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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奇怪的梦
 回乡之旅,没有走什么路,于堇却觉得两腿肌绷紧。她取下腕上的手表,掉衣服,没有穿拖鞋,光脚走过去推开浴室门。浴室右边的白浴缸很大,她钻进热水足足泡了一刻钟,全身才松弛下来。记得白克路上有家俄国人开的美容沙龙,若去那儿按摩就好了,可是今晚不能。今晚她只等一件事来临。

 水声哗哗地响。有个预感,这次恐怕得在现实里跳狐步舞了。羽步转换旋转步很自由,小跑步和波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平滑步很真实,这么多让人眼花缭的高难舞步,他们还能要我‮么什干‬呢?于堇想。为准备这演出,她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上把一个个舞伴都淘汰掉了――那些男人都觉得这个女人跳疯了。水温不够热了,她拧着水龙头,热水再开大一些。她解开发扣,甩了一下脖子,一头微微烫卷的长发披落下来。

 她已给谭呐打了电话,可惜他不在办公室。等‮儿会一‬再给他一个电话,让他放下心来,现在她得先消除疲劳,前面还有更多劳苦。

 洗完澡,于堇用巾擦干身体,踩在搁在屋子中间的地毯上,镶木地板亮晃晃,三个月打一次蜡,保养得很好。从花纹‮来起看‬,地毯像是中东波斯一带的,质地很好,手工织细丝,图案是花鸟,还有一个变形的月季。她靠着枕头,看着地毯,那些色彩跳跃惑、新鲜起来,翅膀抖动,好像在飞舞。

 她披着浴袍,往上一躺,眼睛立即合上了。

 无法不睡,却又无法睡沉稳。她觉得房间里进来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她们凑近边,然后去看衣橱,又查看她的行李,把衣服拿出来,对着镜子试穿。

 十九层还有一个套房,只留给特殊的客人住,经理说过此时空着。这两个女人能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于堇想坐起来,却害怕被她们发现她是醒的,仍是照样躺在上一动不动。她们穿上她的衣裳,还嘻闹着开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关于男人那话儿与神之间的相似,说神是信则灵,只对虔诚信者显身。男人这东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来。

 她们笑得开心,于堇却是笑不出来,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间里谈男人经。明明瞧见她在睡觉,扰人睡眠已大不应该,大声喧哗,说这种玩笑就更不应该。

 “别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边嘘声,告诉另一个女子,不要吵醒上的人。大笑着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却是未能办到。只是声音小多了。

 “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于堇眯起眼睛看,说话的女子脸上像披了层纱看不清楚。她突然凑近于堇看了一看,样子很生气,好像发现她是假装睡着,于是伸手把写字台上的黑贝雷帽,扔出窗外。

 于堇再也顾不上装睡,赶快爬起来,飞奔到窗前,看见那顶帽子在雨之中,随风缓慢地在空中飘着。

 她往下看,吓了一跳,南京路像悬崖深谷底,车和行人如昆虫蚂蚁在谷底行走。汽车的喇叭像远远传来的哭声。早就听人说过,这地方是上海破产富人自杀的第一选择,从上海最高楼跳下,能保证立即死亡,死在最繁华的南京路中间,不管怎么说,生命最后一刻都算轰轰烈烈。

 两个女子一人拉住于堇的一只手,各站在窗口一边,她们齐声说:“就这样。”于堇拼命挣扎开了,摇着头喊:“不。”她醒过来,满身是汗。在幽暗中费劲地半撑起身体一看,黑乎乎的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她坐‮来起了‬,深深地一口气,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墙上的挂钟,只是打了一刻钟的盹,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样,挣扎无力,呼救无声。她眼睛,拧亮台灯,灯光扎眼。那梦寐留下的恐惧,立即从头脑中消失了。

 拿起电话,于堇对电话那端说她需要一个无线电。忽然发现写字桌上没有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么刚才那个梦不是梦?她心一惊,放下电话,再看她的行李还是原样,衣物丝毫不,衣橱也是空的。

 静静心,她仔细检查卧室,窗子开着,窗帘全拉开,外面刮着风。她伸出头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见底,只有汽车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一样扫来扫去。

 少对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语。至多是一阵风卷走了帽子。

 她恢复了镇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检查了一遍整个饭店的情况,一切如旧。凡事亲临其境,才会放心。

 于堇边喝水边看窗外,面朝跑马厅的这个方向,景致不错,东边外滩灯光密紧,光怪陆离。往西还将就,租界还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齐。

 如果转到饭店北边台上看,除了虹口北四川路一带外,应该全是错错落落的贫民区,比起战火刚灭不久时,那一片狼藉破败,但愿闸北有些许变化。夜里灯光亮起来后,对比就更强烈:稠密亮丽的灯海,浩浩漫漫直到天边,与那些黑的灯光惨黄之处有天壤之别,但也算同一个上海。

 在香港时,她经常买上海的杂志,上面不时有当红作家莫之因的小说。喝下午茶时,她会读上一两篇。‮人个这‬最近好像成了上海风貌的最新代言者,他的女人物,花一个礼拜上南京路三家大百货公司挑慢拣选丝绸料子,又花一个礼拜请裁师傅到家来,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件新款式的旗袍,穿出去,招遥过市,打几圈麻将获得太太同道的赞美,就下,添入衣柜的宝藏,然后开始第二次选衣料。

 不过,她也明白,这可能就是上海派头。上海人过日子仍是要讲究的,哪怕在马兵荒的年月,有钱人家请客时,还是能拐几道弯买到澄湖的鲜螃蟹。避难在谁的屋檐下,是第二位的事。

 这个晚上,于堇去国际饭店十一层餐厅,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华火腿。从周遭气氛,她觉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说里那种颓废味道。上海的自暴自弃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实际的,比虚构还切切实实,伸手可摸到,远处妩媚的公园,冬日斑斑驳驳,像长了的霉菌。

 那个莫之因的小说里有句话绝妙之极:上海是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这块美丽的绸缎,从小生长的霓虹之都,现在更添了好些甜腻萎靡的末日气息,坦着无尽的望。

 突然她想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和谭呐通上电话,报告她住在什么地方,而且没有给谭呐的助手留电话号码,但愿他不会等得太焦急。于堇走到电话机旁,谭呐的号码她记得。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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