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06章
第二天夜里,大部队下广西了。
土改工作队下乡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亲。一进家门她发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
裹脚布,见她进来,人一抖,像是躲揍。母亲从井台上拎水回来,对小菲说:“喏,那时候把我
出门的,现在又认她女儿来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妈,又看看小菲,赔着笑脸把一只耳朵偏过来,说:“啊?”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
她嫁的那个男人定不说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自作主张嫁给父亲那么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
她裹小脚,
她退学,
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还有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
,把耳朵又给得近些。小菲大声叫喊:“
外婆!”
母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为以你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
冲了!”
外祖母这下子眼也红了,嘴
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还晓得认外婆!”
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线打量小菲的脸、身段、手,一双三寸金莲小蹦小跳的:“哎哟!长这么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称心了,看见我伢子了!”
母亲在一边撇嘴:“把过一泡屎
没有?洗过一块
片子没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声号啕起来。聋子的音量不号已经够人受的,一号就是天摇地动:“才十几亩水田,几十亩瘦地…就是恶霸!你那个死鬼外公冤鬼一个…”
母亲把门关严,又把窗子关严,然后上来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们吃
子,也要害我们吃
子啊?你还没把我害够啊?还要害我女儿…”
外祖母比母亲个头高挑,长臂长手指头,在空中又刨又抓,两只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绒的帽子给小菲妈踩成灰色。小菲刚
上手去护老太太,老太太干脆把头撞在母亲
口上,顶得母亲直往后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着么什干呀?老头子、儿子都没了!”
“儿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不么怎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还是四碗菜一碗汤!”母亲对着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诉。
外祖母不计较母亲,只管她自己说:“一听说不活埋了,改成
毙了,我跪着给菩萨烧了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气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从母亲手里抢救下来,搀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她脚踩棉花手出冷汗,不儿会一她发现自己陪着外祖母一块儿流泪。
走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坐在小凳上
洗衣服,儿会一在肩头上蹭一下脸。道知她母亲也在哭。母亲实在太刚烈,再怎么舍不得自己父亲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觉得外公一家太冤才这样拿外祖母出气,拿自相残杀发
。母亲不会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和他们结过仇。现在她永远失去了和他们和解的机会。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灯光里做活计。外祖母替母亲
补
单,母亲替小菲织
线领圈。小菲把断头
线往一块编织。外公和大舅舅给吊在农会的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游乡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掼,拿碗碴子对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亲都留给别人去下手了。外公是个太好面子的人,挨
毙之前他还跟
人点头。母亲东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讲给小菲听,外祖母什么也听不见,面孔平静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针线。
“不问起来你跟谁都不要讲。”母亲
代小菲。
“那问起来呢?”小菲说。
“说你没有外公、大舅舅。你妈十六岁就跟他们断绝来往了,我多难也没回去沾他们的光,凭什么现在受他们连累?我看也没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长的人,谁敢找你?打狗还看主人,打井还看地场,砍树还看顺山不顺山,打
嚏还看冲哪个风向…”母亲到这种时候自己能编出一大列排比句来。
小菲想说她已经不是都旅长的人了。但妈把都旅长当成心里的支柱,先让它支撑着吧。
文工团下乡主要是做土改宣传。一天两场《白
女》,演完戏接着
毙地主。春天转眼到了头,小麦
候时的,一个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来。这一带人都不肯斗争这位七十岁的地主,说他人宽厚、办学、赈济。土改工作队把老头子收押起来,天天到各家启发教育。欧
萸是土改工作队的政委,主持贫苦农民分老地主的浮财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头一天大家拿着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东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门口。农会主席召开大会,在会场上恶骂那些夜里悄悄把“胜利果实”还给老财的是“地主的野种”
《白
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黄世仁改老了二十岁。贴上山羊胡。黄世仁的母亲也得跟着老,便老成了个白发寿星 。小菲一天演两场,头发上扑满白粉,身上抹一层白油彩,来不及洗头发洗身子,第二场便是个灰乎乎的喜儿,就要和大
哥“鸟成对,喜成双”晚上演完,头发上的白粉太厚了,成了一块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睁不开,还得打井水洗头。洗头用的是皂角和鸡蛋清,小菲实在没力气打第二桶水,将就用小半盆水把两三斤重的长头发冲了冲,便躺下睡着了。女兵们住的是老地主的房子,小菲和三个女兵挤睡一张大
。小菲把水淋淋的长头发从
沿垂挂下去,想第二天早晨便晾干了。三更敲响之后,她惊醒过来,觉得什么东西把她的头发往下拽。住在院子里的几十个人立刻被小菲的惨叫惊醒,提
的提
,拎
子的拎
子,一齐集合到小菲她们的女生宿舍。一只大手电照在小菲头发上,照住一条金红大蜈蚣,正把小菲一缕头发当常青藤,悬挂在那里。大家又喊又叫,让小菲一动别动,蜈蚣有尺把长,千万别惊动它。谁用一
竹竿一挑,蜈蚣被挑到地上,飞快向
下窜去。把沉重的大木
搬开,蜈松不见了。
第二天事情就传成了
怪故事。农民们说蜈蚣就是“大虫”,老地主就属虎。再召集开会,没人敢来。农会主席认为农民们其实是相互猜忌,万一走了,什么其他
又来,眼下跟老地主过不去的人收不了场。农村骨干说,只有一个办法,切断每人个一的后路,让人个每都把事情做绝。欧
萸听到这里说:“不行,我反对!”
土改工作队队长是政治部宣传科的科长,姓霍,他问欧
萸反对什么,他根本没让农村骨干们把话说完。
欧
萸激动得头发也抖动起来:“我们人要纠正的就是人们的谬见——说我们发展的骨干都是手上有血渍的人,二
子,痞子…”
农会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脚伸进去,几个脚趾从张嘴的鞋尖龇出来:“你说哪个是痞子?!”
霍队长说:“政委,你听人家把话说完!”他向农会主席点一点头,请他息怒。欧
萸从霍队长手里
出烟斗,磕出里面的烟灰,又在霍队长的烟盘里抠出烟丝。一面装烟斗,一面把烟丝撒得到处都是,点了两
火柴,烟冒起来了。
小菲坐在他对面,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么
上烟了?
