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服和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但也无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靠近他们,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为她的舞步作评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人轻年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风度着实不容易。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像人轻年那样如水漫
,而是在渠道里
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人轻年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
传来,可人轻年已经没了耐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
,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他们不晓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
,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
情。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琦瑶了见看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
人和
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中有着油烟的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黄了,可是那一周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
向花园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
,内里可是
有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候时的下功夫,练候时的也下功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眼睛里了见看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喜
集似的,悲的什么又喜的什么呢?人轻年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开手脚。今晚的舞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是旧,是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前的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迹。等人轻年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和现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样么怎,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
,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
错,满场地梭行。正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瓶盖音声的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这下全来了,连那民间的山歌都作了快四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则作了鸟兽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瑶正坐着,忽有人来请她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这时,舞会已到了将近尾声的时分,有些如火如荼,渐渐不分你我,天下与共的气氛。王琦瑶缓缓被带入舞池,前后左右都是人,却谁也不看谁,沉浸在各自的舞步中。虽是同一支舞曲,但人个每都觉着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这老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长了便觉出那步子里的节律。在一片活跃之中,这样的舞步就像是海里不动的礁石。王琦瑶从这老人的舞步里就已经辨别出他是哪一类人,是那种规规矩矩,兢兢业业,持一份殷实家业,娶一位贤良太太,为了应酬才涉足舞场的好好先生,当年那些未嫁女儿的
心的父母们,眼睛都是盯着这类先生的。如今,他已满头白发,衣服也改了样子。舞曲终了,正好将王琦瑶送回原位,老先生轻轻一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随后,最后一支舞曲响了,是《魂断蓝桥》的
曲"一路平安"。
除了单位举行的舞会,还有一类家庭舞会。房间稍大一些,再有个录音机,便成了。张永红新结识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组织这样的舞会,是不也在他家,而是在他的朋友家。有一回,也邀请王琦瑶去,说是请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瑶说了声,她能教什么呢,就跟着去了。小沈这朋友,竟是住在爱丽丝公寓,也是底层,不过是隔了两个门牌。虽然是晚上,周围又变得厉害,可王琦瑶一进那个院落,便认了出来。她奇怪自己这么多年里却从来没再来过一回,倘若不是今晚来跳舞,大约一辈子也走不到这里。说起来,才是三四站公共汽车的距离,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时候想起爱丽丝公寓,就好比上一世的事情。小沈这朋友的一套公寓,虽也是底层,隔间却有些区别,有两个卧室,客厅也多了个手
柄似的一角。这朋友的父母姐妹都陆续去了香港,上海只他自己一人,住这么一套房子,虽是卫生煤气一应俱全,却没什么烟火气。来了这些人,也不烧开水,放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瑶他们到时,已经有几对人来了,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也不知谁是主,谁是客,人们都很熟悉的样子,自己到冰箱里拿冰块,听见门铃响,谁都去开门,进来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对跳舞没兴趣,自己跑进卧室睡觉去了。说是请王琦瑶教跳舞的,其实没有人个一来向她学习,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瑶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干脆拿出主人翁的姿态,跑到厨房烧了壶水,冲在热水瓶里,又找到茶叶盒,泡了一杯茶,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接着又有几个跟着泡了茶,也不问问是谁烧的水,天生该有似的。这时候,房间里大约聚了有二十来个人,有人将灯关了几盏,只留下一盏台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将些人影投在墙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瑶坐在暗处,因没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到了爱丽丝,但爱丽丝却是另一个爱丽丝,她王琦瑶也是另一个王琦瑶了。
王琦瑶坐在沙发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里,被
掉了,她自己都要将自己忘了。要说她才是舞会的心呢!别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不跳,却是舞会的真谛,这真谛就是缅怀。别看那些人举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哼响,岂不知他们连舞曲的尾巴都踩不着,音乐只是音乐的壳,约翰·施特劳斯蜕了一百年的蝉蜕,扫扫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莲花似的旋转,一百转也是空转,里面裹的都是风,没有一点罗曼蒂克。那罗曼蒂克早已无影无踪,只留有一些记忆,在很少几个人的心里,王琦瑶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一点想念罢了,哪经得住这么大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腾散了。这舞会啊,开了不如不开,怎么着都是走样。就好像一个古墓,不出土还好,一出土,见风就化。在舞曲间歇时分,王琦瑶听见窗外有无轨电车驶过音声的,从百乐门那边传来,她想:这就是爱丽丝的夜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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