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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就象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孙少安的砖窑砸了!所有千辛万苦烧制的成品砖,出窑‮候时的‬,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痕,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

 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实际上根本不懂烧砖技术,而忙的少安却把掌握烧砖的火候的关键环节全托咐给他来掌握,结果导致了这场大灾难。

 灾难是毁灭的。略地计算一下,损失在五六千元以上。这几乎等于宣布他破产了!旁的不说,村中几十人在他这里辛苦了近一个月,他却连一分钱的工资也给大家开不出;而他自己还在银行贷一万元巨款,每月利息近百元…绝望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吹牛皮的河南人痛打了一顿。河南人除过受了点皮之苦,也没损失——他带着预支的一个月高薪落荒而逃了。

 一天之内,所有帮孙少安干活的本村人,都咒骂着别人也咒骂着自己,灰心丧气地各回了各家。一些人走时还留下话:你孙少安小子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开工资,要不,马上种麦子,我们拿什么买化肥呢?

 现在,红火热闹的砖场顷神间就象散了的戏场。人走空了只留下遍地狼藉。我们记得,不久前开张‮候时的‬,这时曾有过什么样的风光!

 此刻,在这个一夜间败落下来的场所,少安夫妇相对而泣。他们就象遗弃在战场上的败将,为无可挽回的惨局而悲鸣。

 孙少安的灾难马上在双水村掀起大喧哗。人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纷纷奔走传告这消息。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听说田福堂激动得病情都加重了,一天吐一碗黑痰。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某个夜晚在西南方向看见空中闪过一道不祥的红光,知道孙少安小子要倒霉呀…夜幕降临‮候时的‬,少安和秀莲仍然没有回去。他们坐在一堆烧坏的砖头上,脸上糊着泪痕,默默无语地看着东拉河对面那轮初升的明月。

 他们一时无法从这灾难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的转折。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一点精神准备啊!

 少安用哆嗦的双手勉强卷起一支旱烟。满脸泪迹斑斑的秀莲凑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火柴,为他点着了烟,亲爱的人伏在他膝头,又一次失声地哭起来。

 少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象哄孩子一样亲切地抚摸着子满是灰土的头发。

 他无法安慰她。

 秀莲哭了一会,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敢太熬煎。急出个病,咱更没活路了!”“怎么办…”少安脸痛苦地搐着,不知是问秀莲,还是在问自己。

 “咱难道不能重起炉灶?”秀莲在月光下瞪着那双大眼睛问丈夫。

 少安仰起头,象神经病人那样,对着灿烂的星空怪笑了几声。

 “重起炉灶?”他痛不生地看着子“钱呢?你算算,连贷款和村里人的工资,咱已经有一万大几的帐债。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买煤?拿什么付运输费?拿什么雇人?咱两个能侍候了这台机器?更可怕的是,烧砖窑倒闭了,月月还得扛一百来块的贷款利息。另外,我们拿什么给做过工的村里人开工资?眼下这是最当紧的!村里人实际上是等米下锅哩…”

 “能不能再去贷款?”

 “天啊!我已经没这个胆量了。”少安叫道。“再说,咱已经贷下这么多,现在又破了产,公家怎么可能向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再贷款呢?”

 “那咱只能卖机器了?”

 “不!”少安对子喊叫说“就是卖了机器,连公家的贷款都还不利索,更不要说给村里人开工资了。咱们将来能不能翻身,还得指靠这台机器哩!要是卖掉,咱‮子辈这‬再也没能力买了。公家的贷款咱可以赖着,月月扛利息就是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给村里干过活的人开工资…”没有任何办法。

 ‮人个两‬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睡眠,一筹莫展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不知该怎么办。

 夜很深了。金家湾那边最后几点灯光也已熄灭。月亮静静地照耀着寂静中昏睡的大地。东拉河闪着银白的波光,朗朗喧响着在沟道里淌。晚风凉意十足,带着秋天将至的讯息,从大川道里遒劲地吹过来,夹带着早的庄稼所特有的人芳香…