农会骨干们把他们“切断后路”的办法说出来,欧
萸动也不动,只对新学的抽烟把戏有兴趣似的。农民们集合起来,每家出一口人丁,开完老地主斗争会之后,每人上去夯他一
子,打死正好,打不死再毙也不迟。这样人人都动员,人人上阵,索老地主的命大家一块索,以后谁也赖不掉。
文工团的三十多个人听完都闷住了。这个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除去不够资格的另外一些地主、富农,也有一百户出头,一家一个壮劳力,一条扁担或一
锹把,或者就来个最轻的,一家出
擀面杖,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有多少皮
筋骨够大家夯?夯不到一半人就把他夯个稀巴烂。再说一百多号人怎么站也站不下,最后不成你夯我我夯你?不要紧,办法总是有的,把老爷子挂到树干上,一人夯一下就走,先后次序可以抓阄。
欧
萸问霍队长:“你让我听完,我不用听就明白。”
这时小菲看见霍队长恶狠狠瞥了欧
萸一眼。霍队长思考了一斗烟的时间,说:“其他几个县群众发展得比我们这个县彻底得多。假如领导们听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这么不信任,分给他们的胜利果实他们主动退还给地主,非撤我们的职不可!”
欧
萸看着他,从牙
嘬出一
烟丝来,用指尖把它剔出来。
霍队长说别的县惩办的恶霸比这个县多一倍,惩办手段也多种多样,农民们眨眼间就把恶霸们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粪池的泡粪池。阶级矛盾就要
化到那一步,才叫革命。同志说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请霍队长解释你对暴烈的行动的理解。”
“欧
同志,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
“我只要解释,不要游戏。暴烈的行动就是把一个衣服也打补丁,遇荒年也吃菜团子的老头
杖打死?你这是在宣扬恐怖主义!歪曲思想!”
小菲看见欧
萸一
钢琴家般的纤长手指伸出去。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给你扣帽子,我这顶帽子太重,不能随便扣。”霍队长笑了笑,手指掸了掸绑腿上的土,“开
支部会 。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讲究民主,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霍某保证不给他扣帽子。”
小菲站起身往外走。她不是
员,不必举手,也扣不上她什么帽子。在门口她回过头。欧
萸方方的肩架起来,人显得格外瘦。头发也长了,肩膀一架头发便蹭在军装后脖领上。多厚多硬的头发。跨出门坎,她闻到麦子将
的清香,收成会好的。这个乞丐村可以半年不愁粮。背后的人们正在举手,唱票。那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哪里会知道有一百多
子、锹把、擀而杖在等着他。两个月前他还笑眯眯在自己家麦田里走,盘算今年收麦要雇几个短工,要给他们收拾出几间柴房,备下多少口粮。那时已经是大丰收的气象了,老爷子最怕的事情是坏天气:别来一场雹子。现在他道知不他要给吊到某一
树干上,高高地展望丰收了。一边想,小菲一面劝自己想开:七十多岁,高寿啊,也活够本了。再说他那么大一把岁数,经得住几
子,哪一
子仁慈,先打到头上,下面的皮烂骨碎,反正是道知不了。再一想,不对不对,吊在树干上,头不就高吗?
子够不着,先从孤拐打起,打到膝盖骨…小菲要吐似的一弓身子,两眼一片黑。
她的食量越来越小。从来没闹过这么久的水土不服。扶着一棵泡桐站稳,她听见人个一叫:“姑娘!姑娘!”抬头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没人的麦田中央,一个老太太蹲在麦棵里叫她。
“是这位姑娘吧?”
小菲赶紧拿出做群众工作的微笑,问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头顶包了块布帕子,下眼皮翻出来,鲜红鲜红。她说没有认错,就是那个头发招了条蜈蚣的解放军姑娘。她问小菲演的那个戏是不是真的。小菲说是真的。老太太说她的老头子可是心善得很,划是划了个地主,可从来没
死过人糟蹋过谁家大姑娘。老太太说着已经坐在麦棵里捶着腿哭起来。小菲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即将挨一百多
子的老地主的老婆。
“姑娘,你给指点指点,上哪儿我能把这状子递上去?”她把几张宣纸递到小菲手里。小菲哪里敢接,只说:“快起来,天太热,别哭坏了人!”老太太不起来,小菲不给她个指点她就不起来。老太太坚信换了谁家天下也有地方递状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状,就是让她一身老皮
去滚钉板,上指夹子,也要找个投诉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状子也来不及了。定不说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脚的人把你老头子扯出门,绑上树干了。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想吊在树干上的老爷子下面黑糊糊围着上百人,黑糊糊两三百只黑眼睛向上瞪着。他就是一口大铜钟,一百多人打下来也该打裂了。外公还是命好,没高高挂起让人当钟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给指点指点吧。他七十三了,还有几天活?”
小菲摇摇头。她想坏事了,眼泪出来了。什么立场,什么觉悟?还是演革命戏的台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泪,老太太红红的眼里充满希望之光。她说即便状子递上去,再判下来,判她老头子该死,她也认,总得先让她把一口冤气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来。她想这还成什么话?晚上的戏她有什么资格去演?看来她田苏菲到关键时刻要做革命的叛徒。
小菲转过身飞快顺田埂往回跑。老太太从麦棵子里爬出来,在她后面喊了一声“姑娘!…”就安静了。田埂直溜溜的,两边沉甸甸的麦穗搭过来甩过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双红红的溃烂的目光,从热到冷。
当晚小菲正化妆,欧
萸叫她。两人走到一个背静地方,他说他今晚回省城去,向领导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小菲担心地看着他。他笑笑说他有他的路线,有他的老首长。拿到尚方宝剑,他不怕他们的“多数”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戏正要开演,农会主席来了,身后跟着六个背大刀拿红缨
的民兵。霍队长立刻叫乐队停奏开场乐。农会主席走到台上,站在大幕前,说村里出了地主的内
,给老地主暗递了一包砒霜进去。老地主血债累累,也配吃砒霜一死了之?这个内
把他救了,从他罪有应得的一百多
子下救了。
下面已被启发起觉悟的人喊:“把他拖出来,死的也得打!”
“对!拖出来,鞭尸!”
