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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百炼成钢
 除了山还是山,千峰万峦绵绵无尽,有些奇峰高入云表,有些峭壁千寻陡落,幽邃无际。

 抬头上望,云封天柱,苍鹰回翔于云之下,悠悠苍穹下一片平和安详。

 俯瞰千寻麓谷,雾锁川溪,笼罩森丛莽,谁也‮道知不‬这片神秘的天地里隐藏了些什么天地的奥秘。

 大多数地域,千百年来从没有人进入这片神秘天地,那里面也的确不适宜人类居住。

 这就是浙西山区的风貌,除了稍有平原的各处河谷建了城镇之外,大多数地区都是人迹罕至的穷山恶水,只有飞禽走兽生息其间。

 人不能仅靠飞禽走兽活命,因为人毕竟是杂食的生物。而且,人不能像野兽一样,与禽兽一样生活,茹饮血与禽兽一同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需要追求吃与活下去之外的生活空间。因此,从聚族而居演变为共建城市。

 要人们重新拿起猎兽工具,回到山林里重新与野兽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事;把‮人个一‬赶进万山丛中,生存的比率几乎等于零。

 这里是浙西山区,有些地方仍然是洪荒丛莽。

 没有任何一个笨蛋会抛开花花世界,跑到这种地方来生活;在这里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也活不下去。

 附近城市也有猎户,但狩猎区决不敢延伸至洪荒丛莽区,那里面稀奇古怪的猛兽,可不是普通猎户对付得了的,甚至一头小兽,也具有致命的危险

 但天下没有绝不可能的事,洪荒丛莽不适宜人类生活,并不表示绝对没有人类涉足其间,因此,才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神话、奇事、异闻、幻想等等故事传于世,‮是其尤‬有关神仙、妖怪、奇禽异兽等等传说,在外面的山区城镇中广为传。

 那里,是死亡的神秘绝域,也是人们幻想、向往的神仙胜境,更是引起追求、探索、幻想的目标,吸引了一些冒险家的注意和好奇。

 好奇兴望,使绝域里偶或出现人的踪迹。

 望有多种,因人而异。

 找到神仙,成仙离污秽的尘世,不再在人间浮沉,也是望之一。

 获得某种渴望的东西,比方说奇珍异宝、灵药、财富,也是望之一。

 好奇,那就范围更大了。探险、征服、表现勇气…不一而足。

 总之,这里的确有人迹。

 这里是奇峰围绕的谷地,怪石嵯峨、古森林遮天蔽的丛莽,经常云涌雾绕,禽兽成群。小山溪在石间形成一泓深潭,可能水中含有禽兽所需或喜爱的某种矿物质,很可能是盐分,因此成为禽兽们聚集的地方。成群的獐鹿散布在这数十里山林间,连在群峰间翱翔的金鹰、林雕、苍鹫,也以这六七里长、三四里宽的碧潭为中心,凶猛地猎食飞禽、小獐小兔、蛇类,甚至小羌幼鹿。

 猛兽更把这一带当成狩猎场及繁殖的势力范围。

 那时人口问题不大,连城镇也人丁有限。东起杭州,西迄黄山,北自天目,南伸千里,所有的城镇都不大,谁还愿意深入山区生活?这一带就成了飞禽走兽的安乐窝。

 飞禽走兽最大最可怕的敌人是人类,本身互相噬、互相残食的消耗率会维持一定的天择标准、自然生态,而无虞灭绝的噩运。

 已经是午后正末之间,不是猛兽猎食的时光。

 水潭边的石崖上,搁了一只怪包,一看便知是人类的制品,禽兽是不会使用工具的。包括猿猴类的山魈、大青猴、灰猿,都不会使用工具。

 这里满山都是猿类和猴类,五尺高的大青猴,拼起命来比虎豹还可怕,狭路相逢发起威来,它会把人撕得粉碎。但它最大的敌人不是人,是虎豹和三四丈长的大蟒,及体型小的云豹。

 在这里,人是十分脆弱的。

 是一个用藤编制的背负盛具,编成拳大格网状,里面牢牢地网盛着七石笋状长石,镂刻有奇怪的符录形图案,每的重量约二十斤上下。

 看背具的形态,还可以加盛。

 三头已有大犬大小的小豹,正在将背具当做玩物,撕咬,拖拉,抓拨,互相追逐,玩得正兴高采烈,乐此不疲无休无止。

 那头不算尾身长六尺,森威猛的巨型金钱母豹,在附近往复走动,不时发出警告的低吼声,不时突然以闪电似的速度冲向不远处的几株十余围的巨树下,发出可怕的咆哮,甚至冲上三丈左右枝桠分杈处的下方,料定无法上去才狼狈地摔落下来。

