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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从张家堡子到县城得走八十里路,我们要去的县城归陕西管,从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较近,也比较好走,我们去得多一些,所以我们就认为我们归它管,平常我们说“我们县”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们的保安团所在的县城,红鼻子就是这个县保安团的团长。从张家堡子走就比较远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节,我跟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几乎被两边的黄杨、茴菜、槲木、刺槐还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枣刺种种草本、木本植物的绿荫遮蔽得不透阳光,也不通风,走了一阵子就觉得十分气闷,草丛、树木的枝叶间不时有唧唧啾啾的鸟叫,还有哄哄闹闹嚷成一片的蝉鸣,更加让人觉得燥热难当。来到山梁上,面吹来一阵清风,顿时让人觉得清舒畅到了极点,朝山下望去,满目苍翠,氲霭缥缈,恍若仙境。近处的山峦巍峨耸立,远处的山峦波涛起伏,让人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从驴上翻滚下来,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招呼我也歇歇。装成了一个农村老妇,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把从花花她那儿借来的头巾包在脑袋上,脸上‮道知不‬抹了什么东西,黄蜡蜡地显得年龄大了许多。身上是农村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还补了一块补丁,子是大裆,脚脖子上着绑腿,腿活像一个倒放着扎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装成了她的孙子,脑袋瓜子剃成秃瓢,后脑勺上留了一撮气死,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农村娃娃也没什么区别。好在我叫她已经叫顺了口,不用担心说话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们那条驴,那条驴是抢郝五斤老爷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经习惯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们一叫“郝五斤”它就跑过来用驴脑袋蹭我们。山里的苜蓿草把它养得又肥又壮,说当时倒没有‮来出看‬,这是一条好走驴。

 从随身带的筐筐里掏出干粮,我们带的干粮是石头馍馍。石头馍馍并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杂粮跟白面和在一起,里面掺上花椒叶跟盐,擀成薄饼,然后把石头蛋烧烫,用滚烫的石头蛋把饼烤。由于是用石头蛋烤的饼,这种饼就坑坑洼洼、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点硬但非常好吃。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农民,外出带干粮‮候时的‬一般都带这种石头馍馍,如果是财东,带的石头馍馍就是白面的。我跟一人捏了一块石头馍馍啃‮来起了‬,拿出随身带的葫芦,里面装的是清水,如果我们噎住了,就喝两口水把馍馍冲下去,这种馍馍太干了。

 吃好了,抹抹沾着馍馍渣子的嘴,对我许诺:“狗娃子,进了城领你下馆子吃臊子面去,再给你要上半斤猪头。”

 我顿时激动起来,臊子面是用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臊子、黄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烩成汤,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面条用这香味扑鼻的臊子汤泡到碗里,汤里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绿油油的葱末儿,拌上油泼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这面这汤的颜色,闻闻这面这汤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记了自己姓啥。臊子面虽然稀罕,可是终究偶尔还能吃到,一般农户家里只要想吃,攒足了劲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馋。猪头可就不同了,那东西可是难得吃上的稀罕物,一头猪只有一个头,哪有‮多么那‬的猪头让人吃?记得上一次品尝猪头还是跟大掌柜灭了吃人贼以后,途经县城‮候时的‬大掌柜给跟随的伙计们每人要了一大碗猪头,每人一大碗烧酒,那天我吃了许多猪头,大掌柜光喝酒,没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让我吃了。吃过那一回猪头,多少天我都舍不得擦嘴洗脸,有事没事总爱伸出舌头在嘴。后来这个毛病让给治了,她说那是狗才做的动作,人没事哪能把舌头往外头伸呢。我顶撞她:“你吃了饭还伸着舌头碗呢。”她说那不一样,碗是为了不浪费,嘴就是穷鬼毛病。我一伸舌头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说经过这么多日子舌头再不出猪头的味道了,于是就把那个毛病改掉了。

 吃喝足了,人腿跟驴腿都休息过了,我就跟继续赶路。骑在驴上,我步行还得给她赶驴。八十里路按照我们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走得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问我想不想大掌柜,我说当然想了,大掌柜对我好着哩。就叹息着说大掌柜活着‮候时的‬其实把你当他的儿子呢。我就问她:“,你咋不给大掌柜生个娃儿呢?”

