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电话铃响了,你醒了,犹豫接还是不接。
“没准是个女人,你忘了约会?”她依靠在枕头上,侧面垂眼望着你。
“没准是服务台,”你说。
“你睡著候时的,就已经敲过门了。”她声音倦怠。
你抬起头,阳光从绒窗帘后透过白窗纱
在沙发的靠背上,门
地上
进来的是当天的报纸。你伸手去拿话筒,铃声却停了。
“早醒了?”你问她。
“我觉得很空虚,你睡著了打呼噜来著。”
“为甚么不推醒我?一直没睡?”你抚摸她浑圆的肩膀,这身体已变得
识而亲切,连同她身体暖烘烘的气味。
“看你睡得那么
,继续睡吧,你两夜没好好睡了。”她深陷的眼窝发青,眼神散漫。
“你不也一样?”你手顺地肩膀滑下去,握到她
房,紧紧捏住。
“你还要
我?”她垂头问你,一副失神的样子。
“那儿的话!马格丽特…”你不知如何解释。
“你
完了,在我身上呼呼就睡著了。”
“真糟糕,像个动物,”
“没甚么,人都是动物,不过女人要的更多是安全感。”她淡淡一笑。
你说你同她在一起特别舒、心,她很慷慨。
“也得看是谁,不是谁要都给的点心。”
“这还用说!”你说你感激地对你这么仁慈。
“可你早晚也会忘了,”她说,
“我后天,不,该是明天,又过了一天,可能已经是中午了。我明天回德国,你也要回巴黎。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肯定要再见面的!”
“再见也只能是朋友,我不想成为你的情人。”
她把你手从
上挪开。
“马格丽特,为甚么?”
你从
上坐起来,望着她。
“你在法国有女人,你不可能没有女人。”
她声音变得乾涩。你不知说甚么才好。
在沙发的靠背上的阳光伸展到把手上。
“这会儿几点了?”你问。
“道知不。”
“你不也有男朋友?想必。”
这是你能找到的对答。
“我不想同你继续这种
关系,可我想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没准成为好朋友,到想没一下子弄得这么复杂。”
“这有甚么?”
你说你爱她。
“不,别这么说,我不相信,男人同女人做
时都会这么说。”
“马格丽特,你真的很特别。”
你想让她宽、心。
“只因为我是个犹太女人,你还没有过一你不过一时需要,并不了解我。”
你说你很想了解,可她守口如瓶,你已经说了很多,而她就是不肯打开,你想起她同你做
时那些喃喃呐呐。
“你要的是我的
体,而不是我。”
她耸了耸肩膀。可你说你真的想了解她,她的生活,她内心,她的一切你都想知道。
“好作为你写作的素材?”
“不,作为个好朋友,如果不算情人的话。”
你说她唤起你、心里许多感受!不只是
,为以你已经忘掉了的那也记忆都因她复活。
“你不过以为忘了,不去想就是了,可痛苦是无法抹去无法忘掉的。”
地仰面躺著,睁一双大眼,抹掉了画的眼影眼睛显得更灰蓝,白哲的
脯上
头浅红,
景很淡。地掩上
单,说别这样看她,她讨厌她的身体,这也是她做
时说过的。
“马格丽特,你确实很美好,这身体也美!”
你说你登口
克里姆特画中
感的女人,你想让阳光
进来照在她身上,好看个清楚。
“别拉开窗帘!”她制止你。
“你不宣口
太阳?”你问。
“不想在阳光下看见我的
体。”
“你真的很特别,不像个西方人,相反有点像中国姑娘。”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你真的很想了解,透透彻彻,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或者如她所说的
体。
“可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人个一,尤其男人对女人,以为得到了,可未必。”
“当然,”你有点颓唐,两手捧住头,望着她叹了口气。
“要不要吃点甚么?可以叫服务员送到房里来,或是去咖啡厅?”
“谢谢,我早上不吃甚么。”
“节食?”你故意问,
“已经是中午啦!”
“你要的话就叫,别管我,”她说;
“我只想听你说话。”
你受到触动,吻了吻她额头,拖了枕头,垫在身后靠在她身边。
“你很温柔,”她说,
“我喜欢你,你要的都给了你,可我不想陷得太深,我怕…”
“怕甚么?”