 树上,半蹲半站着‮人个一‬,一个肌如古铜,身材将近七尺的大人,但嘴上无,脸上仍留有童稚的小大人,脸上的神情显得半怒半烦躁,经常作势往下跳。

 赤着上身,下披一件羌皮短裙。羌皮是剥下自制的,皮里仍可看到软皮板。

 间用普通长布带围系,系着唯一的武器尺二匕首。另一个长方形的,也用羌皮裹住的小包,里面盛着他返回城市时穿着的衣

 这表示他入山时把衣下包藏,以便重返城市时穿着,深山禽兽世界用不着衣物。

 金钱大豹从没见过人,所以把他看成猿类了。猿猴类天生是虎豹的点心,这头大豹根本没把他这个无猿看成威胁,但无法将他赶出巢的地盘,因此颇为不悦,再三示威无效,也就经常兽大发,以保持幼豹不受威胁的危险距离。

 少年的一身肌,并不特别有棱有角,毕竟年纪还小,虽有成年人的身材,却没有成年人的坚强扎实,但已经够称得上雄壮了。

 脚上有鹿皮绑腿,鹿皮脚垫,底部有藤编的外底,皮也是鲜剥的,可知他的包里一定有一双重返城市穿着的鞋子。

 “该死的!别再咬了!”他向猛咬背袋的三头小豹大叫,咬牙切齿地挥动着大拳头示威。

 说的是带了凤腔的官话:大明皇朝官定的语言。

 母豹一声咆哮,向树下冲来,势若雷霆,张牙舞爪一跃三丈,速度无与伦比。

 他刚跳下,赶忙一挫身重新上纵,手一搭干,升上四丈高的横枝。

 母豹则冲上、飞跃,仅及两丈余,四爪齐动,树皮纷飞,又升上近丈,最后抓不牢向下掉,柔软的身躯滚了一匝,毫发无伤,仰首向上张牙舞爪咆哮。

 “要不念在你有小豹,我不宰了你才怪。”他也挥着大拳头向下叫骂:“滚开!滚开!”

 很糟糕,背袋好像有两藤被咬断了!一石笋稍细的一端笋尖,已滑出网格一半了。

 他心中大急,猛地斜向飘落,又快又急有如流星堕地,脚一沾地,身形再起。

 母豹发现了他,疯狂地一纵三丈。

 他的速度,竟然比快如电闪的母豹快得多。

 一腿扫飞一头小豹,再一掌把另一头拍翻出丈外,一把抱起背袋,拾起了散开了的石笋,向水潭飞奔,逃命要紧,水潭是安全的保护区。

 这一耽搁,几乎被母豹追上了。

 七石笋,重量不下一百四十斤,与他的体重差不多,逃的速度居然慢不了多少,而且可以纵跃,可知他的精力和弹力,肌的爆发力是如何的惊人骇世。

 一声轰隆水响,他纵身入水。

 母豹不肯干休,也一跃入水。

 他向下潜,母豹乖乖游回潭岸。

 他在五六丈外的水面冒出头,踩水术十分高明,抱着百余斤石笋,居然可以出半

 “下次,‮定一我‬剥你的皮做衣。”他向在潭畔咆哮的巨豹大吼大叫:“你给我记住,不饶你,决不!”

 人兽对吼了片刻,他吓不走大豹,乖乖向不远处的潭湾游去,潭面划出人字形的波,速度像一条大鱼,破水急游,速度奇快。

 同一期间,昌化县北面,唐山与武隆山之间,一座占地颇广的果园中,那座本县颇有名气的梅园舍,来了一位远客。

 唐山保护着县城的北背,城与西北的武隆山,几乎连在一起,是城外的小山,和城南郊双溪南岸的南屏山,形成城外围的屏障。唐朝所设的唐山、武隆两县,就是以这两座山命名的。

 梅园舍的主人,本县的人称他为老梅翁,姓梅,栽了万余株品质不差的甜梅,别家的梅子都是酸的,他家的甜梅一黄就甜。

 老梅翁子孙满堂,有些子孙远在杭州府城经商,在本县城内也有房舍产业,梅园舍是专门留给老太爷安度晚年的养老处所,平时住在城里的孙辈小儿女,嘻嘻哈哈往城外的舍跑,来回要不了一个时辰。

