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那是璟在桃李街3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深夜都不能入睡。璟想着他们的拥抱,那美好的拥抱,它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那个崭新的俊朗的男人从此走进她的生活,并扮演父亲的角色;它意味着那个像小天使一样纯洁的男孩挥动友善的翅膀邀请她一起游戏。她睡在小卓房间隔壁的客房,房间很大,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大
。璟躺在大
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她睁开眼睛环视房间,房间对她来说太大了一些,而这张豪华的大
,对她似乎也过于柔软。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安。于是她从
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门。然后她打开门,打开走廊的灯。
璟知道曼和陆逸寒睡在右边第一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渐渐靠近那扇门。也许她的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有自己探求的东西。于是一步步走近。她听到了里面有翻腾音声的,有比海
更加剧烈的
息声。她没有动,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那些声音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雪,慢慢落在她脑中大片的空白里。良久,她终于弯下身子,把脸凑近那个锁孔:白晃晃的
体在黯淡的柠黄
灯光下奕奕生辉。像生满发光鳞片的鱼一样翻腾跳跃,像絮状连绵的云朵一样深陷
绕。深红色的
单变成一张无限柔软而富有弹
的大网,两只兴奋不已的蜘蛛正用情
的丝紧紧
住彼此…
她腾地一下弹离那扇门,倒退几步,让自己远离鬼匣子一般可怕的锁孔。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被他们的丝
住了,黏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肩膀剧烈地抖动,企图挣脱这黏的丝。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亦不能逃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断颤抖,希望把看在眼里的事都飞快地从她的脑中抖出来,甩得远远的。
璟让自己平息,不断在心里和自己小声说话,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渐渐平静,手脚可以动,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充满暧昧的黄
灯光和
望的锁孔,匆匆跑下楼去,倚着一楼的楼梯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大口
气。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开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璟才渐渐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饥饿。是的,非常饥饿。她在饥饿候时的常常想起
的脸,似乎自从
去世后,她就没有吃过一顿
饭。
好像在问,璟丫头,你饿不饿,你饿不饿?只有
真心地关心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记了问自己的感受,你饿不饿,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个温柔疼惜的拥抱…她是盲的,长久以来只是这样机械地走着,所有的神经都像废旧电线一样只是徒有其表地横亘在那里,而抵达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一点触动。可是就在这个受到惊吓的夜晚,璟忽然无比温柔地问自己:你饿不饿?她一直和自己的关系疏远,不懂得和自己沟通,它们仿佛只是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下面苟且存活着。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要对自己好些,因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好些。爱是微薄的,她要给这姑娘能看到并且紧握的。于是她问自己,你饿不饿?她对着自己努力点点头。我很饿。嗯。她表示听到了自己音声的,轻轻地用手爱抚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旷的工地,到了夜间机器还在微亮的灯光下隆隆地空转。它为下一个早上的到来还那么久而感到神伤。
璟决定帮助自己解决饥饿的问题。她从地上爬起来,顺利地找到厨房,麻利地打开了冰箱。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拥挤的冰箱。多么那的食物,五颜六
的包装直冲进眼睛。它们像不断膨
的热气球,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飞进了心里。此刻她是多么
和需要它们啊。她看到了大颗的草莓,
满的猕猴桃,黄灿灿的凤梨,提子面包,绿豆饼,蛋黄派,
脯,橙汁以及果味酸
,还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开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草冰淇淋…
过去的多么那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让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种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发现了宝藏发现了新大陆。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么多的食物,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种凌驾的快
。
她看着它们,冰箱中不断
出的冷气罩在脸上,但丝毫不能让她冷却。这一刻的璟是滚烫的。她为这些食物发了烧。当她伸出手做选择候时的,却是迟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终于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剥开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面的纸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冰淇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
进了肚子。肚子里的所有热气仿佛骤然间被这团冰冷的东西都
聚了去,身体变得轻飘飘冷飕飕的。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冷饮了?
