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激烈交锋-1
第十章
烈
锋
1
秦西岳终于跟代表团闹翻了。
本来,秦西岳就不想参加这次所谓的调研,因为时间不允许——马上要过冬了,实验点上那些还未成材的树苗需要看护,沙漠所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雇人看管树苗,以防它们在冬季冻死或被羊只践踏掉。还有,他跟车树声私下联系了不少专家、学者、代表、委员,联名给省委、省人大还有全国人大建言,要求尽快筹划成立胡杨河
域综合管理局,将原来听起来很悬实际上却不干事也法办没干事的
域管理委员会撤销,将胡杨河
域的管理纳入政府管理序列,从根本上解决谁也想管谁也管不了的问题。这事还只做了一半,他想抢在下次人大会召开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好。但省人大点名让他参加,他又不能不来,毕竟,监督和评议地方工作也是人大代表应该履行的职责。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来了。一开始,秦西岳兴致
,跟着代表团,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
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切实解决“三农”问题,实现城乡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必然要求,作为一名长期关注“三农”问题的代表,秦西岳对此热情很高。可是看着看着,他的不满就上来了。一来,人大这次组团下基层,名义上是评议和督促地方政府的工作,看地方政府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做了什么,有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到位,可在实际上,这次组团却演变成一次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所到之处,不仅前呼后拥,
来送往,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却硬往你眼里送;而且,就算你看到了问题,也不会让你说。人大李副主任多次强调:这次下来,总的原则是多肯定,少批评,多给地方政府鼓劲,少给地方政府
气。这个原则下,大部分代表便闭起嘴巴来,有的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见了问题装看不见,了见看也只是不痛不
说上两句,敷衍了事。
秦西岳就不行了。他这双眼睛挑刺挑惯了,嘴巴更是无遮无拦说惯了,想闭也闭不住,不让他看的,硬看;不让他说的,偏说。结果,就惹得李副主任很不高兴。几次座谈会上,李副主任都打断他的话:“老秦你怎么回事啊?老是跟大家唱反调?”
“我跟大家唱反调?是大家跟我唱反调吧?”秦西岳竖起脖子,颇为不满地望着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他争论过两次,后来,不争了,想了一个办法,到一个地方,单独让人陪着秦西岳,想看啥看啥,想说啥只管说,只要说不到会上就行。
尽管如此,秦西岳还是把炮放到了会上。
他是为“遮羞墙”发火的。
秦西岳等人这次来的地方,是本省东部地区。他们从省城出发,一站一站往东走,跟市委组织部胡浩月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东部地区是本省欠发达地区,山大沟深,干旱缺水,是典型的黄土高坡地带。初冬时节,庄稼早已收割,本来就光秃秃的群山更显苍白,满目荒凉,满心枯萎。走在起伏不平的黄土地上,人的心情没法不沉重。他们先是到全国著名的“状元县”岭西县,在那儿调研了一周。岭西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也是全国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这里人烟稠密,草木稀少,人畜饮水问题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当地农民吃的全是窑水。这些年持续干旱,天上降的雨雪水越来越少,吃水就越发成了问题。十年前,省上曾上马黄河提灌工程,想把滔滔黄河水引到岭西,但工程搞到一半时,因为绵延起伏的群山地质情况复杂,穿山渡糟施工难度相当大,加上黄土层的渗漏问题无法有效解决,工程被迫下马。几年前省上又搞过“大地母亲水窖工程”想为当地农民建水窖,可惜这工程后来也因施工方偷工减料,加上工程负责部门大量侵
工程款,引发了农民的强烈不满,工程不告而终,这“大地母亲”成了老百姓心中一块痛。也许是太苦焦了,这儿的老百姓就一个心思:供娃们上学,宁肯住着窑