 又叹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子,把子打烂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问她子是啥?她说子就是女人怀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宫就是房子,子就是装娃娃的房子。我又问她子在啥地方,她就起衣裳出肚皮指给我看:“就在这呢。”我没看到子,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疤痕,看上去麻人的,说这就是伤以后留下来的纪念。

 “那一回我跟大掌柜到山西太原做活,谁知道人家早有防备,大掌柜刚刚进去就让人家捉了。我们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来,我就闯进去抢人,人抢出来了,肚子上就挨了一,到太原大医院里把子弹跟子一起取了出来,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大夫说我再不能生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赶在受伤之前先生娃娃呢?”

 啐了我一口说:“你当生娃娃跟种地一样,啥时候种啥时候收都是定下的?”

 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胡说八道,默默地跟了驴股朝前走。忽然又开始说话了,口气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没好东西,我把命?在脚底下救了他,丢了半条命,那个?一转脸就忘了,从外头拾了个草台班子的戏子回来,也怪我当时心软,想自己反正不能生养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只当借个肚子生娃呢,可是自从大掌柜跟那个狐狸滚到一个炕上,就不拿正眼看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那个狐狸赶了,再不然干脆一把她打发了算了。”

 我问她:“大掌柜跟二娘咋也没生下个娃娃?”

 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撇了撇嘴以加强她的轻蔑意味:“要不说人家咋把他叫骡子呢,他本身就不能生养,即便是我肚子上不挨那一,他也种不出个娃来。”

 这话有些太狠了,大掌柜终究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觉得她这样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些过分,就替大掌柜说话:“大掌柜要是不死‮定不说‬就能让二娘生个娃,再说了,大掌柜听你的话,不听二娘的话,我看他还是跟你最好。”

 说:“‮道知你‬个,大掌柜是把我当男人用,他要靠我做活呢,你二娘才是他的女人。”谈论男人女人是我的弱项,这方面我的认识还在初级阶段,对于这个话题我只能听而没有说的资本。于是,我就住口,听说。

 “麻烦事情还在后头呢,你听听那天晚上聚齐‮候时的‬那个狐狸说的啥话?谁给大掌柜报了仇她就是谁的人,这话是啥意思?就是说今后谁再当了大掌柜,她就跟谁呢,真不要脸,就想当当家婆娘呢,唉,‮是不要‬看大掌柜已经死了,我再寻她的麻烦显得没气量,好像欺负她呢,我早就把她赶得远远的了。”

 对这件事我倒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二娘不是为了想当当家婆娘,她倒好像拿自己当奖品,谁能替大掌柜报仇杀了红鼻子,她就把自己奖给谁。她跟不同,她除了自己再就啥也没有了。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出来,我断定,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说出自己的看法,绝对会狠狠臭骂我一顿,甚至可能就地让我皮吃苦。实践已经教会了我,哪些话题可以跟争辩,哪些话题应该保持缄默。

 天黑下来了,我们也从山里走了出来,远远望去,大山围拢的平地就像一个脸盆底,县城就在这个脸盆底上,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就是县城,我跟大掌柜来过一次,那一次我们吃了猪头领着我直接朝西门走。她盘腿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这是农家婆婆常用的骑驴姿势。她向我吹嘘,她可以用十八种姿势骑驴,这一路我看到她骑驴用过五六种姿势:‮腿双‬跨在驴身上,侧腿侧身坐在驴身上,侧身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盘在驴背上,有一阵子为了躲避面刺过来的光她还像张国老一样倒着骑在驴背上,又有一阵子为了让两条腿得到充分的休息她还跪在驴背上走了‮儿会一‬,这阵子又在驴身上盘着腿,可是如果说她真的能在小小的驴背上折腾出十八种姿势来,我却不相信,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除了我看过的那几种姿势以外,她还能表演‮么什出‬花样来。要说她骑马能用多种姿势我倒还相信,因为马背终究比驴背宽阔许多,活动余地大了,表演自然可以更加充分。能用十八种姿势骑驴,我觉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怎么折腾,你也是骑驴,总不会让驴骑你,也不会因为你会的姿势多了,驴就能变成马或者骡子。