 昌化属杭州府,是本府除府城外最大的一座城,与南京徽州府接界,七里大的城在这山区偏僻地带,算是颇具规模的山城了。

 梅园不时有外客光临,也不时有年轻的人居住。据说,‮人轻年‬都是老梅翁的子侄辈。

 这十余年来,其中一位姓张的子侄,五六岁就和老太爷住在一起,晃眼十余年,从一个勉可学步的娃娃长成人高马大的少年。地方人士理所当然把小娃娃当成老太爷的孙辈,从没留意姓张姓梅。

 小娃娃每年都有一段时踪迹不见。据老太爷说,是回家与亲人团聚,不久又重新出现,邻居不以为怪,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舍外围,与梅林隔出一圈防火地带,其中建了不少练武的设备,供子侄们练武。

 山区的居民,要与天争、地争、兽争,野人争,也与人争。所以练武是不可或缺的防身保命技艺,人人都练,不以为怪。

 来客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竹杖芒鞋,挂了一个旅行包裹,午后施施然进入舍外的园门,受到老太爷两位孙辈壮汉的热烈

 来客姓柳,梅家的晚辈称之为柳爷爷。

 梅园舍除了小孙辈的女娃娃之外,平时没有其他女眷居住,梅老也很少在邻居串门子,所以显得衰,缺少柔味。

 客堂中,宾至如归。客人已安顿停当,要在梅园作客一段时

 两老在花厅品茗,‮人轻年‬不便相陪。

 “怎样,柳老哥,这次云游昆仑,有何所获?”老梅翁打开活匣:“看到西王母了?”

 “见鬼罗!那儿果真是穷山恶水,****都不生蛋的地方,哪有什么西王母?《山海经》这部书,纯粹是骗人的。”

 柳道人自嘲地笑笑:“上当的不止我‮人个一‬。沿途不是蒙人就是番人,倒是开了不少杀戒,非常遗憾。”

 “哦!他们真的如此仇视汉人?”

 “并不真的仇视汉人,而是仇视一切外人。我还以为国土之外,所有的人皆殷勤好客呢!岂知大谬不然,他们杀得比咱们汉人还要凶。那什么天下一家的废话,大概一百万年以后仍难实现。哦!小伙子呢?”

 “取十符去了,还有五天期限。”

 “什么?他去取十符?”柳道人吃了一惊。

 “有什么不对吗?老友?”

 “有什么不对?老天爷,那是年已及冠之后才可以进行的第二阶段煅炼。小伙子今年十六岁,是吧?”

 “不要大惊小怪,老友。”老梅翁得意洋洋:“一是他的天分,加上后天苦学,而且他坚持要试,我不想扫他的兴…”

 “不!你这家伙一定老糊涂了,他…那多危险?你要坑了他,我怎么向他老爹代…”

 “你急什么?我两个儿子都悄悄跟去,你担的什么心?就算他力所不逮,也有惊无险。”

 “我说你老糊涂了,你还不承认。”柳道人忧形于,不住抱怨“走一步都可能生死间不容发,你两个儿子偷蹑在后面,出了事,还来得及救应吗?”

 “你对小伙子好像毫无信心…”

 “信心?”柳道人摇头苦笑“北起双天目山,西绕黄山,南至大雷山绕回,全程千余里…”

 “一千八百九十里多一点。”

 “十天期限,取回十个符,从大雷山绕回时,要背负两百四十斤。你两个儿子,三十岁才第一次办到。再花三年,才完成五取五还,功成完满,而小伙子才十六岁…”

 “你等五天再说好不好?我几乎已经认定他第一次就成功了。我调教了他十二年,当然知道他是不是一代奇葩。我两个儿子就因为天资不够,所以才不许他们积修外功,成就得太晚了,锐气已尽不堪大用。”

 “我就是不放心…”

 “所以你无法调教门人,有天才也教不了,样样不放心,保证一事无成。”

 “我如果有儿子,我会给你教。但是,小伙于是张家的人…”

 “张家都不在意,你的什么心?张家反正儿子多,少一个…”

 “该死!你说少一个是什么意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该死的人活不了,不该死的阎王也不会收。别担心啦!谈谈你的探险见闻吧!”

