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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路费 连城璧
  词曰:十妇九吝,半杯茶恼人吃尽,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怜血溅无情

 守备逃生,官兵远遁;犹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净。

 右调《燕覆巢》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话,且不表。再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仍改名姓为张仲彦,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连门也不出,夜行静中功夫,不敢负于冰指教。金不换本来知寡少,自留下城璧,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他是做过生意的人,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买了七八十亩地,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添了两个牲口。次年开,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受田地中苦处,多是早出晚归。城璧逢天气暑热,也有到郊外纳凉‮候时的‬,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无人详究底。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这几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倒也相安无事。

 本年泽县丰收,四外州具有歉收者,都来搬运,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城璧见他营运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适然。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饭,虽是些庄农食物,却处处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小厮,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落时才许他回家,相处得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复丰收,金不换手内卖下有四百余两。世间人眼皮最薄,见不换有了钱,城里城外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他因城璧在家,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倒是城璧过意不去。又打算此年于冰要来,再三劝他娶亲,为保家立后之计。不换被不过,方聘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又见房子不够住,从二月动工,将一院分为两院,补盖了几间土房,着城璧在后院居住,前院正房世喜房。看在三月初二过门。到了这,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还有些铺中生意人,每人或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凑来与不换送礼。又有左近老‮妇少‬女,也来拜贺。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坐席棚,预备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内。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还得出来替不换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见城璧长须伟干,相貌堂堂,偏赶着认亲说话。城璧强支了两天,方才罢休。

 自这郭氏过门,回了三朝后,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他倒也极晓得过日子,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不换心上着实快活,以为内助得人。过了月余,郭氏见城璧从不说走的话,亦且食肠甚大,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他一人倒吃三四人的东西;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见城璧若大汉子,和个妇人一样,钻在后院,老不出门;郭家有人来,不换又说过不许与城璧相见陪伴饮食,不免又多一番支应,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放在他房内,岂不两便?偏又是那小厮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买干烧酒;妇人若教买了对水酒,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下钱,定着另换,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一,趁空儿问不换道:“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不换道:“二年多了。”郭氏听罢,便将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他也不回家去?”不换道:“他等个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你该怎么处?”不换道:“他是我嫡亲表兄,若姓冷的终身不来,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郭氏不,复笑说道:“像你这样早出晚归,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该抱不安!”不换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后不要管,只要天天饮食丰洁,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务。”郭氏不言语了。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止吃个半,至于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过四两六两之间,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换言及,未免早午饭时,脸上带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舌,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语,说城璧骂他刻薄。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换与城璧契厚,总一字不题,不但将饮食刻减,连酒也没半杯了。如此又苦挨了许久,和不换半字不题,怕弄得他夫口舌。要告辞远去,打算着冷于冰今年必来,岂不两误?这也是合当有事。每常不换必到天晚时回家,这因下起大雨来,没有出门,午后陪城璧吃了饭,到田地中去,看见禾苗立刻发变,心上欢喜,回家着郭氏收拾酒菜,与城壁对饮。郭氏因丈夫在家,便将于烧酒送出两大壶,又是两大盘素菜,还有腐侞、甜酱瓜等类四碟,作饮酒之资。不换看见,心里说道:“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我一个小户人家,如此供奉,虽说收过二百两衣食银子,也还不讨愧于冷先生。”又深喜郭氏贤仁,快活不过,放量的与城璧大饮笑谈。大约两大壶酒,金不换也有半壶落肚,只吃得前仰后合,方辞归前院。郭氏见不换着实醉了,连忙打发他睡下,自己便衣相陪,不换颠倒头就睡着了。睡到二更将尽,不换要水喝,郭氏打发他吃册水,说道:“你今高兴,怎么吃到这步田地?想是张表兄也醉了。”不换摇了几下头道:“他不,不醉。”郭氏道:“他可曾说我骂他没有?”不换道:“我‮道知不‬。”郭氏笑道:“看么,睡了一觉,还说的是醉话。”再看不换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于是高声问道:“他今可说回家去的话没有?”连问了几声,不换恨道:“狗攮的!你教他回到那里去?”郭氏道:“你好骂!我着他回他家会!”不换摇头道:“他不,不,不,…”郭氏道:“他‮么什为‬不?”不换道:“他杀了官兵,去不得!”说着又睡着了。郭氏忙问道:“他‮么什为‬杀官兵?”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原来又睡着了。郭氏抱住头,连连摇醒,在耳前问道:“他‮么什为‬杀官兵?”不换恨命的答道:“他为救他哥哥连国玺!直麻烦,狗攮!”郭氏道:“他哥哥既叫连国玺,怎么他又姓张?”不换道:“你管他,他偏要姓张!”郭氏道:“就姓张罢!他叫个连什么?”问了几声,不换大声道:“他叫连城璧!”说罢,嘴里胡胡涂涂,骂了两句,睡去。郭氏将两个名字牢记在心,便不再问。

 次,一字不题,照常打发吃了早午饭,不换田地中去,郭氏着小厮守门,自己一个入城,请教他父亲郭崇学去了。直到落时方回。金不换着问道:“你往那里去来?怎么也不通知我?”郭氏一声儿不言语,走入房内;不换跟入来,又问。郭氏道:“我救你的脑袋去来。”不换摸不着头路,忙问道:“这是甚么话?”郭氏冷笑道:“你倒忘了么?我与你既做了夫,你就放个,也不该瞒我。”不换道:“我有什么瞒你处?”郭氏道:“你还敢推聋装哑么?少刻教你便见!”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笑说道:“你快说入城做什么去来?”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上写道:

 具禀,小的金不换,系本县人,住城外赵家涧。为据实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声言穷无所归,求小的代谋生计,小的念亲戚分上,只得容留。屡行盘问,语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曾在山东拒敌官军,逃至此等语。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诚恐本县书役盘诘,遗不便;又防城璧酒醒逃,不得已着小的房郭氏入城,托父郭崇学代禀。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或系醉后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爷速遣役拘拿研讯,俾小的免异干连,则恩同复载矣!

