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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
 第六章(3)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音声的‬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音声的‬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架上的道具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样么怎‬?”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儿会一‬,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人个一‬了。但他‮到想没‬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么什为‬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了见看‬!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了见看‬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是不要‬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接伟大领袖**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员开除籍,非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的东西,风得可以,把窝边肥的草全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道知不‬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俩过夫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下鞋就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股坐下来,半个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道知他‬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不么怎‬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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