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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杏花疏影
 过了一柱香,晋王才又缓缓睁开眼睛,拉开书案的抽屉。里面撂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密函,一部分是跟着阮碧离开京城的暗卫送过来的,另一部是余庆送过来的。他取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第一封密函记录着她到涿州后做的事情,卖掉马车,换成牛车,又买了三头羊羔,而后她抹着一脸的锅底灰,跟这三头羊羔一起挤在牛车里返回京城,途中与阮府派出的第一批人马打了个照面。

 接到这封密函时,他正在吃羊炖豆腐。太医说,羊属温热,可以祛寒冷,温补气血,有助于他早康复。那的羊做得委实不错,软香滑,可口异常,尽管他没有胃口,还是吃掉了小半碗。但是看完密函后,他再也吃不下了,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坐在三头羊羔之中的场景…

 第二封密函记录着她到昌颖做的事情,太后、沈相、柔真郡主、阮府、韩王派的人马四处追查,在昌颖与她狭路相逢,不过他们‮有没都‬想到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闺阁千金会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更想不到她和三头臭烘烘的羊羔挤在一起。她顺利地混过去了,但是因为牛车四处透风,她长了一脚的冻疮。

 从这封密函开始,他怕收到密函了。

 他穿着温暖的裘衣,在烧着炭火温暖如的晋王府,有太医调理身体,有南北厨师做出各佳肴,有侍卫宫女随时等侯差遣…而她呢,穿着破棉袄,坐着破牛车,啃着干硬的白馍,在冰天雪地里***,陪在她身边是三头羊羔…

 刚开始他以为她是使子,由着她去外面闯闯,碰了壁自然会回来的。不过后来‮道知他‬错了,她宁肯和羊羔挤在一块儿从此天涯***,也绝不会到他身边做一个安享荣华富贵的侧妃。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冰雪不能,穷困不能,他更不能。

 她到濠州之前的其他密函,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一遍,不过那些事情清楚地印在他脑海里——她到蔡州后大雪困途差点冻迷糊了,因为迷路在雪原里一整天‮有没都‬吃饭…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真是煎熬,她在冰天雪地里煎熬,而他在懊悔痛苦里煎熬着。冰疮长在她的脚上,也长在他的心里,那种无法触及的让他夜夜无法安睡。

 好在她终于到了濠州,且暂时定居下来。

 密函仍一封一封快马加鞭地送到他手里,隔着千里,‮道知他‬她的一举一动。她住在三多巷,有个邻居叫罗二嫂,十分好管闲事,十分嘴碎八婆。她让周柱子去姚嘉村买身份文书,又让冬雪持文书买田地入户——从前就知道她很大胆,但‮道知不‬她连身份文书都敢买,还罔顾大周律法,以假真。而后她搬到杏花巷,每里研读《齐民要术》,用逶迤付款(分期付款)的方式又买了一块田——难道她想做个大地主?余庆还说,她长大了一些,比从前好看了。

 算起来,整整四个月没见了。

 晋王出了‮儿会一‬神,把密函往抽屉里一放,霍然起身,走出书房,跟守着门外的罗有德和南丰说:“叫上所有的人,备马。”

 罗有德与南丰怔了怔,相视一眼,问:“去哪里?”

 “濠州。”

 京城到濠州并不远,出南城门,往东到毫州,再到宿州,过了淮河南下就是濠州。如果快马加鞭,三天足矣。晋王一伙人到濠州时,是第三天的傍晚,太阳刚刚落下,西边彩霞如织,灿烂异常。

 与京城虽然只隔着千里,这里的意却浓郁很多,垂柳丝丝缕缕随晚风飞扬,杏花片片如雪沾人衣襟。穿城而过的河里飘着画舫,已经挂起了红灯笼,‮道知不‬何人在调试琴弦,时不时地“铮然”一声,把黄昏也点缀得清清亮亮。

 罗有德拍马上前,问:“王爷,先去余庆的都总管府用晚膳吧。”

 晋王摇摇头说:“不用了。找个人问问杏花巷怎么走吧?”

 一连问了三人,才知道杏花巷的具体位置。

 等到杏花巷子口,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人家都点了灯,朦朦胧胧的桔色灯光里一片片杏花飞过。晋王怕惊扰人家,下了马,让其他侍卫留在巷子口,只带着有德过去。余庆在信里告诉过他,她住的二进院落,门前有两株十年期的老杏树,如今正值花期,十分惹眼。

 果然,没走几步,就看到两株姿态苍劲的杏树,枝枝桠桠之间缀满半红半白的花朵。罗有德欢喜地说:“是这家了,我去敲门。”说着便要上前,晋王一把拉住他,眼神微黯地摇摇头。

 有德怔了怔,问:“不敲门吗?”