“不能这么就饶了老
孙!”
原本沉闷的观众席一下子被搅翻了,大家不知怎么就闹哄起来,要去把老地主的尸首拖来示众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舞台两侧,这时一个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来干甚?吓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让他好好死吧,再让他吓坏几个人干甚?!”
“别招他了,上回变了条蜈蚣,下回变个恶鬼,谁招他他找谁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愿老死鬼找我们孩子!”
“就是!看戏看戏!”
第二天晚上,欧
萸没有回来。下面一个礼拜,小菲没听到他消息。但这一个礼拜里,群众的觉悟被启发了,又斗争了几个地主富农,没人再胆怯,判了几个死刑,有毙有砍的,事情都办得利索、漂亮。霍队长白天在打场上和农民一块打麦子,黄昏训练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戏要到八九点钟才能开演。文工团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讲政策,演员不够,就让爱唱花鼓的民兵和妇联骨干在戏里跑龙套。跑龙套的演员比主要演员们还认真,收了工就跑过来化妆、换衣服,在文工团吃一顿晚饭。这天晚上演“刘胡兰”,为了配合土改也在剧情上做了小改动,刘胡兰斥责匪营长时,加了两句:“天下穷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
薄西山还想卷土还乡?!”
小菲唱腔高亢,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几个跑龙套演匪兵的民兵在台上就小声给她喝彩:“唱得好!看狗
的还敢还乡不敢!…”
小菲发现他们只顾喝彩,队形动作全
来,她自己双手反绑也指挥不了他们,只好使劲甩头,叫他们往左往右,头上别的夹子甩到发梢上,在眼睛旁边丁零当啷直晃。一个“匪兵”说:“田同志,头发!田同志!”小菲正唱完一句,对他说:“闭嘴!”发卡晃在眼皮上,另外两个匪兵也了见看,都小声嘀咕:“田同志,别戳了眼!”小菲临时一个猛趔趄,就势接个鹞子翻身,来起看是让反动派折磨得心力
瘁,不胜支撑。等她站稳亮相,“匪兵们”一看,好了,发夹给她甩掉了。这就到了刘胡兰向铡刀走去的场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适。猪
泡奇大无比,里面灌的是鲜红的水彩颜料,灌得猪
泡一触即爆。铡刀刚刚碰到猪
泡,红水彩飞溅上天,大幕却没落下,台下灯全黑了。
一堆石头朝那几个演匪兵的民兵们砸过来,同时就有震天的口号:“打死蒋匪兵!为刘胡兰报仇!”几个民兵给砸得头破血
。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绳给人砍断了!”
口号还在咆哮:“砸死他们!别让蒋匪兵跑了…”石头不断从观众席各个方向飞出来。
民兵们把蒋匪兵的戏装
掉,瘸着拐着躲石头,一边叫喊:“别打了!不是蒋匪兵!是宝子…是二子他爸!”一个石头当
砸在叫宝子的民兵身上。
后来文工团和工作队分析时,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从被偷偷砍断的大幕绳索到经过充分准备的石头,明显不是观众把假戏当真看。霍队长说:“欧
政委要亲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这个地区的敌情多复杂。这是将计就计,报复村里的民兵骨干和积极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动,就是反革命的暴烈行动。即便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在新时期里也会表现得幼稚、动摇。”小菲知道他拿欧
萸指桑骂槐。麦子打完,红薯种下,这天夜里全村人都让突突突的摩托车吵醒了。天气闷热,所有打场躺满纳凉的人和狗,一听突突突音声的从远而近,都说:“日本又来了!”正要跑反,见那摩托车拐到文工团住的大院门口,叫:“田苏菲,接电报!”所有纳凉的人和狗又说的说,吠的吠朝文工团院门门跑。他们道知不什么是“接电报”
小菲一看门外站着腿跨在摩托车上的邮递员才醒过来。邮递员身后是整个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
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邮递员的大本子上签字。她身后也不清静,文工团的人也起来了,问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县邮局的电报员骑几十里摩托。借摩托车的前灯光,小菲用突然变笨的手指撕开电报信壳,电文说:“身染疟疾,望能速见一面。”小菲腿一软,难怪欧
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读电文,发现她漏读最后一个字“汉”还存最后一线希望,她问邮递员:“电报从哪儿打来的?”
“广西。”
小菲心烦意
,在蚊帐里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队长一嘴绿牙粉就对她说:“今天一早有火车,动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汉旅长的电报,也知道是调遣小菲的。
一夜都没想出法子 。小菲吐出牙膏沫顿时决定去一趟广西,向都旅长当面摊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车又响了。电文说:“已转危为安,请安心演出。汉。”
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们见到她就叫:“田苏菲,接电报!,’小菲算着欧
萸离开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里乡亲们都成了骨干,远远看见地主家的老婆子、儿媳妇、孙子辈都不饶,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头低下!喊:封建封建!剥削剥削!大声喊!喊着走着!”这天小菲看见一群光
股的男孩正往那个
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粪,叫她:“转过来,还没抹匀呢!”
老太太说:“抹匀了抹匀了!”
“你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们把粪糟蹋啦!”
直到这天吃晚饭时大家吃上粉条炖肥
,小菲才知道这是为新来的政委接风。小菲问霍队长:“欧
政委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么什为?”
“组织上安排的呗。”
“他犯错误了?”
“嘿,组织上的事不要瞎打听!”
小菲再见到欧
萸是立秋之后。村里的分田分地搞得正
,文工团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马上听说他进了
校。“
校在哪里?”
“在西城关。你去也找不到他,
校纪律严得很,只有星期天才会客。”政治部的人告诉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亲便问她害大病没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说她气
难看。小菲把母亲从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
洗被单。她两手在
衣板上狠狠地
,
半天发现被单
跑了,
的是手掌。她觉得母亲在她背后静得不祥,回过头,发现她两眼阴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单是烂的,你这样
就成渣了。”母亲说。
洗完被单,晾到院子里,母亲一边抽烟
股卷成的烟卷,一边仍是盯着她看。
“妈你老看我么什干?”她问。
“都旅长跟你见了几回?”
