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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 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老人佛洛德站起身来,穿过厅堂走到门口,把前门打开,探出头去望了望漆黑的夜。我跟在他身后。

 “我头顶上是一片灿烂的星空,脚底下也是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柔声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十分清朗,四处闪烁着晶莹的星星。我们脚底下的山谷里,村中家家户户点着灯,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星尘从天空坠落到地面上似的。

 “我们脚下这片星空,跟头顶上那一片同样深不可测。”老人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中的村庄:“他们是谁?来自何处?”

 “我想,他们自己也在问这个问题。”我说。

 老人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不,不可以!”他嚷‮来起了‬。“一旦他们知道创造他们的人是谁,他们就不能再跟我一块生活了。你明白吗?”

 我们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在桌旁面对面坐下来。

 “这五十二个人物,容貌个性都不尽相同,”老人回到刚才的话题。“但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不问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因此,他们能够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他们生存在花木茂盛的园子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快活得像一群动物。可是,丑角偏偏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我嘘出一口气。

 “五十二张牌全部聚集后,大伙儿过了几年平安日子。”老人佛洛德继续说。“我从‮到想没‬,一个丑角会突然来到我们岛上,尽管我那副扑克牌中确实有这么一张牌。我还以为,我自己就是那个丑角呢。有一天,一个小丑大摇大摆走进村子里来。方块J最先看到他。

 小丑的来临,在村民中引起一阵动,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

 这家伙一身滑稽古怪的装扮,衣服上缀着许多铃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不属于村中四个家族中的任何一个。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会向村中的侏儒挑衅,问他们一些他们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来到村子后不久,他开始离群独居,在村外盖一间小木屋。”

 “跟其他侏儒相比,这个小丑是不是懂得比较多?”我问道。

 老人深深了一口气,叹道:“一天早晨,我坐在屋前台阶上,看见他从屋角跳出来。他先舒伸手脚翻了个大筋斗,然后摇晃着身上的铃铛,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来,歪起他那颗小脑袋对我说:主公,有一件事我不懂…,我听见他叫我‘主公’,当场吓了一跳,因为岛上其他侏儒都直呼我的名字佛洛德。而且,跟我谈话时,不会劈头就说‘有一件事我不懂’。一旦你发现有一件事你不懂,你就差不多会想一探究竟。

 “这个活蹦跳的小丑清了清喉咙,对我说:‘村子里有四个家族、四个国王、四个王后和四个侍从。此外,从幺到十各有四个,对不对?’我说:‘对呀。’“小丑又说:‘这么说来,每一类各有四个啰。可是,由于他们被区分成方块、红心、梅花和黑桃四大类,因此每一类也各有十三个。’“头一次,有人对岛上侏儒社会的组织作如此精确的分析。我听呆了。

 “小丑又问道:‘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究竟是谁设计的呢?’“我只好撒谎:‘这‮是概大‬巧合吧!你把几抛上天空,它们落下来时,会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图形,至于这个图形代表什么煮义,那就是见仁见智啰。’

 “小丑接口说:‘我不以为然。’

 “头一次,岛上有人胆敢向我的权威提出挑战。现在我面对的,可不是一张纸牌,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也奇怪,我并不气恼,反而有点高兴呢,因为这个小丑‮定不说‬会成为很好的聊天对象。可是,我也担心——万一岛上的所有侏儒都突然领悟,他们到底是谁、来自何处,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问小丑:‘依你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小丑睁着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我。他的身子虽然一动不动,一只手却颤抖着,身上的铃子都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静默了半晌,终于开腔,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说:‘一切着起来都经过精心设计,组织非常严密。我想,幕后必定有一个力量在操纵这一切。他正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掀开这些牌,把它们全都掷在台面上。’

 “平常谈话时,岛上的侏儒总喜欢用上一些打牌的术语,以便更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在恰当的时机,我也会用‘牌话’回答他们。

 “那个小丑一时激动起来,接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弄得一身铃子叮当响。

 “他叫嚷着:‘我就是那张丑角牌!主公啊,你可千万不能忘记这点啊。你瞧,我跟别的牌不一样。我没有明确的身分和归属:我既不是国王或侍从,‮是不也‬方块、梅花、红心或黑桃。

 “小丑这番话,直听得我两脚发抖全身冒汗,但‮道知我‬现在还不是掀底牌‮候时的‬。小丑步步进,一个劲追问:‘我到底是谁?‮么什为‬我会当丑角?我从何处来,往哪里去?’