 “你给我记住,出了纰漏,我给你没完没了。”柳道人半真半假吹胡子瞪眼睛“以后再碰上有天分的人,我再也不送来给你玩取符还符的把戏了。”

 “老友,我已经有预感。”老梅翁长叹一声“这种非人的苦练,恐怕后继无人了,固然天才给我,天才也不一定肯吃这种苦。老实说,我还有几个二十年?二十年才能训练一‮人个两‬,我已经心灰意冷了。老友,这六十年来,除了我两个儿子成功之外,唯一成功的外姓子弟,恐怕只有小伙子‮人个一‬,真是悲哉!”

 “先后十七个侄子弟,只有三个人能取回三符。”柳道人也摇头叹息“而且没有‮人个一‬能在十天期限内返回,都是半途而废。老友,我也替你难过。”

 “谈些所见所闻吧!老友。”

 “最好能把小伙子的成就告诉我,我两三年才来走一趟,但我关心他。”

 “好吧!我‮你诉告‬,他的太一乾元大真力,已修至炉火纯青,收发由心境界,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信,你修了三十六年才臻此境界呢!骗人也该不要太离谱呀!”

 柳道人笑了:“好好调教他,四年后我必须把他交给他老爹,不管他是否能达到你的目标,看他后自己的造化了。”

 “不要,老友,我希望能正式收他做门人,让他修至功参造化境界,给我时间,不要仓促带走他。”

 “不行,我对他老爹有承诺,二十岁及冠,不管成功与否,我都得把他带回给他老爹,没有争论的必要。”

 攀上一座小峰,峰颠在望。

 这座小峰小得奇怪玲珑,坐落在高峰环绕的深谷中,高不及百丈,陡直如笔,或者可称为一大石柱,猿猴也难以上落。怪石嶙峋,石中生长着一些小树小草,必须靠手脚并用,利用隙一寸寸往上攀登。

 小伙子背上有八石笋了,每二十二斤。

 登上峰顶,惊起一对林雕,焦急地绕峰急鸣,有几次拼命下扑,六尺翼展起狂风,铁喙钢爪触目惊心,但皆被小伙子用树枝做箭,打得羽散落。

 原来峰顶建了雕巢,里面有三个蛋。

 这种林雕比西北的大雕小一半,向地面的攻击力也差了几分,身手灵活就不必怕它。

 取出鹰巢旁石孔中的石笋,他从容系牢在背袋内,仅歇息片刻,大汗已收,喝完竹筒中的水,丢掉竹筒,利用山藤向下攀降。

 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那是指没有工具而言,有工具毫无困难,利用山藤或绳索垂降,十分方便容易,往上攀则艰难百倍。

 最后一段山藤直垂下地面,崖下草木繁茂,他猿猴似的向下滑降,无暇察看下面的景象。

 脚距地面还有五尺,突然听到下面有声息,向下一看,吃了一惊。

 大喝一声,他双脚一撑崖壁,身躯急而出,半途双手一松,一拉背袋活绳扣,背袋飞堕,他的身躯加快向外飞翻两匝,在降弧的顶点,手脚疾张急速拍振,人如流星。

 一阵枝叶折断声传出,他已摔落在五丈外的树顶,向下疾落,身躯缩至最小限,最后抓住横枝,像蝙蝠一样伏贴在树干上。

 似乎,他成了鸟,重量已消失。一条三丈余长的锦鳞大蟒,正升起巨头,要等他降下时一口下去,把他当成可的猿猴啦!