“一回也没见。他在广西打仗呢。”
母亲又沉入那种不祥的安静。
“怎么了?”小菲问。
母亲没答话,
她的烟。烟
股冒的烟很臭,小菲当然不敢说:妈,每月给你的钱也够你买点像样的烟
了。正要开晚饭,小伍的母亲来了。小菲妈赶紧把一碗大头菜炒
豆端回碗柜,她不愿伍老板娘看见她家寒碜,三口人只有一个菜吃,慢说还有功劳苦劳都大的女儿回来。伍老板娘拿了个荷叶包,说送点卤菜给苏菲吃。
“小菲什么时候请伍妈妈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应付着,心想她跟自己妈一样,她小菲一天不嫁,她们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长夫人,还要认伍妈妈哟!”
“伍妈妈又跟我寻开心!”
“我们善贞都要生了,你还不抓紧时间?不要落后!”伍老板娘有个小伍,嘴里词都新派起来。“姑爷人一看就好,老怕什么?老才把你当龙眼珠子!”伍老板娘拍拍小菲大腿,“小菲妈和外婆要享福喽!旅长,恐怕就是都督吧?”小菲妈马上说:“那可比都督大。”“了不得!这个丫头一看就是福相。小菲呀,伍妈妈给你的礼都准备好了!”
等伍老板娘一走,母亲漫不经意地打开荷叶包,取出一半鸭翅鸭脚板,省下一半第二天吃。外祖母一见有荤菜,赶紧去找她的假牙。小菲越来越怕回家,母亲这种可怕的节俭看着就让她受刑。母亲上来先夹一个大鸭翅到小菲碟子里,又夹一个鸭脚板放在外婆碗里。外婆说“你自己吃你自己吃”,把那鸭脚板
回到母亲碗里,母亲说:“又作什么怪?给你吃你就吃 !假客气!”外祖母说:“啊?”同时把耳朵侧向母亲。母亲不理她,把那只鸭脚板又从自己碗里夹出来,扔到外祖母碗里,用筷子按住:“不是把假牙也戴上了吗?”外祖母又说:“啊?”母亲筷子一挑,挑了外祖母一脸稀饭。外祖母对小菲说:“我伢吃吧?”欧
萸那么个人,坐在这张饭桌前?小菲想都不敢想。
小菲实在受不了了,端着碗走到门口去,装着嫌屋里太热。
“你不吃鸭膀子?”
“不想吃。”
“不是你喜欢吃的吗?”
“胃口不好。”
母亲不做声了。但小菲一回头,见她又那样阴沉沉地盯着她。
晚上母亲烧了热水,叫小菲洗个澡再回部队。小菲站在洗衣的木盆里,由母亲舀水往她身上淋。
“说,他是哪个?”母亲淋了第一缸子水就叉
站在小菲面前。
小菲不懂她么什说。
“你说不说?”
“么什说?”
“你那姘头——么什说!”
小菲从头到脚都凉了。
母亲看着她小腹,又看着她的
:“三个月了吧?”
“妈你么什说呀?”
“你说出来我不打你。不说我今天就掐死你!还想赖,你看这肚子上杠杠…”母亲手很重地划在小菲小腹上。十五瓦的灯光也不妨碍她看到那
清清楚楚的褐色直线,从肚脐一直拉到底。“看看这
头子,是做大姑娘的
头子?幸好文工团的傻丫头没来出看,你妈先来出看了!我丧了什么德,养出你这么个
货?你还怎么嫁人家都旅长?!”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个大耳光扇过来,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衣服。母亲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衣服。
“你不嫁他就没事了?为以你你这样子还有人嫁?谁都不要你!坏了你的那个人都不会要你!”母亲抢不过小菲,她已经把短
、衬衫套上了,“看你有脸还到巷子里去喊救命!你喊去啊!喊我就告诉人家你妈么什为打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革命革命,革半天还是这么个傻东西!我跟人家去说,我打她,因为她把身子给个
氓!”
“他不是
氓!”
“你敢跟我犟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门上。她一个解放军不能穿条短
往外跑,想到外婆房里去躲打。母亲
下木拖板,朝她扔过来。小菲很会躲打,一偏身,木拖板碰在外婆门上,聋子也听见了,在里面说:“是天花板上猫打架吧?打得好凶。”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
氓!”
“不是
氓干出这种事来?”
小菲哭起来。下乡土改的第二个月,欧
萸和三个文工团的人去区委开会。小菲正好在区委教干部唱歌。晚上欧
萸独住一间房,小菲和另一个女生住一间房,半夜起来上厕所,见欧
萸房里还亮着灯,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门。现在小菲想起来,那桩事前前后后都甜蜜,唯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几天。她糊里糊涂地想起这几个月的不适。原来她小菲的身子那么
欧
萸,已经留住了他的种。
“妈,他也是个老革命。”
一句话母亲就安静了。
“他是抗战干部,才十四岁就进过国民
反动派的监狱。打
骑马都好,是我们政治部最年轻的团级首长。”
“多大岁数?”
“二十五岁 。”
母亲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个小白脸勾引你!上来就这么没规矩,连我的面都不来见,就敢和你怀小
头,我要去问问他,从他十三四岁就教育他,怎么就教出他这样的东西?!”母亲抹下褂子上的护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妈你去哪儿?!”
“去找那个王八孙子!问问他怎么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他非要找都旅长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亲顺手捞起拖把,调过头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
从短
里
出来,顺着光溜溜的大腿小腿
到被虫蛀空又裂了大小
隙的老旧地板上,无漆的地板很
水,马上就只剩一圈半
的地图形状。小菲呆住了,天下怎么有这样的母亲。
“样么怎?天下就有我这样的妈!你承认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图,心想,革命一场有什么用处?当了个人人拥戴的解放军,母亲该怎么羞你还怎么羞你。
“解放军就不是我女儿了?解放军没教育好你,我来教育!你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小菲嘟嘟囔嚷地说,他们都忙着呢,又是抓人又是毙人,哪里顾得上打算。母亲替她打算:赶紧和他结婚。反正解放军婚姻大事办得比过家家还快当,赶紧过家家去吧。小菲说还要打报告,还要组织批准。母亲一拍桌子,那还不马上打那鬼报告去?还不催在组织
股后面,叫组织行个好,快当些批?小菲告诉她,组织又不是个人。它是什么东西?是一大帮子人。好吧,就跟在一大帮
股后面催吧,催着把报告明天批下来,明晚就结婚。不行!不行什么?怕羞啦?早不么怎晓得羞啊?