活着候时的还给她偶尔买一袋散装的酸梅粉,拌上几勺糖,放在冰箱里冻结实了,让她当冰糕吃。那带着发苦的酸味和不均匀甜味的大冰块就是璟吃的冷饮。所以无疑这种甜筒有着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虽然很快就把它
了下去,可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站在那里细细地回味了很久。牛
的鲜醇,巧克力的浓滑,都一遍一遍从舌尖绕过。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己还饿吗。女孩问自己候时的,就想起了刚才锁孔里面的一幕,她记起白花花的身体和纠
如麻的情
之丝。她拼命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专心地来面对食物,享用它们。这次她选择了蛋黄派。这个东西的滋味是她平时想象也困难的。因她只在电视里看到它出现,它用精致华美的塑料小袋子包着,她几乎不能知道它的确切模样和质地…她嚓地一下撕开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袋,里面
出一只像新孵出来的小
一样黄
的圆形蛋糕。她看着它,缓缓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这样的柔软,有细细的黄
粉末掉下来,乍来起看酷似很小候时的
拿着鸡蛋和面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鸡蛋糕。可是它却比那鸡蛋糕高贵太多。它不会有锅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块,不会有嵌在蛋糕里面的碎蛋壳,它是这样的圆润和细腻,中间还夹着浅黄
半透明状的
油。她紧紧地捏住它,让手指深陷在那软绵绵的糕体中,把它送进了嘴中…
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会道知不怎么办好,脑子里立刻会被大片的白色侵
,会被蛛丝
绕。她只有不断地问自己,你饿不饿?你还饿不饿?饿。于是她继续拿起食物,拼命地
进嘴里。她吃了三个猕猴桃,这也是她第一次品尝这种水果,它是这样的碧绿可人。她又吃了所有的草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作文里写过最喜欢吃草莓,因它特殊的香味和鲜红
滴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只吃过两次草莓,而且也从没有吃过这样多。她又喝了酸
,酸
是青苹果口味和柠檬口味的。它像拌着白糖的白雪一般清凉凉地糊住了女孩的嘴。她又吃了
提子面包,葡萄干藏在里面,她把面包大口大口地放进嘴里,然后用牙齿慢慢和它玩耍,把葡萄干找出来。每一颗葡萄干都在嘴中化成持久的甜意。然后她又吃了绿豆饼。是装在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里的,一个绿豆饼一层花衣裳,和
从前买给她的那种一打用白纸包裹着的大不相同,而味道也更加糯甜,绿豆的味道更加浓郁。于是她把那整袋的绿豆饼都吃了下去。最后她吃了巧克力。璟小时候也吃过巧克力的,干干瘪瘪的一小块,因为已经化了所以特别软,进了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咬就消失了。所以这应当是她第一次正式吃巧克力。黑色的巧克力上镶嵌着纯白的坚果。坚果宛如细碎的贝壳一般在大片的黑色领土里若隐若现。她把那大块的巧克力掂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女孩觉得格外安全。她掰下一个角放进嘴里,它并没有立刻化去,只是一丝一缕地把浓郁的甜意传输到舌尖。可是她已经等不及它化去了,开始咯吱咯吱地咬碎它,甚至没等果仁完全咬碎就把它咽了下去…她又吃凤梨,明
的黄
,汁水溅在了衣服上,而果
的涩狠狠地刺
了她几乎已经麻木了的口腔。
女孩一直吃,一直问自己,璟,你饿不饿,饿不饿,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看在眼睛里的事情,一直不停下来。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吃下了冰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她的肚子已经像要爆了一般地