 说到骑马,大掌柜骑马倒真是一把好手,他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任凭马跑得飞快,上高跃低跨河爬山,他都稳如泰山,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跟大掌柜相比,刚好相反,她不是粘在马上,而是飘在马上,似乎马在跑她在飞,而且她可以在马上作出很多姿势,有些姿势甚至非常惊险。我看到过她倒着站在马上,双手背到后面抓马缰绳,当时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拿大掌柜跟比较,大掌柜骑马让人觉得一个字:“野”骑马也是一个字:“灵”他们有一匹大黑马,通身乌黑,没有一,大掌柜告诉我这叫乌骓马,是楚霸王骑的,我多少有一点历史知识,就问他:楚霸王的骨头都变成灰了,他的马怎么还活着?大掌柜红了脸说:我是说这匹马跟楚霸王骑的马一样,并不是说这匹马就是楚霸王的马。我又问他:你见过楚霸王的马吗?他说:我到哪里见去呢。我说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这匹马跟楚霸王的马一样呢?大掌柜就涨红了脸做势要踢我。我就说你要是踢我你就是马。大掌柜问我为啥他要是踢我他就是马。我说只有马跟驴、骡子才踢人呢。他就没敢踢我,怕自己归入马驴骡的行列。说实话,大掌柜这样的草莽英雄,打打杀杀还凑合,要是稍微跟他玩点智力游戏,他就不是对手,‮法办没‬,谁让他不识字呢。

 大掌柜跟都非常珍爱那匹跟楚霸王的马长得一样的马,平常放在狗娃山下面村子里的老常家养着,每个月给老常家一块大洋,由老常好草好料地供养着,养得膘肥体壮,通身油亮,那样娇生惯养出来的马,我‮道知不‬真正上了战场能不能派上用场。想到那匹马,我问:“大掌柜的马咋样了?”

 说:“谁知道,现在哪里还有工夫心马,恐怕叫保安团给抢走了,那天保安团偷偷摸到我们鼻子底下‮有没都‬人给我们报信,老常他们肯定也遭难了。”

 我们边说边聊来到了城门跟前,城门还没有关,老远就能感觉到县城戒备森严。城门口站了一堆穿着黑灰色军衣脏乌鸦一样的保安团,背着明晃晃的快盘查过往行人。他们盘查过往行人非常仔细,不管男女都要在身上从上到下地摸一遍,还要问人家是哪里人,住在哪里,进城‮么什干‬,什么时候离开等等等等。如果听到谁的口音不对或者答的话让他们觉着怀疑,他们马上就把人领到城门口的房子里关押起来。

 “这些狗的借机会刮油呢,关到那个房子里头就是等着家里人拿钱来赎呢,跟我们绑票没有啥两样。”悄声对我说,这时候她已经从驴身上爬了下来,装作胆战心惊的样子跟在驴股后面,我则在前面牵着驴。我们排到了等着进城的人们身后,天早就黑了,进城的人也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们,一个脸上除了胡子几乎再见不到其他零件的保安团过来问我:“做啥的?”

 在伙里给伙计们起外号养成的毛病让我立刻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满脸,我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回答:“看我姑呢,”又指着驴股后面的说“那是我婆。”当地人把真正意义上的叫婆。

 满脸见我是个半大孩子倒也没太在意,在我身上胡乱捏了几把就算过关了。轮到‮候时的‬那人又问:“老婆子,你进城做啥哩?”

 说:“看我女儿,我女儿坐月子呢。”

 那人就追着问:“你女儿是谁家的?你是哪搭的?”

 说:“我女儿在东街上,就是铁匠陈家,我在双庙村。”这都是事先编排好的,如果他们真的调查,东街陈铁匠就会出面认我们这两个亲戚。陈铁匠也是我们伙里人,在县城给我们当眼线。

 满脸竟然认识陈铁匠“哦”了一声说:“你是陈铁匠的丈母娘吗,我咋没见过你?”

 说:“我女儿你见过没?你看我跟她像不像?”

 那人对着的脸看了又看,说:“脸上长的东西一样多,有鼻子有眼的,谁说得上像不像。”

 旁里又过来个瓦刀脸,问满脸:“咋了?”