小菲从家出来已经八点,天刚刚黑。她回到文工团宿舍,倒头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奇怪极了,本来要在夜里好好想个点子,睡着了浪费一夜时间。现在的时间浪费一分钟肚里孩子就大一点。她起来给欧
萸写了封短信,说出了大事,要他务必请假回来一趟。信写完,她不但不再心烦,一阵阵小快活从心底往上冒,在院里走路搔首弄姿,骨头轻就骨头轻吧。
信刚寄出去,中午欧
萸就回来了。小菲问他是不是收到了她的信,他摇摇头。他锁着眉,烟是
油了,样子像有几十年烟龄。他告诉小菲其实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队长已经给政治部搞了他的汇报,说他身为政委立场有问题,同情敌人,右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调去
校学习的,避开了风头。他很快要转业,当刚刚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长。说完之后,他闷声闷气地叹息。
“你特地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小菲笑着说。
他打个手势,叫她跟他走。两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街两边都是凉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
凉里。头一眼看见他,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白衬衫束在军
里,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衬衫的袖子有齐齐的折痕,是给熨出来的。他的整齐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调。
“你怎么这样了解我?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母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人个一。”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么什说。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
萸认真地看着她:“我伤害你了。”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
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来从没被他作为平等的谈手来对话。他推荐书给她读,是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谈话对手,但他发现工程浩大,竣工遥遥无期,就半途放弃了。
“你爱她吗?”小菲问 。她以为自己会痛不
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
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
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人个这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你诉告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起不对,起不对…”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
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法办没的事。
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
萸人个一在
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小伍
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上本基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
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
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势。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足。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
,她穿上收腹收
的白衣,
下三个水煮荷包蛋,杀出门去。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候时的,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
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
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
,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
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
裹腹,人都
硬了,
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高氵朝,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
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小菲跟戏班子里的青衣、花旦那么不同,一定就是新时尚的领头人,所以一夜间紧跟上来。就像一夜间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宁装一样,小城市的人们生怕错过时尚中的任何一个变化。小菲总希望欧
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听打听,她眼下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色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暴暴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色的“客满”大灯,鲍团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长眼里的革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 。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小菲站在一边,
腹收
。她在台上横飞完了,胎儿还没完,接着在她肚里飞。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这样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绑,别生出个歪脖子或弯脊梁来。她眼睛看着马丹和团长争论,心里想歪脖子弯脊梁都好些,千万别把头脸挤扁。但她还不想吐
怀孕的实情。吃多少苦头才树立了这个角色的楷模,她得捍卫,不能让马丹毁了。
晚上回到家,欧
萸正在写文件,
了一屋子的烟。小菲不知怎么一来已跌倒下去,再睁开眼,已经躺在欧
萸的臂弯里了。他忙着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
差
错地回家、出门、起
、睡觉,这时才发现她瘦得脸盘只有一巴掌大。刚才抱她时,觉得她身板僵硬发直,扯下她的外衣内衣衣,他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开门,下楼去了。等他回来,小菲已换上了宽松的衬衫。她问他刚才急匆匆出门,去了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在传达室给她的团长打电话。“干吗?”
“叫他
止你上台。说你怀孕了。”
“我必须把这个演出季演完!”
欧
萸不理她,两手在书桌上按钢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场,我就不演了。”
“一场也不准演。”
“看,我使劲收腹,一点都不碍事!”小菲光着腿,穿着欧
萸的旧衬衫在屋里蹦过去,跳过来。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搁在自己腿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子,卖包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了,你怀孕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怀孕三个月候时的和你结婚的。”
欧
萸抬起眼睛,
哀伤的样子。他虽然跟小菲结婚不久,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绪。怎么会不哀伤呢?正是为了小菲腹中三个月的骨血他做过痛苦的割舍。他多么痛苦小菲都了见看。他和他的恋人分手之后,靠吃安眠药过闭上眼的日子,靠香烟过睁开眼的日子。一天他给小菲买回一块米
和白色格子的衣料,过一阵,又给她买了件银灰的风衣,一顶银灰的贝雷帽。虽然是旧货店买的,但成
很好,是个很懂行的人卖出来的东西。他要把小菲幻变成另一个女
,他家族中的某一个表妹或堂妹,读徐志摩(后来小菲发现他眼里并没有徐志摩)、喝立普顿红茶,穿雅致中
色彩的衣服。他为小菲制作了一条很长的黑纱巾,夹在她银灰风衣的宽领子下,小菲照了镜子心里害怕起来,他割舍的恋人就是这样子吗?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
而成
,她是谁?小菲无数次想问他,又怕触痛他,也触痛自己。那个恋人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是上海来的,学工程还是学司法?或者学医科?小菲为她决定:学医科。她是个医科大学的优等毕业生,思想进步,主动支援落后省份来了。恋人和欧
萸一块去了玫瑰
法国餐馆,用上海话打趣“炸猪排、炸马铃薯、萨其马”,把他们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地欧
萸会提起他请的四个女客人,土包子极了。不过欧
萸不会恶嘲他认识的人。鉴于小菲的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他不背后说人坏话第一是觉得那样是低级趣味,第二是他
情大而无当,很少注意不关他事的人。然后呢?这一对漂亮男女走出法国餐馆。他们那样在小城曲折的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话谈笑风生。也许他们会往西走,沿着最体面的马路朝唯一的那家电影院走。他们走过一个巷口,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寡妇和她的寡妇老母亲,为一个卤鸭脚板嗔骂,溅得满脸稀饭。他们也许会从小伍妈面前走过。小伍妈会眼一亮:哎哟,哪来这一对洋货!(此地人把漂亮时髦的人叫洋货)。小菲把头发烫了,全部梳在脑后,
出奔儿头来。小菲知道这是欧
萸想要的样子。她渴望知道她现在和他失恋的恋人还差几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观众的红人,她会红得铺天盖地,让欧
萸猛一开眼。
团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 。他叫小菲不必去团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蛋呢!团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
萸刚起
。她尖起嗓子就喊:“你发疯了?多光荣的事,你跟团长讲那么仔细!”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小菲跳脚。她见欧阻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皮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你是
员干部,挨了处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满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
萸张张嘴,又闭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击
的话。
“你想么什说?”