 假使他没听到声息,那就灾情惨重。

 大蟒也受了惊,到口的大餐失踪,悄然溜掉了。

 他拾回背袋,重新扎牢九石笋,向巨蟒消失处大骂了几句,背起袋撒腿如飞而走,速度惊人。

 十天,除了艰难地取石笋之外,他要走一千八百九十里。

 没有路算里程,一千八百九十里只是概数,而且必须按照所定的山峰走,绕错一座峰,就不知远了多少路,所以平均一天要爬两百里山。

 本地的山民,一天爬四十里山路,已经了不起了。

 而他背上,荷重两百余斤,这表示他的体力,比山民要强十倍以上。

 光似箭,四年的日子,在‮人轻年‬来说,似乎相当漫长,老年人却觉得过得太快了。

 镇江府城,运河在大江南岸最大的码头。

 府城本身的面积并不大,仅比山城昌化大两里,但郊区却大数十倍,人像蚂蚁一样,把这座商业城挤得密密麻麻,从山城一下子移到这里生活,真会发疯。

 这是一座繁盛的城,忙碌的城,奢华的大都会,光怪陆离的水旱大码头。

 大江与大河两条巨,都从南京入海。运河贯穿这一江一河,也形成两座大码头大都会,以便控制过江过河的船只,地位极为重要。两座大都会的地势位置,也概略相等,仅繁荣的程度不一样,镇江本身就是丰裕的江南吐中心。

 在河,是淮安府,码头是西北侧的清江浦;在江,是镇江府,码头是西面的京口。

 城皆在河与江的南岸,地理位置十分相像。

 京口距城两里,形成比府城更繁荣的商业中心。

 运河那时叫漕河,距江口一里最大的水闸叫京口闸,管制住水,漕舟按水而启闸入江,向南上游一段九里河面,还有四座闸管制水和舟船行驶。

 这段河东岸,早已形成一条不规则的长街,栈埠林立,公私码头一座接一座,大小船只往来不绝,水上陆地忙碌非常。

 ‮是其尤‬京口驿码头,往北一段长街,可算是京口的华,公营的栈房和私营的仓栈,一座连一座,货物堆积如山,充分表现出江南的富裕风貌。

 南米北养;江南的民生必需品,昼夜不停往北运,漕船直抵京师,养活北方无数臣民。

 凡是沾了水运的人,不论官商,没有不肥的,经营船运的大富商,更是天之骄子。

 自大明中叶以降,直至后来的满清皇朝晚期,在所谓江(南京附近)淮(淮安大河一带)扬(扬州附近)三地区,几乎集天下大富豪的华,富甲天下的富户皆出自这三地区。

 江,指船运;淮,指河工;扬,指盐的专营。凡是沾了这三种边的权势人士,没有不发的。

 但也有例外,京口驿颇有口碑的盛昌船行,就在三天前宣告破产,摘下了金字招牌,清理债务。

 当然,在此之前的月余时里,重要的财产处分已经先后办妥,剩下的只是善后小事,不然哪能把招牌摘下来?

 最重要的大事,是三十二位船夫的抚恤金,每人平均发给家属最高额三百八十两纹银。

 再就是赔偿货主京师兴隆大宝号七船苏杭百货的价款,共银八万六千两,这是照原值六五折赔偿的,已经足以让盛昌行倾家产了。

 盛昌行有三十余艘大小货船,有二十六艘是正式的货运百石船只,每次十二艘南北对开。

 出事原因非常简单,船沉货没。

 十二艘北航的货船,在京师沧州河面一下子沉了七艘,据说是相互挤撞沉的。

 卖掉剩余的大小船只,资遣了所有的船伙计,店面也售了,正式光着身子走路啦!

 从乡下赶来帮着善后的小伙子叫张文季,是东主张盛宏的侄儿。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雄壮如狮,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帮着叔叔处理善后有条不紊,冷静沉着,豪大方,非常体贴遇难者的家属。

 本来所有的船行,船伙计的抚恤金很少有超过二百四十两的,他和叔叔加发三百八十两,家属们感激涕零存殁均感。

 一早,张盛宏一家老小,已乘了唯一剩下的小舟,无限感伤地返乡走了。

 张文季独自留在空旷的店堂,等候将房舍店面生财家具点交给买主新主人。

 近午时分清点完毕,牙子中人终于宣布完全合法转移。他坚拒新主人置筵相送,提了一只大包裹,毫无牵挂大踏步住进了京口官驿旁的悦来客栈。

 他叔叔在这里,是颇有地位的船行东主,游广阔,朋友众多,船伙计更不少。

 但他,镇江在他眼中,几乎是全然陌生的,只认识表面一点点。

 最近两三年,仅在清明前后来船行住三五天,到处走走看看城内外的风光,走马看花没有多少印象。

 船行的伙计们,绝大多数不曾见过这位侄少爷。

 在悦来客栈要停顿停留,便来了一位访客。

 访客是一位颇有气概的中年人,像个帐房夫子。

 “你真的不回去了?”中年人问。

 “不回去了,我答应家叔,要设法找出沉船的原因来。”他脸上有坚毅的神情“哪有七艘船撞在一起的道理?在漕河行舟,船家更跟在漕舟后面,每艘船都必须保持距离,河道窄必须鱼贯行驶,怎么可能连撞在一起?所以我得找出其中可疑征候来。”

 “覆舟本来就是常事呀!漕舟本来就慢,你们的船轻,跟在后面等得心焦,一时控制不住,一起撞上并非不可能的事,查什么呢?”