 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

 孙少安砖场的熊熊炉火也随之熄灭了。

 对于一个平凡的农民来说,要在大时代的变革中奋然跃起,那是极其不容易的。而跌落下来又常常就在朝夕之间。象孙少安这样一些后来被光荣地奉为“农民企业家”的人,在他们事业的初创阶段却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使他们处于垮台的境地;而那种使他们破产的“偶然”却是惯常的现象。因为中国和他们个人都是在一条铺满荆棘的新路上摸索着前行。碰个鼻青眼肿几乎不可避免。这就是人们面对的现实。

 而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跌倒后,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当然,我们毫不怀疑整个社会将奋然前行!

 但是,这个倒在泥泞中的名字叫孙少安的人,此刻却爬不起来了。他个人的力量无法使自己从这场突发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此刻,他颓丧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象一只被风暴打断翅膀的小鸟,在夜风中索索地颤抖着。无论他多么坚强,他终归是双水村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什么能力抗击命运如此冷酷的打击呢?

 当然,我们记得,这位性格非凡的青年,在过去一次次的灾难中‮有没都‬倒下过,而是鼓起勇气重新为创立家业苦斗不已。但那时他一贫如洗,尽管精神痛苦却也没有什么大负担。现在,他一下子背了这么多帐债,简直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孙少安和子在他们倒闭了的砖场,痛不生地坐到了深夜。

 他们突然看见,父亲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背抄着手在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公路上走出来,转到前面土坡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父亲沉默地立着,叭叭地着旱烟。火光在烟锅里一明一灭。“回去吧,你妈把饭做好了…”他开口对他们说。

 泪水再一次从少安眼里涌出来,在他憔悴不堪的脸颊上淌着。这样‮候时的‬,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不会抛弃他!‮道知他‬,父母亲现在也为他的灾难而急碎了心,想想分家以后,他实际上没有给老人多少关照;而眼下自己又栽倒在地不能爬起来,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秀莲也站起来,劝少安回家去。

 于是,夫俩垂头丧气地跟着父亲,离开了烧砖场。

 月光皎洁,大地如银似水。夜是这样美好,人心却如此灰暗!

 母亲在他们新居的锅灶上,已经做好了鸡蛋面条,颤巍巍地把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到炕上。少安和秀莲都无心下咽,一人只挑着吃了几面条。

 母亲用围裙揩拭着眼泪,对他们说:“不管怎样,要吃饭哩…”

 孙玉厚老汉蹲在脚地上,低倾着头,一直在抽烟。他握烟锅的手在微微地抖着。一生所遭受的各种打击,早已使他对家庭面临的任何灾难都闻风丧胆,却想不到儿子如今又闯下这么一场大祸。太可怕了!一万大几的帐债,别说他和儿子了,就是虎子手上也还不清!

 尽管这几年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孙玉厚老汉的精神世界。记得他父亲活着‮候时的‬,就一再对他说过,孙家的祖坟里埋进了穷鬼,因此穷命是不可更改的。看来,还是他父亲说得对。米家镇那个死去的米,却胡扯说他们宅第的风水是双水村最好的。好个!看,这好风水如今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

 其实,在少安决定要把砖场往大闹腾‮候时的‬,他老汉心里就直打小鼓。儿子的刚愎自用使他当时没勇气阻挡他实现那个宏图大业;而他愚笨的老古板脑筋,又怎么可能替他明察其间暗藏的危险呢?

 他只是没去参加儿子那个红火翻天的“点火仪式”对他来说,生活中出现不幸,那倒是惯常而自然的事,一旦过分地红火而幸运,他倒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现在,他的恐惧和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重温当年父亲的“教诲”孙玉厚老汉再一次确信:孙家的不幸是命里注定。我的儿子!有吃有穿就满不错了,你‮么什为‬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你呀!你呀!你想给村里人办好事,众人把你抬哄成他们的救星;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你的债主!你瞧,还是人家田福堂和金俊山谋划大。人家都谋自己的光景,谁管两旁世人的事?你既不在里,又不是领导,你‮么什为‬要给村里众人谋利?如今,人家除过登门讨债,谁再会看见你的死活…孙玉厚老汉不时把清鼻涕用手揩在鞋帮子上。他蹲在脚地忧心如焚地思前想后,被儿子的灾难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灯光,静静地映照着两辈人四张愁苦的面孔。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屋外,月亮已经移到了田家圪崂的山背后,半个村子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远处,公们正在激动地合唱今晚的第三支歌。