他不做声。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来出看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母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母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母亲。小菲见他点上烟,
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么什为她弄出这样一场本
大爆发?况且她本
是温柔的。是温柔的吗?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孤儿寡母。
欧
萸上午十点钟回来,嬉皮笑脸地把一大堆东西放在
上,打开包,里面是个纸盒子,再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台收音机。接着,又是一双黑色翻
矮靴,最后是一大盒萨其马。“高兴了吧?”他哄孩子一样蹲在
边,拉着她的手去拧收音机开关。“啪嗒”打开,“啪嗒”关上。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定不说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
,为他受处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声不吭地使了两天两夜的劲,女儿才得以出生。进产院头一天,小菲和欧
萸都接到了处分,一个是
内严重警告,一个是记过从部队转业。小伍来看小菲时,生她很大的气:“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幸亏欧
好讲话,碰见个浑蛋,他才不干呢!怀上孩子就非得嫁给我?人个两快活人个两负责!定不说还不是跟我快活出来的呢!”小菲受处分倒得觉不丢人,小伍的话让她心里很不带劲:好像欧
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这不成了小菲下绊子吗?让小伍一理解,欧
萸好像一点儿也不爱小菲,娶小菲是把她当败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领导,据小伍说她得到的处分算十分宽大,全仗着白头翁刘书记。看来小菲不是要领刘书记的情,倒是要领小伍的情。
在小菲怀孕的最后一阶段,欧
萸把她看护得紧紧的,每天换着花样给她买点心,回来发现哪一种点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单买那一种。分到一处老楼房,带个小院子,楼下住三家人,楼上只住欧
萸和小菲。搬家时搬来了一套旧家具,一架钢琴,欧
萸告诉小菲,是他母亲从上海托运来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几天去了国外,这套家具就由母亲全权处理了。然后就是布置新家。欧
萸儿会一搬回来一台电唱机,儿会一搬回来一套
装书籍,要么是鲁迅,要么是屠格涅夫 。短短几天,他母亲送他的书柜全放满了,从托尔斯泰到《红楼梦》。小菲惊奇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这么多高深雅致的书籍。还有一些带浓重樟脑味的线装书,是欧
萸的父亲送他的,据说价值连城。
小菲从来没见过欧
萸的家人,从这些东西看,她已经没了做这家儿媳的自信。她从欧
萸在钢琴上随意弹奏的模样,看到他娟秀的母亲,从他提
笔或翻书的架势,想象他书卷气十足的父亲。小菲想象着就怕起来。她想自己若把家里所有书都读完,大概才壮得起胆子在公婆面前亮相。
结婚到临产,她除了看到婆婆托运来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线装书之外,从没听到一句问到她这位媳妇的话。进产院后,在阵痛间隙里,她问欧
萸,他的父母知道知不他们马上要添第三代。欧
萸叫她别
心他父母,他们有的是第三代,并不稀罕又多一个,是其尤他这个不肖之子的。小菲这才明白,欧
萸是被家里逐出去的,因为屡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亲斥他儿子为“官
”,他认为起来革命夺权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这样的儿子为他所不齿。至于他儿子和谁成婚,欧
萸的父亲毫无兴趣,送他书是礼仪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认同与和解,因此没一个字的祝贺。小菲躺在产
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辈逐出门的人,他们以及孩子将要相依为命了。她为即将成立的三口之家
下了眼泪,似乎悲壮,似乎甜蜜。
小菲和欧
萸结婚那天晚上,母亲出场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小菲送她到门外,她把一沓钞票
在小菲手里。小菲说不要不要,母亲说再要也没了,母女缘分尽了。她再次说到小菲“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好好一个都旅长把她搀扶上了,抬举上了,她让个拍花子的一拍,跟着鬼转经去了。她说:“为以你是唱戏呀?找个白脸小生,还是个痨壳子,吐过血,男人长那么漂亮么什干?男人长那么漂亮就是残废!以后有你苦头吃,我是眼不见为净。”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写信告诉母亲的。母亲没有带话来,人也没
头。被推车推进产房之前,小菲见欧
萸眼神散
,六神无主,她不顾自己疼痛,还握握他的手。那手又凉又
。
头天晚上一个护士进来,端了一碗
丸子汤,小菲马上明白,母亲来了。第二天早上,孩子还没生出来,护土又端来一碗红糖荷包蛋。一位苏联专家从医学院专门来指导小菲分娩,一见那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立刻问是什么脏东西,说产妇在这样候时的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小菲已没力气辩解。中国妇科医生说这是中国民间的滋补偏方,苏联专家叫护士把五个荷包蛋和红糖水端出去。不儿会一小菲听见母亲的嗓音了,她大声说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没劲呢!不让吃哪儿有劲!什么狗皮膏药专家,非得去跟她讲理!小菲觉得一听到母亲音声的立刻有了主心骨,她问专家母亲能不能进来陪她。专家说当然不能。
母亲还在外面喊:“你不让我孩子吃,我们不在你这个医院生了!苏联人就是神啊?他们那么会生,怎么没见他们生出多少人来,一个国家才那几个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来,也
不住想笑。她现在希望母亲就在她身边,骂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母亲显然被谁拽了往外走,她说:“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劲上来,小菲顺势一呶。助产师和医生都说:“好,头出来了!”
孩子鸣一声长笛,外面全静下来了。
小菲从昏睡中醒来,见母亲正佝着
在劳碌什么,头发披散下来,面前一大团白色雾气。
“妈!”