“我怕会想你的。”
你有点忧伤,没再说话,、心想该有这样个女人,也许真该同她生活在一起。
“继续说你的故事,”她打破沉默。
你说,这会儿听她谈!谈谈她自己,她的身世,或是随便谈点甚么。可她说没有甚么可说的,她没有你那么复杂的经历。
“每个女人的经历,写出来都是一本书。”
“也许,一本平淡的书。”
“可都会有独特的感受口”
你说你真的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她的感受,她这一生,她的隐私,、心里的秘密。你问她
“做
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说的。也许,”她又说,
“有一天,也许会你诉告。我希望同你真正沟通,不是只
,我特别受不了寂寞。”
你说你倒不怕寂寞,正因为如此,才不至于毁掉,恰恰是这内、心的寂寞保护了你。可你有时也渴望沉沦,堕落在女人的
里。
“那并不是堕落,把女人视为罪恶也是男人的偏见,只用不爱,才令人恶心。”
“那你爱过吗?或是人就用用你?”
你企图引
她说出她的隐秘。
“以为是,后来发现不过是欺骗,男人要女人候时的都说得好听,用完就完了。可女人又总需要这种假象,好自己骗自己,”她说,
“你只不过还觉得我还新鲜,还没有用够,这道知我。”
“魔鬼在每人个一、心里。”
“不过你比较真诚。”
“未必。”
她格格笑了。
“这才是马格丽特!”
你也宽、心,笑来起了。
“一个子婊?”她坐起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自己送上门的
货?”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你,这灰蓝的眼仁你却看不透。她突然笑得双肩发抖,一对像梨样垂挂的大
直颤。你说你又想她了,把她推倒在枕头上,她刚合上眼睛,电话铃又响了。
“接你的电话去,你很快就会有个新的女人,”她推开你说。
你拿起电话二位朋友请你去南丫岛吃晚饭。你对电话里说等一下,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不去的话,你就改一天留下来陪她。
“我们不能总在
上!要不你会弄成个骷髅,你的朋友得怪我了。”
她下
进浴室去了。门没关,哗哗水响。你躺著懒得动弹,仿佛她就是你的伴侣,离不开了。你止不住冲她大声说:
“马格丽特,你是一个好妞!”
“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并不要!”
她也大声叫,超过水响。你便大叫你爱她!她也说想爱你,可她怕。你立刻起身,想同她一起入浴,门却关上了。你看见桌上的手表,拉开窗帘,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
从上环地铁站出来,海边一长串码头,空气清晰。海湾里往来的船只染上金黄夕阳,十分明亮。吃水很深近乎到船舷的一艘驳轮,分开波纹,泛起白白的
花。这岸上的建筑物,混凝土和钢材的质感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轮廓一概像在放光。你想
支菸,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幻觉,你告诉她说脚底下都轻飘飘的,她挨紧你,吃吃一笑。
马尔波罗香菸巨大的广告下摆的一排小吃摊子。进了铁闸门,却像美国一样到处是
菸的标记。正是下班时间,每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一班渡船,开往各个小岛,去南V双岛的一多半是青年,也有不少外国人。电铃声响得刺耳,人们脚步登登急,匆匆却很有秩序,一到船上,立刻打起瞌睡或是拿出书看,静得便只听见轮机的震
。船迅速离开闹轰轰的都市,一座高过”座的大厦簇群渐渐退还了。
凉风吹来,船身轻微颤动,她困了,先靠在你身上,随后索
屈腿躺在你怀里,你也觉得非常自在。她居然一下就睡著了,乖巧而安、心,令你不免有些怜惜。人种混杂的船舱里,除了
菸的标记没有别的提示,不像在香港,不像就要回归中国。
甲板外,夜
渐渐
蒙,你也恍恍惚惚,或许就应该同她生活在一个岛上,听海鸥叫,以写作为乐,没有义务,没有负担,只倾吐你的感受。
下船出了码头,有人骑上出口行车,这岛上没有汽车。路灯昏黄,一个小镇,街也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意怎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洋人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
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么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边,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
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
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
,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道知不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道知不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距离,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画家,所以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主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名字,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字也记不清。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专栏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
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你们介绍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东平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这一群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
响,弦乐四重奏,大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中、心话题。唯有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
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后来对你说他甚么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和社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
是甚么?你说时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苦,不好说这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房间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七月一
凌晨中共
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么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
宽厚!不像早先那么
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么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后,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赶夜午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可以下海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等到船离岸了,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北京候时的你们就是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居以为是
氓活动,报告了。之后—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海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么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们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么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于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海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么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么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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