 “不查怎能甘心?撞在一起必定不平常。”

 “天知道那要查多久?”

 “所以我不回去了。”

 “可惜哪!小子。”中年人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梅老先生对你寄望甚殷,认为你是百年罕见的修炼奇才,准备正式收你做弟子,传以玉符仙碟,只要两三年工夫,你一定可以突破他无法突破的返虚境界。你不回去,他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我也想通了,周大叔。”他脸上有飘忽的表情“就算我修成半仙之体,对任何人也没有好处,对苍生何益?独善其身而已,早晚仍要默默地进入坟墓的。梅老爷子也知道,飞升根本就是幻想成仙成道,那只是人潜藏在心中的一种望。这些日子以来,我助叔叔处理这些莽莽尘世悲苦事,这才发觉我追求幻想望,不食人间烟火自求多福,是多么自私的事。二十年来,我一直就在亲友的卵翼下成长,虽说修炼吃了人所不能吃的苦,但从没体会过人间疾苦喜乐哀愁,似乎我不是‮人个一‬,只知道争取自己成就的废物。”

 “小子,你…”“我想通了,我要过自己的感情生活,试试体会人生的快乐与哀愁,真正体会自食其力的人生。不然,我永远长不大,永远靠父母养我宠我,我是个必须靠人供应的怪物。”

 “也好,要无为必须先无不为。”中年人大概也想通了“四大皆空的佛门弟子,也说出世必先入世。体会人生,也不枉在人间走一场。你要自谋生活?”

 “是的,大叔。”他肯定地说“我已经和爹娘说好了,爹娘给我五年时光,届时无论有何成就,都必须回家守我名下那份田园家业。但是,我不想要。”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盘?”

 “一百两碎银,十余吊钱。”

 “哈哈!至少比叫化子强,百十两银子,你在京口码头已经是大爷了。哦!就北走调查?”

 “不,先在这里打听。船伙计们耳尖嘴长,很可能透一些风声。”

 “百十两银子是不够的…”

 “找份工作呀!”

 “你能做什么?哈哈!”中年人嘲弄地怪笑。

 “大叔,不要哈哈。”他其实也笑了“天生我才必有用。”

 “你可以饥餐松实挖葛填肚子,渴饮山泉…”

 “大叔,别小看我。”

 “当然,还有一副坚强的体魄,非常灵活的身手,和一双无坚不摧的大拳头,不知人间疾苦险恶的头脑。除非你像令亲柳道人一样,积修外功游戏人间,该取即取,该舍则舍,走遍天下无虞匮乏。”

 “我打算学他老人家。”

 “学他?你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既然你意已决,我也就不便劝你了,过些日子我要到杭州,顺便去看梅老爷子,他一定骂死你了。”

 “请替我向他老人家陪罪,我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有一天,我会亲自登门请罪的。”

 “好,我该走了,好自为之。”

 “谢谢大叔鼓励。”

 送走了周大叔,他信步往驿站的码头走去。

 京口驿是水驿,规模甚大,红色的驿船就有二十艘。

 官舍占地甚广,码头更大,一次可停泊八十艘漕舟,不许私有的船只靠泊。

 一艘官船静静地泊在驿站的码头,想必是过往的官员在驿站投宿。

 两个保镖打扮的人,在码头不时东张西望,一个站在跳板上,向对面的官舍侧院注目。

 三个都是彪形大汉,青紧身,皮护,没佩有刀剑,是拳头上可以站人的骠悍人物,吃刀口饭的好汉。

 “你‮么什干‬?”站在码头上的大汉,盯着缓步而来的他大声喝问。

 码头还有几艘驿船,几艘代步小舟,也不时有人行走,本来是人人可来的地方。

 “经过这里。”张文季笑容可掬,不介意对方的暴“到前面码头走走,也许可以看到朋友。哦!打扰了你吗?”