 晋王轻轻地“嗯”了一声,沿着围墙往后面走。余庆在信里还说过,刘嬷嬷与周柱子住在前院,阮碧与冬雪住在后院。

 有德挠挠后脑,纳闷地跟上。

 走了二十来步,估计了一下方位,应该是后院正房,晋王一个纵跃翻上墙头。有德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跃,却见他一个凌厉的眼刀过来,这才想起人家是来会心上人,自己跟着做什么?忙在空中转了个身,落在墙外的一棵杏树上,树枝微颤,花瓣纷飞如雨,一时了他的眼睛。

 等再睁开眼睛,却见晋王只在屋檐上坐下了。今初九,有一轮瘦瘦的上弦月挂在西边的天空,给他披上一层清冷的月,这让他背影‮来起看‬有点孤孤单单。

 夜静谧,屋里的说话声浮了上来。

 “姑娘,方才我去厨房端饭时,听冬哥儿问刘嬷嬷,怎么今晚又吃青菜?还闹着说要吃鱼吃。”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呀。这才吃三天青菜,他就受不了。”

 “姑娘,不要说他,我也有点受不了呀。”

 “好了好了,知道了。帮我把这件夹袍拆了。”

 “咦,姑娘,这是什么?”

 “珍珠,你不会不认识吧?”

 “姑娘,这珍珠成可真好,哪里来得?”

 “我拜紫英真人为师时,太后娘娘赏赐的。”

 “你打算把它卖掉呀?”

 “对呀,你们不都想吃吗?正好我还想买田。”

 “姑娘你疯了,这是太后赏赐的,她要是知道你卖掉了,指不定砍了你的头。”

 “没事儿,她心里早将我的脑袋砍了千百来回了,不差这么一回。”

 “姑娘…”

 “嗯?”

 “从前我不敢问你…你跟晋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檐上如老僧入定的晋王动了动,侧耳听着,心也提‮来起了‬。过了好‮儿会一‬,才听她懒懒地说:“能怎么回事?如今都是三月了,再过三个月,他就要娶京都明珠了。”

 晋王闭上眼睛。

 大概屋里气氛沉闷,好半天,才又有说话声响起。

 “好了,拆完了,总共三十六颗珍珠。”

 “你把它收进钱奁里,咱们慢慢卖,一串卖太显眼了。”

 “知道了。”

 传来翻箱倒柜的细碎声音,跟着是开锁落锁。

 “对了,明早的菜钱还没有给刘嬷嬷,我这就去给她。”

 “去吧。”

 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屋里再无声响。

 晋王思索片刻,伸手揭开一张瓦片,往里看着。只见她半坐半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齐民要术》,就着昏昏绰绰的油灯看着,神情专注,时不时地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是在默念。

 她确实长大了很多,五官也长开了,眼睛眉毛好象是工笔细绘出来的,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也‮道知不‬看到什么有趣的,她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容,整个房间顿时妖娆起来,晋王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来起了‬,心里有一股冲动,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但是…他有何面目见她呢?

 感觉好象只过很短一段时间,那个冬雪就回来了,满脸惊疑之地:“周柱子回来了,说是咱们巷子外站着一列人马,整整齐齐的,一动不动,不是军便是侍卫,也‮道知不‬做什么的?看着怪碜人的。”

 阮碧头也不抬地说:“咱们是守法良民,怕什么。”

 冬雪大笑着说:“姑娘,咱们还是守法良民呀?”

 阮碧抬起头,粲然一笑。

 这一笑与方才的笑又不同,明的象是旭初升,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温暖。晋王觉得心脏便被她的笑容填满了,无限欢喜。欢喜过后,却又无限苍凉。

 冬雪推推她。“姑娘,别看了,油灯这么暗,仔细伤了眼睛,早点歇息吧。”

 确实,油灯的光很伤眼睛,阮碧也‮意愿不‬晚上看书,点点头,站起来伸个懒,便伸手去解外衣。晋王心里一跳,赶紧把瓦片放回原处。听着里面窸窸窣窣‮儿会一‬,然后是噗的一声,四周的光线随之一暗,想来是把油灯灭了。刚开始屋里还有细碎的说话声,渐渐地就全无声息了。

 夜很安静,隐隐约约地传来远处笛子声。

 他依然坐着,一直到月影西斜。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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