母亲转过身,泪水在眼里转圈,嘴巴还是刀一样:“我前世欠你呀,没法子,今世就还吧。”她把一小碗
汤盛起来,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垫了块
巾。她把自己的
脯做小菲的后背靠垫,双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汤,一手拿勺。小菲说让她自己来,母亲不理她,一勺汤已准准地递到她嘴边。汤的温度正合适,母亲说孩子长得很俊,就是她父亲脸模子拓下来的。女孩子长成那样就对了。
门“嗵”的一声开了,欧
萸手里大包小包地进来,衣服也扣错了扣子。皮鞋带子散了一
。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从包里拿出来,又抖开一个小蚊帐,一
小棉被。母亲说呆子一个,这些东西起码两年后才用得着。小菲一听就知道母亲和欧
萸和解了,在她奋力生孩子候时的,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统一战线。欧
萸讨女人喜欢,小菲再一次得到证实。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 。每天由母亲和外祖母轮
给她端各种汤饭补品。市场尽管繁荣,物价也低廉,但像他们这样花费,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气一样圆凸凸起来,她求母亲不要再给她填
食物,她还急着上台。母亲冲她一句:“为以你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孙女。”小菲转弯抹角,问这样开销如何了得。母亲说欧
萸给了她不少钱。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欧
萸都是供给制工资,他天天花钱如
水。人们马上都发现,只要是欧副局长掏出香烟盒,大家尽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欧
萸这样一掷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这天晚上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经得住他这样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些东西值什么钱,该花就得花。小菲追问下去,他承认他跟他母亲伸了手。他母亲背着他父亲每一两个月寄一些钱。小菲气了,说万一他父亲发现了怎么办?就是不发现,她的婆婆也会怨媳妇的。这位媳妇是什么泼皮破落户?嫁给她儿子害得她儿子寅吃卯粮,媳妇不是贪财就是贪嘴,要不就是个赌徒。欧
萸哈哈一乐,说他母亲才不会赖别人呢,他母亲太了解她儿子了,生就的者,有点儿钱就共产,攒出资本要变成资本主义。
母亲和外祖母轮
替小菲抱孩子,小菲
身便开始练功。她听说话剧团要巡回演出,就演《列宁和孩子们》。马丹演的效果远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说能上台了,团长就高兴得眉飞
舞。但他马上又问孩子喂
怎么办,小菲说战争年代女兵生孩子都在行军途中生,
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团长想到欧
是他顶头上司,叫小菲先和丈夫说妥再来请战。
她要说服的不止欧
萸,还有母亲和外祖母。不过能把欧
萸拉到自己一边,帮她一块儿说服两个长辈,要好办得多。母亲对这个女婿嘴上还是不以为然,但总对他有些暗暗地心疼:弱不
风人个一,爹妈又都不要他。小菲从剧团回到家,在楼梯上就听见一个男人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声音
耳
。从欧
萸的书房门口经过,她停了停。是三子。五年前他们五人一行去解放区,小周在一九四八年年底牺牲了,三子一直在旅部工作,但和小菲谈过的话不超过五句。他在机关伙食处当司务长,进城后调去接管银行,就转业到银行工作了。
现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认为这是古今奇冤。大家的印象里,三子一板一眼,为人不活络,缺乏变通,司务长当得他也累死,别人也累死。说三子是“老虎”,人们都大吃一惊:人真不可貌相!但欧
萸不认为三子有罪,他听了三子的诉苦申冤,答应替他走走门路。小菲一听两人站起来,欧
萸留三子在他家吃晚饭,她扭身便藏进隔壁房间。谢天谢地三子没给留住,脚步蹒跚地下楼去了。
“他怎么想到来找你?”小菲问。
“大概听说我跟省长夫人是老战友吧。”
“你去找方大姐给他说情吗?”
欧
萸心烦意
,大声嚷嚷:“什么事都弄得草木皆兵!打这么多年了,打不够,你说打三子这样的可怜虫么什干?连个响
都不敢放!我贪污十回他都不敢贪污一回!”
小菲赶紧叫他小声,楼下三家邻居都听得见。
“你看看他老妈他老子,那就是无产阶级的写照。他要贪污,他们能穷成那个熊样吗?运动一来,没几个有脑子的,也没几个安好心的!”
小菲开始跳脚。他平时静静的人个一,嚷起来气
得很,还得过肺痨吐过血,肺活量够大的。小菲抱住他,额头顶在他嘴上,让他行行好,到浴室里去叫够了,再到省长家去。他转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跄。小菲问他去哪里,他不答应。她伸头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关上门继续嚷嚷。小菲推开门,把水龙头拧开,水溅得哗哗响,他便和水声比赛。小菲说如果他不怕浪费好端端的自来水,就尽管叫下去。他把水关上了。
晚饭是在小菲妈家吃的。孩子满了月,母亲照样天天
鱼鸭
,还给欧
萸烫三两黄酒。小菲说她不能再吃了,补得要潽出来了。母亲斜她一眼,说:“你美什么?我又不是补你小菲,我是在补我女婿。肺病是一辈子的病,不补就犯。”
“妈你怎么知道他得过肺病?”
“我什么道知不?看个人就能看到他肠
子上。”
欧
萸喝一大口酒说:“今天该把三子带来给妈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贪污犯。”
“我看够了,天天出去都看见个把跳楼、投井、上吊的贪污分子。”小菲妈淡淡地,边说边给女婿舀火腿汤。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欧
萸坐在小车里不断抽烟 。到了省政府门门,他叫小菲下来和他走走,让司机两小时后来接他们。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说说话。可他闷头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树,两人走走就往树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见过方大姐两回。她也曾是上海学生,抗战时去了皖南。方大姐长得
相,一嘴长长的马牙,但一看就是内心细腻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虽然对小菲热情,但跟欧
萸谈话时总是把她忘在一边,小菲偶尔
一句嘴,或随他们笑一声,方大姐猛回头,刚刚想起怎么多了个小菲,或者干脆脸就气客不了。假如不是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见这位大姐的。小菲觉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讲给方大姐听。
欧
萸走着走着,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没用。”
“定不说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个人的事,再大她都会帮忙。其他人她不会管。”
“么什为?”