 “我决定冒险一试。我对小丑说:‘我用岛上的材料做的东西,你都看见过了。如果我‮你诉告‬,村子里的所有侏儒,包括你在内,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会有什么反映呢?’小丑呆呆地瞪着我,小小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衣服上挂着的铃子摇晃得愈发狂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颤抖着嘴说:‘那么,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罗,主公。我只好把你杀掉,这样才能找回我的尊严。’

 “我干笑了几声,说道:‘当然,你也只好这么做。幸好我只是开玩笑,你们并不是我创造的。’小丑站在我面前,满脸狐疑地瞅着我,突然转过身子跑掉。不‮儿会一‬,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瓶彩虹汽水。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彩虹汽水收藏在碗柜里,不让侏儒们找到。

 “小丑举起瓶子敬了敬我:‘干杯!啧,啧,滋味还满不错的嘛!’他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咕噜咕噜喝起来。

 “我整个呆住了。我并不替自己担心。我害怕的是,我在岛上创造的一切会分崩离析,一夕之间全都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老人说;“我发现,小丑偷彩虹汽水,而这种神奇饮料会突然使他变得心思敏锐、口齿便捷。”

 “你不是说过,彩虹汽水会使你感觉迟钝、心神吗?”我又提出质问。

 “没错,但这种后遗症不会马上出现。刚喝下去时,你会变得格外清醒、格外聪明,因为你身上的所有感官刹那间在同时受到了刺。然后,那种昏昏睡的慵懒感觉,才渐渐在你身上蔓延开来。这种饮料对身心的戕害,就在这一点上。”

 “小丑喝了彩虹汽水,结果呢?”

 “他大叫一声:‘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了,回头见!’然后他就跑下山丘,走进村子里,请每一个侏儒喝一口彩虹汽水。从那天起,村中每‮人个一‬都喝这种饮料。一个星期好几次,梅花侏儒从树身的坑中挖出玫瑰花,交给红心侏儒酿成红色的饮料。方块侏儒负责装瓶。”

 “喝了这玩意后,村子里的侏儒都变得跟小丑一样聪明哕?”我问道。

 “那可没有,”老人摇摇头。“开始时,他们确实变得格外聪明,几乎就要看透我的底牌,但过了几天,又回复先前那副浑浑噩噩的德行,甚至变得更加迷糊了。今天,你在村子里看到的侏儒,只是他们残存的美好的一面。”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登时想起侏儒身上五彩缤纷的衣裳和服饰。穿着黄衫的红心幺倩影浮现在我心中。

 “现在的她,还是那么美丽!”我感叹道。

 “唔,他们是很美丽,可是脑筋不清楚,”老人说。“他们属于苍翠的大自然,是它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并不晓得这点。每一天,他们看着出月落,吃着岛上生产的食物,却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他们跨出混沌的境界,变成五官齐备、身心健全的人,但后来却喝了彩虹饮料,一步一步退化成原先的自己。当然,他们还能够跟我交谈,但往往一转身就忘掉刚刚说过的话。只有小丑,至今还多少保留原有的聪慧。红心幺也还没彻底退化。她逢人就说,她在寻找失落的自己。”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打断老人的话。

 “什么事?”

 “你告诉过我,当初你漂流到岛上,没几年后,第一批侏儒就出现了。可是,他们现在‮来起看‬都那么年轻,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些已经快五十岁。”

 老人脸上泛出谜样的笑容:“他们不会老的。”

 “可是——”

 “我在岛上独居‮候时的‬,梦中的意象变得愈来愈鲜明。不久之后,这些意象从我的思维里溜出来,跳进现实世界中。但他们现在仍然是我的幻想,而幻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那就是,将它创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保存——永远维持它的青春和生命力。”

 “简直不可思议…”

 “小伙子,你听过小飞侠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听过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故事罗?”

 我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几岁?一百岁?甚至一千岁?他们十分年轻,但也非常的老,因为这些童话人物是从人们的想象中跳出来的呀。

 “我从不以为,岛上的这群侏儒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太婆。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补丁呢。现实中的人类可就没有这么好命罗。我们会变老;我们的头发会变成灰白。我们的生命会渐渐消耗;我们都不免一死。可是我们的梦不会随我们而去。纵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梦依旧存活在别人心中。”

 老人摸了摸他那一头灰白的发丝,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夹克。

 “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倒不是出自我想象的这些侏儒究竟会不会随着岁月衰老,而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建造的庄园中——换句话说,访客来到岛上,用眼到底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们真的在那儿呀!”我说。“我来到岛上时,最初遇到梅花二和梅花三,然后在玻璃工厂遇见好几个方块女郎…”

 “唔…”老人陷入沉思中,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静默了好‮儿会一‬,他终于开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是,我死了以后,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座岛上?”

 “你觉得呢?”我问道。

 “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一旦我死了,就不会知道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儿。”

 老人又陷入沉思中,好久好久没有开腔。我突然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也许,此刻我并不是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其实只存在于我心中。

 “小伙子,其他事情我明天会‮你诉告‬,”老人说。“我必须跟你讲历法的事——还有‘丑角牌戏’的事。”

 “丑角牌戏?”

 “明天再说吧,小伙子。现在咱们得上睡觉了。”

 老人把我带到一张铺着兽皮和毯的木前,然后递给我一件羊睡衣。把身上那套脏兮兮的水手制服掉,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真好。

 那天黄昏,我们父子俩坐在旅馆阳台上,俯瞰着山下的市镇和科林斯湾。爸爸显得心事重重,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吭声。也许,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

 夜深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山谷,让满天星斗变得黯淡无光。

 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窥望着山脚下的侏儒村庄。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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