着,里面像被开辟出一片新天新地似的热闹。她终于感到了害怕。她站在那里,走也走不动,就这么站着,摸着自己要破了的肚子。女孩非常难受,身体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热气球要飞起来。可她又是那么的沉,沉得要砸破地板进入地岩了。她想吐,可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她终于太累了,在冰箱旁边坐了下来,背靠在冰箱上,腿伸开,手放在肚子上,生怕里面的东西忽然冲破了飞出来。她因为害怕和难受开始哭泣。哭泣音声的很小,害怕惊动楼上的人。女孩就像仓皇的小老鼠被困在地窖,发出细琐的哭声,想着天亮了怎么办,妈妈看到一定会大叫起来,骂她打她,还有那个好看男人和小男孩,会不会把她赶出他们的家。她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爸爸,能去什么地方呢…
璟就这样靠在冰箱旁边睡去了。梦里她看见冰箱变得很小,成了一个木头玩偶。她抱着它——倘若没有人给她拥抱,她便只有给予这更卑微者拥抱,以它的
足来照亮她的额角。
第二天果然像璟想得一样可怕。她是被曼
醒的。曼用一把扫帚狠狠地
在她身上,璟懵懵地睁开眼睛,看到曼正怒视着自己。陆逸寒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旁边站着小卓。这一刻来到了,多么羞
的时刻。她被揪了出来,赤
着接受他们的审判。她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肚子还
着,脸非常肿。于是她只能把身体撑起来一点,看看妈妈再看看那个男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那个锁孔里令她悚然的
天。她仿佛一瞬间看透了他们,了见看他们赤
的样子,尽管曼现在穿着崭新的黑色兔子
衣和橘黄
的大摆裙,陆逸寒穿着软塌塌的格子衬衫和条绒
子。她毫不费力地看穿了他们。她打了个寒噤。
还没有来得及等璟再思考什么,曼已经用扫把狠狠地
在璟的肚子上。曼咆哮着:
“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呢?没吃过东西还是怎么的?能吃下一冰箱的东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个样子,你哪里像个女孩子?真给我丢人。”曼说罢又抡起扫把打。陆逸寒一把拦住了她:
“别打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一定是饿坏了。就让她吃吧。”陆逸寒在帮璟解围。然后他走过来,轻轻地对着璟伸出手,把她扶起来:
“去洗个热水澡吧,一次吃下多么那东西一定会难受。你以后慢慢吃,总是有的,不用着急。你喜欢吃什么就跟我和你妈妈说。”男人用手轻轻地抚着女孩的头。
璟抬起头来看看陆逸寒,他的脸来起看干净而毫无杂质,仿佛和昨夜在锁孔里看到的那个伏动着
情的身体是属于人个两的。难道这俊朗的脸是一个骗局吗?小小的璟被弄糊涂了。道知不那窘迫的一幕么什为要让她看到,破坏了他留给自己的完美印象。可是他现在仍旧在给予她关怀。他是继
之后又一个给予了她关怀的人,声音温柔得像云雀一般在她
鸷的森林上空盘旋。
璟终于掉下眼泪。
这一刻她难堪极了。她多么想给他留下个很好的第一印象,一个文静可爱的女孩形象,可是她糟透了,像个失去理智的蠢猪,在暴食之后因为不能移动身体而被擒。
陆逸寒又对小卓说:
“小卓,你带姐姐去洗澡。”
小卓点点头,走过来,抓抓璟无力地垂在地板上的手。陆逸寒把她扶起来。小卓拉着璟,穿过曼气急败坏的目光,走上了楼。小卓把璟带到浴室。他看着她,没有立刻离开。璟打开莲蓬头,让
薄而出的水冲着她虚肿的脸涌过来。尽管水的声响很大,但是她仍旧清晰地听到,小卓在她身后问:
“小姐姐,你很饿吗?我这里还有曲奇饼干。”
璟回过头去看着小卓,头发上的水顺着脸庞滴答滴答地
下来。
——是的,小卓,我很饿,但这“饿”是任何食物也无法消去的。就像身体里有一个大得无法填满的
。风穿行其中,这声音令我恐慌。我想你永远也不能了解这样的“饿”璟在心里对小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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