诉他去吧!”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脊的脊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的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嚏。我打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嚏免不了全身肌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单峰骆驼似的。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高高地拴在了树干上。为了防止双脊趴下,他把缰绳留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树上。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

 杜大爷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的妈他‬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编瞎话骗您哪!”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道知我‬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强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么什说‬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你要只‬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么什出‬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是不也‬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市,光杀猪的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好似一座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那牛肥的,膘子有三指厚,那,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子‮有没都‬,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么什为‬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多么那‬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

 杜大爷一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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