 不换看罢,只吓得魂飞魄散,满身抖起来。郭氏道:“看囚鬼样!”擘手将字稿儿夺去。不换定了定神,问道:“这禀是谁写的?可曾递了没有?”郭氏道:“是我父亲写的,替你出首。县中老爷叫人内书房,问了端的,吩咐我父亲道:‘这连城璧等,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叛贼,山东有文书知会,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不意连城璧落脚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到,此时若会同文武官,万一走风声,反为不美;不如到定更时,先将城门关闭,然后点齐军役,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方为稳妥。你可说与你女儿,快快回去,着金不换拌住贼人,二更时,我同本城守爷俱到。’是这样吩咐。我父亲原要亲自来,又恐怕形迹,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好答应文武官话。你看这事办得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经年家养在家中,还要瞒神卖鬼的谎我。”金不换将主意拿定,笑说道:“你是个好老婆,强似我百倍,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将他灌个烂醉,岂不更稳妥?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且去和他发个虚,再买酒不迟。”郭氏道:“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买,还有两壶在此。”不换笑道:“你把他的酒量当我么?”急忙走入后院房内,与城璧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么处?”不换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我有几百银子,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岂不吃官司么?”不换道:“我遭逢下这样恶妇,也就说不得了。”说罢,如飞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来我饮食刻减,原来是夫妇商通,今又见我不肯动身,又想这样一条计来吓我;且说得体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卒兵拿我。我倒要看个真假,临期再做裁处。”等到起更时候,不换忙忙走来,向城璧道:“今城门此刻就关锁了,必定是在里面点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还是向关外货铺当铺两下借的。二哥从前院走不得,被恶妇看见,将来于我未便,可从这后院墙下,踏上一张桌子,跳去罢!”急急的将银子掏出来,放在城璧面前,情态甚是关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还有句话说。这一月余,被弟妇关顾,实没吃个饭,你将酒饭拿些来,我吃了再走。”不换连连跌脚道:“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只是这是什么事体,什么时候?”城璧道:“你几时不与我吃,我几时不走。”不换无奈,飞忙去了。少刻将酒饭拿来,摆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饮,不换在旁催促。城璧道:“他们今夜若来,有我在一刻,将来实可松宽老弟一步;若今夜不来,可付之一笑。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你慌甚么?”不换道:“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我金不换若半句虚言,立即身首分为两处!”城璧道:“既如此,何不与我同走?”不换道:“我早已想及于此。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言二哥是有名大盗,非五六百人拿不到;到其间动起手来,二哥或可走,我决被拿回;与其那样,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活了。”城璧点了儿下头,道:“老弟既拼命为我,我越发走不得了!必须与官军会会面,将来才解除得你。”不换道:“我此时跳心惊,二哥只快走罢!”城璧道:“你若着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不换忙应道:“我就去了。”

 城璧见不换去了,出院来,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无动静;复跳下房来,照前大饮大嚼,吃得甚。始将浑身衣服扎起,把银子揣怀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猛见正东上忽隐现有几处灯火。城璧道“是矣!几屈了金表弟。”顷刻间,见那灯乍高乍低,较前倍明。又一看,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驰般滚来。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内,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掀翻在地下,把四条腿折断,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内,复身跳在房上,见四围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约有四五百人,渐次火拢了来。此时金不换早被文武官差人,暗暗叫去问话。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房,业经拴闭了,一脚踢开,侧身入去。郭氏靠着一张桌子,在地站着。看见城璧,大惊道:“二伯来我房内做什么?”城璧道:“将来了结你!”手起一桌腿,打得郭氏脑浆迸裂,倒在一边。急急到院中,见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见了城璧,各喊了一声,砖瓦石块和雨点般打下。城璧飞身一跃。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处,先放倒四五个。大吼了一声,从房上跳到街心,众兵丁捕役刀钩斧一涌齐上。城璧两条桌腿,疾同风雨,只打翻二十余人,便闯出重围、一直向北奔去。守备在马上大喝着,教军役追赶,军役等被不过,各放胆赶来;城璧见军役赶来,一翻身又杀回,众军役慌忙退后,城璧复去。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军役无奈,只索随后跟来。城璧道:“似这样跟来跟去,到天明便难走,若不与他们个利害,他断不肯干休。”于是又大吼了一声,只拣人多处冲杀。那两条桌腿,一起一落,打的众军役和风吹落时、雨判残花相似,只恨爷娘少生了几只腿,往回窜,城璧反行追赶。乍见灯火中一人骑在马上,指手画脚的断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把身躯一跃,已到了马前。守备却待勒马回跑,桌腿已中马头,那马直立起来,将守备丢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众军役兵器齐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将守备拖拉去。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见军役等跑远,方折转头,又不去西北,反向东北奔去。正是:

 此妇代夫除逆叛,可怜血溅魂魄散;

 英雄等候众官军,只为保全金不换——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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