,一辈子不盖房,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岭西的高考升学率连续十五年位居全省第一,清华、北大等名校每年都能收到来自西北最贫困地区岭西的学子,岭西因此而出名,成了全国闻名的“状元县”秦西岳刚当上人大代表那年,曾经到过岭西,是教育厅组织他们来岭西考察九年义务教育的。秦西岳当时的感受是,岭西的教育是让穷
出来的,是苦树上结出的酸甜果子。但有一点,却深深打动了他,那就是岭西人提出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旱不能旱孩子”的口号。当时他还撰文,将此称为“岭西精神”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岭西还是原来那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力车变成了“地老鼠”(一种简易的机动车辆,当地人用来做出租车)。坐在“地老鼠”上,秦西岳眼里,尽是灰蒙蒙的脸,土坷垃似的脑袋。那道曾经震撼过他眼球的风景——旧货一条街又再次出现。
只怕在全国,你也找不出第二条这样的街来。这儿卖的,都是从城里收回来的旧货,像淘汰的沙发、桌子、椅子和
等。就连城里人扔掉的旧衣服、旧袜子、破
头之类,在这儿,竟也花花绿绿的挂了半条街。几年前,秦西岳就是因为在这儿看到了城里女人的旧
罩、开了
的长筒袜,才紧急呼吁有关部门,取缔这一旧货市场的。但他的呼声却遭到岭西方面的强烈反对:“我们也想卖新货,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啊。钱都供娃们念书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想想大都市的繁华,想想城里人的奢侈与浪费,再看看这儿的凄凉景致,秦西岳的心里,就像灌满了黄沙般沉重。也就在这一天,他看到了更为刺眼的一幕。
那道“遮羞墙”就建在离县城十公里处,一个叫高岭墩的村子里。这是秦西岳等人在岭西要看的第一站,由市县乡三级领导陪同,介绍新农村建设经验的是一位副县长。他指着三百米的长墙说:“这是我们用文化占领农村的一种新尝试,由于岭西经济条件差,电视还不是太普及,农民的信息量很小,建这堵文化墙,一是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让村民们以此为镜,改掉生活陋习,特别是随处堆粪土、随处倒垃圾等不文明现象;重要的,还在于利用这堵墙,开办宣传栏、黑板报,向广大农民及时宣传中央文件和精神,宣传
的富民政策,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好人好事。”
秦西岳看见,墙上确实辟有专栏,全文贴出了中央一号文件,还有省市的
报以及建设新农村的相关活动通知。在代表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秦西岳沿着文化墙看了一圈儿,发现这堵墙建得特别有意思:它顺公路而建,巧妙地借助墙体,遮住了高岭墩村破烂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长墙,用材是讲究的,中间二百米还贴了瓷砖,墙顶用金黄
的琉璃瓦铺成,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而后面,则倒满了生活垃圾,猪粪狗屎如山般堆着。离墙不远处,就是村民们低矮的房屋。这面墙与村民们的房屋比起来,真是新旧两重天。碍于是第一次看到这面墙,秦西岳没么什说,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就是新农村建设?
一路看下去,秦西岳才发现: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一半落到了实处,另一半,却让下面应了景儿。特别是文化墙,多得近乎泛滥,几乎每隔一个县,就能看到这种墙。墙的叫法不同,有叫文化墙的,有叫世纪墙的,也有叫宣传墙的,但目的却都是为了遮住村子的本来面貌,让路过的车辆一眼看到新墙。墙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专门建一堵墙的,也有将农民的旧院墙扒了,用砖砌成新墙的,但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墙都是建在公路沿线,建在明显的地段。秦西岳愤愤地称它为“遮羞墙”他在会上说:“如果我们的新农村建设照这个方向搞下去,就会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人大李副主任批评他,说他讲话不严肃。秦西岳愤怒地站起身,冲李副主任发火道:“花国家的钱,建几堵遮羞墙,这叫严肃?”李副主任无奈地叹气道:“老秦你这人思想太右!怎么到哪儿也看不到成绩呢?照你这说法,下面的同志都没干工作,都在玩游戏?”秦西岳道:“如果这也叫工作,宁可不干!”