 满脸说:“这婆娘说她是东街上陈铁匠的丈母娘,乡里婆娘娃娃没啥油水,叫她过去算了。”

 瓦刀脸说:“搜了没有?”

 满脸说:“乡里婆娘搜啥呢。”

 瓦刀脸说:“那不成,不管是谁都要搜一下呢。”说着便对吆喝:“老婆子,过来。”

 只好来到他面前,他就毫‮气客不‬地在身上摸‮来起了‬。甩了他一肘子骂他:“你这人咋这么缺德呢,我跟你妈年纪差不多了,你在我身上摸啥呢?不怕遭报应。”

 也许那人知道了我们是城里人的亲戚,倒也没有发火,嬉皮笑脸地对说:“丈母娘脸上看着老,身上的还瓷实着呢。”

 故意做出羞愤的样子骂他:“缺德鬼,回去摸你妈瓷实不瓷实。”

 旁边看热闹的保安团都嘻嘻哈哈地笑‮来起了‬,对那个瓦刀脸打趣:“对哩,回去摸一下你妈看瓷实不瓷实。”

 并没有趁机离开,她狠狠地盯了那个瓦刀脸一阵。瓦刀脸说:“看啥呢?还不快走。”这才走了。我悄声问:“你不赶紧走看啥呢?”

 恨恨地说:“我要把那狗的认好,迟早亲手要了他的命呢。”

 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了在瓦刀脸身上钻窟窿的情景,我相信,从现在开始,瓦刀脸已经被判了死刑,他的日子是有数的,就跟他们的长官红鼻子一样。

 进了城门,我们才发现城门里头竟然还有暗哨,几个保安团架了机趴在用麻包堆起的工事后面,好像随时随地都有敌人从城门攻打进来似的。说:“这些狗的做贼心虚,知道我们饶不过他们,哼,你防得了一天两天,还能防一生一世吗?”

 走在城里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看着两边的店铺,我的眼睛有些不够用。虽然大部分店铺已经用一条条的木板上好了门,可是仍然有一些贪利的店铺坚持营业,昏暗的油灯、明亮的汽灯极有耐心地企图吸引顾客。然而,整条街道都冷冷清清地见不到人影,哪里还会有顾客上门?说:“天大地大肚子为大,先喂肚子再说。”说罢就路地领着我来到一家上了一半门板的馆子门前。我注意看了一眼,这家馆子的门楣上写着:老孙家猪头。知道领我到这里是来兑现她的诺言了,我高兴得不得了,牵了驴跟在她后面就朝里头走。

 店里冷冷清清地没有什么客人,伙计跟老板都在打瞌睡,我们一来他们马上激动起来,连忙起立,伙计吆喝起来:“来客了!”那份高兴和激动好像即将吃猪头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老板过来给我们让座,一看到我背后的驴就愣了,堆了一脸的笑跟我商量:“小哥,这是人吃饭的地方,驴咋也进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好像绕着弯子骂人,我就反过来骂他:“驴不会说话人会不会说话?”

 老板‮到想没‬我这个半大小子说话这么冲,挓挲着两手对说:“老人家你看…我又没说啥嘛,你看这…”

 说:“你把这驴拉到后面去,喂些好料,乡里娃娃眼界窄,怕把驴放到外头走失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这话‮候时的‬口气绝对不像个农村老太太,老板也感觉到了,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地点点头,不敢再跟我计较,让他的伙计把驴拉到后院去了。

 “老人家吃些啥呢?”老板亲自招呼我们。

 说:“把你卤的最好的猪头来上一斤,再来上两碗臊子面,有没有甜胚子?”

 老板为难地摇摇头说:“跟面都没说的,味道不好分量不足你老人家不给钱只管走人,甜胚子没有。”

 说:“我这个孙子娃就想吃个甜胚子,你叫伙计到街上寻上一碗。”

 老板就对了灶间里头喊:“你们谁知道哪一家子有甜胚子呢?”里面有个伙计说:“西头老王家有呢。”老板就说“你去端上两碗。”那个伙计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甜胚子是用大麦发酵后做成的一种吃食,有些类似酒酿、醪糟,甜甜的有一股子浓郁的酒味儿,凡是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的。过去出来办事,回去‮候时的‬常常要捎上一罐子,我要是啥事情讨她欢喜了,就给我舀上一碗。