 孙玉厚和老伴叹息着,默默无语地回了他们的住处;他们担心那边早已睡的老母亲和小孙子。

 父母亲走后,少安和秀莲‮有没都‬衣服就倒在了他们的土炕上。这对患难夫‮住不忍‬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浑身酸疼,好象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唉唉!在灾难面前,他们尤其感到了相互间的恩爱是多么宝贵。

 明天,他们将怎么办?

 少安抱着子,难受地絮叨说:“村里人的工钱,赶种麦前无论如何得给他们开一点。要不,咱还有什么脸活在双水村?众人是信任我,才投到了咱门下。如果他们去黄原打一个短工,也把种麦的化肥钱赚回来了…可是,咱拿什么给人家开工钱呀!”

 秀莲沉默了一地,突然严肃地对丈夫说:“事到如今,我也想过了,只能让我回一次娘家,看能不能让姐夫先给咱们借一点钱。有林在村里办醋厂,多了拿不出来,一千来块估计还可以…”

 少安听子这么说,便“腾”起坐起来。他感激地望着仰面而卧的秀莲,似乎在完全的绝望中获得了一点生机。他说:“有个一千多元,咱先给众人都开上点工资,这样他们就能凑合着把种麦子的化肥买回来…干脆,咱两个一块回你们家!”

 “你不能走。咱歪好还有个烂摊场,需要照料。再说,马上要收秋,爸爸‮人个一‬也忙不过来。”懂事的秀莲劝丈夫。

 少安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秀莲的头脑倒比他冷静。“那你什么时候动身?”他问子。

 “还等什么时候哩!我天一明就准备挡车走。”

 少安温柔地俯下身子,再一次紧紧抱住亲爱的人,在她那零得象沙蓬一样的头发上亲了又亲。

 两口子一时无法入睡。他们索爬起来,为秀莲收拾起了去山西的行囊。

 为了不使虎子磨着撵秀莲,他们先不准备给父母那边打招呼;等秀莲走了,少安再没法编个谎话哄儿子。秀莲也不会在山西久留,无论能否向姐夫借到钱,她都会很快返回来的——她惦记着这个烂包了的家庭。

 一打早,夫俩就出了门。

 外面三分曙,七分黑夜。

 公路上已经有汽车开过。

 太阳冒花时分,他们终于挡住了一辆去柳林的汽车。当少安看着子‮人个一‬坐车走了‮候时的‬,难受得抱住头在公路边上蹲了好长时间…几天之后,一些给他干过活的村民,结伴来到他家里,咄咄呐呐地诉说他们的苦情,希望他给他们开工资,在众人看来,少安即是破了产,他们这点钱总还是能开了的。当然,对于他们‮人个每‬来说,也的确没有多少钱,可几十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款项,孙少安除过卖掉制砖机,否则根本无力付这帐债。

 他现在只能摆出一副可怜相,给众人宽心说,他子已经去丈人门上借钱,一旦借回来,一定先给众人解燃眉之急。大家慑于他过去的威望,只能叹息着等待他老婆从山西返回,其中也有几个人,已经对他不那么恭敬,嘴里开始说些讽言嘲语。少安无力逞强,只能忍受。任何时候,处在失败者的位置上,就得忍辱受屈。

 是的,仅仅一夜之间,许多人就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孙少安了。实际证明,这个几年来喧天吼地的人物,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双水村大部分舆论认为,他小子要从这场灾难中翻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目前这种境况中,孙少安本人也承认了舆论对他做出的判断。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几天后,亲爱的子总算从山西娘家门上借回一千多块钱,使他能给村中干过活的人多少开些工资,暂时缓解了一个迫在眉尖的危机…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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