吵归吵,代表们还得一路看下去,评议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区秦岭市平西县老沟村,秦西岳心里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秦岭是本省最东面的一个市,地处山区,紧邻革命根据地。这儿曾是星星之火点燃的地方,更是播撒过革命种子的地方,但因为山大沟深,这儿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差,老区的群众至今还过着非常艰苦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秦岭是重点,也是省上的示范区。但秦岭的虚假之风,搞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
秦西岳他们刚进入老沟村,就看见一堵无比壮观的墙,足有五公里长,白色瓷砖贴面,金黄琉璃瓦铺顶,建得十分漂亮。墙上也没学其他地方搞什么专栏,而是用金黄的瓷砖贴出“社会主义新农村老沟温棚蔬菜示范区”和“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积极响应中央、省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等几行大字。这字十分耀眼,秦西岳他们还在离墙几公里处,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字了。
有代表说:“这才叫壮观呀!”等到近处,就发现,这墙刚刚建成,墙面还散发着
漉漉的气息。出乎秦西岳意料,这墙虽是建在公路边,却离村庄有段距离。也就是说,它不是秦西岳批判的那种“遮羞墙”墙体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据平西县县长讲,建设这堵墙的目的,就是
发老区人民科学种田的信心。以前老区只种小麦和洋芋,产量很低,农民收入也很低,县乡经过广泛调查,多方论证,于去年开
提出,要在老区引进大棚种植技术,彻底调整和改变老区农作物种植结构,充分利用本地光照时间长这一特点,将老沟村的作物种植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为此,他们特地从省农学院请来专家进行指导,县乡也设立了农技站,抽调土专家进村服务,给农民讲授科学种田技术。经过一年的实验,老沟这个终年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地方,居然产出了自己的蔬菜。这是历史
的一个跨越,也是新农村建设取得的一项标志
成果。县乡打算,以老沟村为示范点,将大棚种植在全乡全县推广,要把革命老区建成秦岭的蔬菜基地。
一番豪言壮语后,代表们走进大棚,实地查看。大棚里确实种出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新鲜蔬菜,种植户脸上也确实洋溢着甜蜜的笑。然而,秦西岳就是感到哪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里死磕着一个问题:这么豪华的墙,要花多少钞票?这些钞票要是用到实处,能给农村办多少实事儿…
这天他开了小差,没跟着代表团回乡上,而是偷偷摸摸钻进了离墙几里外的村子。结果,秦西岳发现了一个弥天大谎:老沟村不但欺骗了县上,也欺骗了这一车的代表,更欺骗了老实巴
的老区群众!
温棚是拆掉村民的房子后搭起来的!
村民说,一开始,老沟村的遮羞墙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是为了遮挡住破房子,只是比别的地方稍长,有一半是在村子之外,沿着庄稼地建的。后来乡上让村里搭温棚,搭了一半,看上去不怎么雅观,因为村民的房子破坏了景致。于是乡上跟村上一合计,决定让村民搬迁,腾出地方来搭温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墙发挥出作用来,也能让温棚更显壮观。村民们当然不乐意,搬房子哪有那么容易?乡上开了几次会,同意给每户补偿一千元搬迁费,村民还是不搬,乡上便来了个硬
拆除,强行将十二户人家的房子扒了。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这十二户人家,还居住在离村子五里多的山下。房子扒了,一下两下,盖不起来,搬迁户只好在山下挖窑
。秦西岳跟着村民来到山下,只见十二孔窑,一孔挨一孔,依次在眼前展开,窑前用泥巴和石块围个小院子,就成了临时的家。问他们么什为不盖房子,有村民说,乡上补了一千元,随后又向每户征收五千元的温棚搭建费,村民
不上,乡上便让村民跟信用社贷款。村民不贷,乡上便来了个土政策,不管村民同意与否,凡是有温棚的,乡上负责贷款,将村民前三年的温棚收入用来还贷。
“一个温棚,就把我们打到债窝里了,子辈这怕都还不清了。”有村民哽着嗓子说。
秦西岳细问下去,才知道,所谓的温棚,并不像县乡汇报的那样是村民自发搭建的。乡上为了争全县第一,硬
搞摊派,只要责任田在路边的,一律建温棚,每个温棚投资一万多元,乡上负责补贴三千,其余部分由村民承担。
不了现钱的,一律由信用社发放贷款,谁家敢违抗,轻者不让孩子上学,重者由派出所按治安处罚条例处罚。老区的村民胆小,一见开来了警车,乖乖的,都在合同上签了字。
“荒唐,荒唐至极!”秦西岳再也住不忍了。天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为搞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竟把老百姓赶出村子,撵到窑
里。寒冬已至,西北风吼儿吼儿的,卷着尘土,裹着寒意,从远处吹来。村民们瑟缩着身子,往太阳底下躲。望着破衣烂衫、萎靡不振的村民,秦西岳心想,他们怎么过冬啊?
