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
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
管子里点点滴下,
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
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道知他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到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
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
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了见看,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人个两坐下来,人个一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
的工作干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人个两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
。”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
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他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不语的罗卫东也面
喜
:“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了见看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么什为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
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人轻年身体好,
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
毙了?”
公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
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身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
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公安都住不忍笑来起了。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公安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
员吗?替纵火犯说话!你诉告,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
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有没都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
的溪水,三面环绕着高大
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
,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满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
驴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是不那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公安四周转了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使劲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
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吹,就什么有没都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高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高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候时的,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国家的森林烧了你很高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国家的,他都不会高兴。森林一烧,百兽与众禽都失了家园,
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干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日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候时的,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听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国家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要你来
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么什说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么什为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
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公安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
员了。”
强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吹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色的云头再次高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
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远,转身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
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
,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人个这,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腿双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
,便叹息一声,一
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
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熟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
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干嘛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人个一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水就
下来了。
他大喊了一声:“多吉!”
对面的山岩响起了回声。
他又站起身来用更大音声的,大喊了一声:“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
的,没有多吉,也没有他那头忠诚的
驴出现。
现在,他的腿双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来,又喊了一声:“多吉,机村让你遭难了!”
喊完这一嗓子,他就转身急急地往机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
着眼泪,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该在这里等你,但你看到了,机村要遭大灾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乡亲们在一起,机村只好起不对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为你死了,以为是你的游魂回来了,但你没有死,你是好样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
里。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后,就什么都道知不了。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广的沙滩上。他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河水很深,才没有伤了性命。但随着河水一路冲下去,身上撞出了许多伤口。他忍着痛苦,在锋利的岩石上弄断了绳子,这才发现,一只手臂断了。解开绳子时发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来。感谢这河水。他站起身来,发现河水居然把他冲到了跟机村
出的溪
汇点上。他挣扎着顺着溪
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车拉着警报来去好几次。但他在树林里,十分安全。因为林子太大了,所以,这些人他们在能只窄窄的一条公路上来来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当他躺在林子中间松软的落叶上休息候时的,了见看天空中升起滚滚的浓烟。他想,难道县城里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样炽烈的旗帜像真的烈火一样冒出浓烟了吗?
风带着呛人的烟火味吹过来,树林摇晃起来。树林的摇晃都带着深深的不安。这气味让他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为自己颇带幽默感的联想感到自责了。那些人吃
了饭,不干正事,要中了
魔一样去摇晃那些旗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森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失去这些森林,群山中众多的村庄就失去了依凭。好在这天太阳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没有停止颤抖。这是因为冷,更因为饿的缘故。但他没有吃的东西。他用锋利的石片在桦树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树汁就慢慢渗了出来。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冻,树木就拼命地从地下
取水分与营养,然后才能展叶开花并结出种子。在这众多的树木中,惟有桦树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树干里的汁
也没有平常的年份那么丰富。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多在两三棵树上弄出些口子来就可以了。
喝
了桦树汁,身子暖和过来,他又弄下一圈坚韧的柳树皮,把自己的断臂包裹起来。然后,在阳光下
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太阳落山后,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进了。天黑下来,他干脆走到了大路上。
刚开始走动,伤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须趁夜走回村子里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须的东西。快走不动时,他想,要是
驴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就这样一想,前面就传来了
驴得得的蹄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意识不清了。经过了这么些
七八糟难于理喻的事情,人个一没有疯掉,已经非常不错,听到点稀奇古怪音声的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但这世事十分奇怪,上面那些人,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所以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乐观主义者,但是,他们偏不。他们把未来看得十分美好,而把当下看得万分险恶,所以,他们喜欢那些喜欢怨天尤人的家伙。
蹄声得得地由远而近,最后,
驴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多吉感动得像一个老太婆一样絮叨着:“是你吗,真是你来接我了吗,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驴掀动着鼻翼,
出温暖的气息,嗅他的脸,嗅他的手,嗅他的脚。他把手
在
驴脑门上那一撮鬃
里,感到了它脑门下面突突跳动的血管。然后,他跨上了驴背。不用说话,
驴就转过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驴停下脚步候时的,他清醒过来,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刚避到对岸的草地上,还没有进入树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凭着朦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里的乡亲。他听见了格桑旺堆虚弱音声的。担架停下来时,他和
驴循入了树林。
他嗅到了温泉上硫磺的味道。这真是治伤的好地方。但他现在不能停留。他催着
驴,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里,取了一件皮袄,一些吃食,草药和刀具。然后,回到那片草地。他嘱咐
驴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现身,然后,自己先在温泉里洗净了伤口,回到山
,燃了一小堆火,吃了东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听见叫喊声醒来候时的,他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样折腾自己,那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很快就听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没有出来回答。然后,他动都没动一下,不知么什为,他相信,人个这和别的村干部不大一样,不会跑来加害于他。
他并道知不,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他只是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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