 “快走!走!不许停留。”大汉不耐烦挥手赶人“不许在这里鬼头鬼脑东张西望。”

 “哦!有什么不能看?”他一面走,一面指指官船的船舱。

 所谓官船,只是一种有舱的中型客船。

 因为是专用来载客的,是一种普通的称呼,并非官家的船,‮是不也‬只载官不载民的专用船。

 “去你的!”大汉向他的部飞脚便踢。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向前一跳,从大汉的靴尖前逸走,速度恰到好处。

 “咦!”站在跳板上的大汉脸色一变,一闪便跳下码头拦住去路“别走眼,点子来了。”

 一记金豹爪劈便抓,又快又猛颇见功力。

 两端大汉也一闪即至,堵住了两端。

 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手脚及体,在山林莽野中,决不可让猛兽的爪牙沾身,一沾必定裂骨散。

 抬手一拂,指尖拂过大汉的腕部,向侧一闪,便远出两丈外,撒腿便跑,不想和这些人计较。

 “要活的!”被拂中腕脉的大汉厉叫,右手抬不起来,脸色发青,吃足了苦头:“是鬼手柯永福,没错,是他的鬼手给了我一下。”

 两大汉怎追得上他?他奔跑的速度快三倍以上。

 人走起霉运来,通常一霉就是三年。

 第一天开始自立谋生,就发生了意外。也许,这是他霉运的开始。

 其实,码头区哪一天没有人打架?他和那些陌生大汉比一两下手脚,根本就算不了打架,因此匆匆离是非场,不久便将这件事置于脑后了。

 他到码头找船,用意是希望能找到与盛昌船行沾有情的船只,乘船前往沧州。

 ‮道知他‬这时前往沧州追查船只失事,在时间上已经嫌晚了,拖得太久,查不出甚么来的,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走一趟比较安心而已。

 在别处转了一圈,他悠闲地返回悦来客栈。

 他是半长住的客人,客栈的伙计们并‮道知不‬他是盛昌船行东主的亲戚,对他一无所知。

 客栈中经常有半长住的旅客,大多数为生意常年在外跑码头的人,旅店就是临时的家,办事洽公逗留十天半月是常事,因此店伙并没把他当做特殊人物看待。

 踏进店堂,恰好有一群旅客落店,有男有女,十余位旅客正在由店伙接待。

 悦来客栈是颇有名气的一家客店,规模不小,后面的上房颇为清洁幽雅,甚至有些过往的官员,因驿馆客满,而由驿丞派人引来这里投宿,可以安顿女眷,比那些仅有大统铺接待豪水客的小客栈高级。

 挡在走道中的是三位女客,一个是穿了亮丽衣裙的中年妇人,四十来岁,正是女人青春鼎盛,风华最盛的岁月,显得美丽而高贵,一看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大户人家女眷。女的幽香充满店堂,驱走了不少汗臭异味。

 四月天,时雨时晴,乍暖乍寒,公众活动的地方,人身上散发的气味,委实令人掩鼻,有幽香调剂,让人心脾为之一

 “好香。”他口说,少不了瞥了三女一眼。

 祸从口出,两个字就出毛病,真是霉透了,恐怕他真的在走霉运。

 那一瞥出了毛病,被人误会成有意的轻薄。

 另一位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侍女打扮,头上梳的双髻丫头已表明身份。但穿的衣裙质料甚佳,是大户人家的所谓俏婢,眉目如画,美丽俏巧,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像一个侍女。

 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穿两截花衫,梳了两条大辫子,十足一个小美人,五官出奇的秀丽,那双亮晶晶具有灵气的大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打量四周的人和陈设,像经常找毛病恶作剧的捣蛋小精灵,似乎随时都找人捉弄一番才惬意的顽皮鬼。

 少女耳尖眼更尖,不但听清他的两个字,也看到他瞥人的眼睛不老实,可找到捣蛋的对象了。

 “可恶!”少女娇叱,猛地一脚拨出。

 他比少女高了两尺,贴身而过毫无戒心。

 即使先怀有戒心,也难躲过少女出其不意的一拨,少女出腿太快了,哪像一个小女孩。

 他身材高,忽略下盘是正常的事,怎料到身侧的矮小女孩动脚?女人动脚不雅观,即使是一个小女孩。

 胫骨一震,他向前一仆。

 少女噗嗤一笑,扑倒一个大男人当然高兴。接着,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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