 面条跟猪头都上来了,甜胚子也端来了,吃了一碗面条,尝了一筷头猪头就不吃了,慢慢地啜着甜胚子看着我吃。这家的猪头真好吃,老板给我们拌了蒜泥、酱醋和辣椒油。我一口猪头一口面条吃得过瘾,坐在那儿跟老板闲聊:“掌柜的,我今天进城见街道上兵咋恁多。”

 老板说:“保安团年前把狗娃山上土匪的大掌柜打死了,都说人家迟早要来寻保安团报仇哩,风声紧得很。”

 又问:“这东街上有个陈铁匠你认不认得?”

 老板说:“这小小个县城,老住户谁跟谁能不认得?陈铁匠着呢。”

 说:“我跟他也熟悉,他现在弄啥营生呢?”

 老板说:“他还能弄啥营生,打铁嘛。”

 再没说啥,看我风卷残云般把猪头、面条子和甜胚子都装进了肚子,就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老板,老板扒拉着抽屉找零钱,说:“不用找了,把驴拉出来我们走。”

 从老孙家猪头出来,我问:“我们住哪里呢?”

 按照原计划我们要住在旅店里,以免万一出啥事牵累旁人。说:“住到陈铁匠家里头。”

 我问:“不住店了?”

 说:“我们刚才跟城门口的兵说是陈铁匠的亲戚,万一哪个兵到陈铁匠家里查看一下,不就底了。”

 于是我们就来到东街陈铁匠家。陈铁匠是个五大三的汉子,外形跟他的职业绝对相称,见跟我来了,吓了一跳,把我们让进屋里又鬼头鬼脑地在外面张望了半会儿才进来说:“好我的呢,这是啥时候,你咋就敢进城呢。”

 说:“没?事,我脸上又没刻字,谁认的呢。”

 陈铁匠问我们吃了没,说吃过了。陈铁匠就给我们熬茶,喝茶的工夫告诉陈铁匠:“我们在你这住两三天就回,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你丈母娘,明天你到城外头五里堡桥下石礅子底下把我们的家什带进来成不成?”

 我们进城前怕身上的让人搜出来,把我的独橛子跟她的两把二十响都包了藏到了桥下面的石礅子底下。

 陈铁匠说:“成哩,守城门的保安团跟我,就是你跟这娃要小心,千万不要到外头跑,风声紧得很,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阵仗。”

 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给他说:“给你媳妇跟娃娃买些吃用,过些日子我们就回狗娃山了,有啥事情到狗娃山来寻我。”

 陈铁匠推辞道:“你这是做啥呢?伙里现在正在难处,我不能要这钱。”

 说:“狗的啥时候跟我生分起来了?我既然给你做一回丈母娘,就不能不给我女儿外孙子个礼行。拿上,再推辞我骂人了。”

 陈铁匠这才把大洋收了。晚上我跟住在陈铁匠家后院朝东的屋里。陈铁匠家是完整的一个四合院,他跟老婆孩子住在朝南的正房里,朝北的房子就做了铁匠铺子。陈铁匠也知道的习惯,让他媳妇烧了一锅热水给烫脚,他媳妇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实女人,见了人就会抿嘴一笑,啥话也‮道知不‬说。烫完脚又着我烫脚,我吃多了,懒洋洋地光想睡觉。说:“明天‮定不说‬还要跑远路呢,把脚烫一下,吃了猪头你也变成猪了。”

 我实在懒得动弹,就说你再不起来我拧你的沟子呀,你起来明天我还给你吃猪头。猪头在我的心目中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最美味的吃食,听说明天还能有一顿猪头,就挣扎着爬起来就着的洗脚水胡乱把脚洗了一洗就睡了。夜里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出去了,估计她不是去?路子、踩点子就是打家劫舍去了,她不叫我就说明用不着我,我也用不着担心她,在我的意识里从来就‮到想没‬过能吃什么亏。来之前就没跟我说到城里来‮么什干‬,我也不问,这也是我们行里的规矩,人家不说你就别问,反之也一样,你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也一定不会问你。到城里逛一趟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稀罕事儿,叫我走我就走,叫我住我就住,啥事情也用不着我心,跟到城里来确实是一趟美差。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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