“她和我关系不同。我十几岁就和她一块儿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谜底。其实她一直在围着谜底打转,只是不愿揭晓。老大姐是爱过欧
萸的,也许那爱至今还
魂不散。他当然不会爱她。他对待女人常常是让她们自己去燃烧,自己去熄灭,除了那个已经隐入历史的恋人。也许老大姐什么也没说过,暗暗地,害心病那样慕恋他,和他一块儿印传单,组织学
。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紧相关联。方大姐是那么自尊自律的人,她让心病折磨死也不会给欧
萸压力。或许她暗自垂泪过,写了情诗又撕掉过,准备了信物又放弃,为自己年长他几岁,为自己长长的马牙、不秀丽的容貌而自卑过。但这一切都在她离开他之后升华了。他还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随大部队转战,就在这样长时间的回忆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脱俗了。没了男女之
,长长的马牙和不美的容颜都不妨碍她浪漫。再见他时,她自信极了,无
则刚。或许还有无伤大雅的一点儿
求,就是她对小菲的排斥。
“试试嘛,不然明天三子来问,你怎么回他话?”小菲考虑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理由。
欧
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钉子。她非但不帮忙还说小菲在这种时候没有促使欧
萸冷静。什么时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动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绍某某报纸的某篇文章,叫他们去好好读,一面大声斥责欧
萸:“烟越
越多!”“肺不要了是吧?”“进城先学这些坏毛病!”欧
萸一咳嗽,她
大的眉毛间聚起深深的“川”字’忧心无比地看他咳,长长的牙也忘了关进嘴
里面。
第二天晚上,约定七点和三子见面,欧
萸在六点半钟匆匆离开家,叫小菲给三子几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三子他爱莫能助。小菲也怕见三子的倒霉脸。生死攸关的事,几句安慰等于站着说话不
疼。想着想着她气欧
萸,收不了场的事让她擦
股。然后她集中精力恼恨方大姐,看她对欧
萸凶的!她小菲舍得用那种口气说他吗?不帮忙就不帮忙,还摆出一张社论脸来。快到七点了,小菲想到他们五人一路去苏北,小菲问三子:“你就叫三子吗?”他难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样子是最好别人不注意他。现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灯绳,关掉了客厅的灯。三子看见楼上没人在家,等等就会走的。走时会丧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废话去敷衍他。这件事小菲将来是会后悔的,因为三子这天晚上想听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废话:“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开点,定不说运动过去你就没事了。”
小菲坐在黑暗里,听着木楼梯上的动静。三子识相,看见人家灯都没开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他心没死透,在楼下转转,等等。楼下的邻居开始向他伸头探脑时,他便转不下去了。一小时过后,小菲听见院子门口老“伏尔加”呼哧带
地进来,又听见司机开车门关车门。欧
萸现在正往楼里来。
“欧副局长!”三子音声的。三子坐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或第二级台阶上。嗓音很响,叫救命似的。
欧
萸给他吓得站住了。“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好像“冷”还有什么关系似的。
“你家没人,我想大概你们出去了。没关系,我没等多久。”他等了一个多小时。
“上来坐吧?”他没有留客的意思 。三子在黑暗中不费劲就听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问过你的事了。大概会重新审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三子。”
“那就多谢了。也谢谢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欧
萸把三子往大门口送。院子里一盏灯从冬天的树枝里照出来,三子原本只是显得可怜,现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转身,向欧
萸一面点头、摆手,一面倒退着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人个一被众人唾弃之后,怎么看上去就没了正气。等欧
萸上来,小菲叫他千万别开灯,万一三子再一个回马
杀回来。两人坐在散发着那位上海老舅舅气息的丝绒沙发上,欧
萸突然攥紧小菲的手。她不去问他么什为对三子撒谎,她对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问。他把小菲搂在怀里,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惨。幸福有时就是其他人的悲惨。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练,小伍来了,脸色青灰,对小菲不容分说地摆手。小菲赶紧跟团长请假,跟着小伍往外走。小伍什么也不说,只管往前急行军。离话剧院不远的地方,刚刚修成的“中苏友谊大厦”远看像个小克林姆林宫,顶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昼也亮着。一个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只角上,正在发表演说。下面聚了几百人,围墙上坐满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砖、水泥、花岗岩石片还没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听到那一口嘶哑的东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乡音跟东城修脚师傅一样正宗。他也不难为情了,拍着
口肚子对下面观众说他怎样出生入死为部队筹粮,怎样把雪里红腌在山
里,让部队一冬天有菜吃,怎样组织民兵、妇联把饭挑到前沿,又怎样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骡子身上拉个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给首长们做血豆腐。现在老革命胡明山给打成了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挤到前面。小伍说她已经劝了不少话,没用,小菲试试看,能不能劝他别往下跳。有个“老虎”从上面跳下来,没死,成个终身瘫痪。小菲便把终身瘫痪的“老虎”作为劝阻道理,大声喊给三子听了。三子听不见似的,照样说自己的光荣历史。小菲看见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么什为不难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顶的铁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会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问小伍知道知不三子家住哪里。小伍一听便双手拢着嘴对三子喊:“三子,快下来吧,你大你妈来了丨”三子一下子静了,也不动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两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围墙外面,又喊道:“你妈在外面呢,人太多,挤不进来!还不快下来,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你们门口的!让一让,让老母亲进来!”小伍装得像真的一样,“你们堵门口么什干!三子!还不下来,你老母亲马上进来了…”
三子下来了。从红五星上坠落时,小菲居然没有捂眼睛。她眼睁睁看见三子败
的军装在空中成个奇形怪状的气球。她也没听见小伍和几百个人的惨叫或者
叫。三子落地也是无声的,至少对于小菲是无声的。他脸朝下,趴在崭新的花岗岩石台阶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后的记忆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尸首。从没得到过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后总算自己拍拍
脯说了自己几句好话。
她绝没有想到她和大家那么快就缓过来了。好像就是睡一觉的工夫,第二天再没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几年之后,当人们把“中苏友谊大厦”做一个高档俱乐部时,他们说:“也不知三子怎么爬上去的。上去连消防队员都得系安全带。”“不知三子真贪污假贪污。”“三子怕他妈看见才跳的,因为从后面铁梯子不好下,也来不及。”“小伍不喊那几声,定不说他不会跳。”“人不跳也给毙了。”
现在回到三子刚跳楼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门买早点,在路口碰上个挑担子的菜农。她一看担子上的韭黄鲜
如玉,立刻买了一斤,打算让母亲做些
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楼梯,一个念头闪出来:人们照样要买韭黄、包
卷,可是三子没了。人们照样为一
钱的韭黄和菜农调侃、杀价。三子永远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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