在窑
里住了一夜,秦西岳赶到乡上,一头闯进会场。乡长正在向代表们汇报经验,秦西岳厉声打断他,指着他鼻子质问:“你还有脸作报告?你还好意思总结经验?我问你,那十二户人家的房子呢?”乡长被秦西岳的举动吓坏了,一时张口结舌。秦西岳抢过话筒道:“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替你回答。”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近乎悲壮音声的说“我们口口声声讲,要一切为民,要坚持群众利益这个根本,可我们的做法呢?同志们,我请大家再去老沟村看看,看看那十二户人家,他们的房子被乡政府扒了,因为盖不起新房,只能住在山下的破窑
里。去年冬天,十二户人家没一户生过炉子,为啥?买不起煤!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的温棚搭建任务,他们都借了债。有两户人家,甚至提前将十六岁的女儿许给了人家,就为了收几个彩礼。老区的群众是观念陈旧,他们害怕贷款,认为贷了款,就低人一等,就成倒欠户了。为此他们节衣缩食,一家人一年只花几百元钱。自己经营温棚,却舍不得吃一棵新鲜蔬菜。我们的乡干部呢,从温棚搭建到现在,每次下去,都要村民杀
宰羊,买酒招待。我真是不敢想,那羊你能吃得下,那酒你能喝得下?你们哪是在喝酒,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说着说着,他的泪出来了。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泪就没干过。村民们每讲一件事,他就要
一次泪。这阵儿,他实在控制不了,也不想再控制了,任泪水哗哗
着,继续道:“这一路,我憋着,忍着。我想我秦西岳可能真是一个过
的人,是一个心里没有阳光的人。但我现在还是要说,新农村建设,如果照这样搞下去,不但会坑害广大的农民群众,更会损害我们
的形象,损伤我们的
群关系。这做法是错误的呀,同志们,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们在座的各位,是专家,是人民代表。代表是什么?是广大的老百姓举着拳头选出来的放心人,他们把那神圣的一票投给我们,就意味着他们
付了我们责任,
付了我们希望。代表如果不为广大群众说话,一味地说官话,说假话,说昧着良心的话,还配当这个代表吗?”
李副主任坐不住了。这哪像是开总结会嘛,简直让秦西岳弄成控诉会了。他怒冲冲站起来,冲秦西岳喝了一声:“老秦!”
秦西岳登时转过脸来,目光直
住李副主任:“你今天休想阻止我!我这代表是人民选出来的,不是哪个官老爷封给我的。我秦西岳哪怕掉脑袋,也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李副主任,请你如实回答我,人大组织这次评议和调研,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单是为了说好话,为了给某些人脸上贴金,我秦西岳现在就离队!”
李副主任被他问住了,想不到秦西岳会用这样的言词质问他。
“你也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次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假!我们不是灶王爷,不能干那种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事;我们更不是说话的机器,我们是人!是人就得说人话,干人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我秦西岳不会闷在肚子里,这次回去,我要上书中央,上书全国人大,我就不信,这欺上瞒下的官僚作风会
不住,我更不相信,中央提出的新农村建设,会是这样一种搞法!这可是在革命老区啊,同志们,难道我们有脸面对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有脸面对这一片曾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现在,我正式向会议提出,我要离队!”
说完,他扔下话筒,大步走出了会场。身后传来一片“老秦老秦”的叫声,秦西岳像是耳朵背了,再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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