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辜负
、辜负(一)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么?”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
泣。
“韩东澜!”维桑道知不么什为,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
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
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jj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蜀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的…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
,蜀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样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蜀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她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
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蜀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
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
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的等你们。”
她
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蜀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住不忍,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
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
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行走了五
。
送嫁的队伍约莫百人,包括随行的十数名奴婢随行,而锦州城防御使萧让将军统领三百名蜀军精锐以及宁王亲卫军护驾。
宁王一直行在队伍前列,而郡主则一直在队伍中央的马车中,除了夜间休息投宿,几乎不出来。
“郡主,前边是月亮峡,路颇难走,你看是趁着天还亮着就过去,还是等到索
往回去驿站投宿?”
马车内传来低低音声的:“问宁王吧。由他决定。”
“是。”
不多时,萧让回到马车边“郡主,宁王说今
还是过月亮峡,辛苦一些,怕明
下雨更不好走。”
“好。”
维桑坐在马车内,伸手掀开了车帘。
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月亮峡的名字岁虽好听,可是行走起来,却无关风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小路将将够一辆马车通过,往下一望,数十丈下是汹涌奔腾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会坠入水中。
水是碧蓝碧蓝的,呈半月的形状,这般险恶之地,景
却又奇美壮观。维桑不
感叹造物的神奇,浑然忘了此路的异常艰难。
马车忽然停下了。
萧让音声的道:“郡主,前边一段路太过狭窄,人人需得下马。我扶你下来吧。”
维桑早已换下了厚重繁复的喜服,穿得也轻便,自己跳了下来。脚下江
滚滚,多看一眼,也觉得头晕。
“郡主小心。”萧让连忙将她往里边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盏茶时分,便能重新坐车了。”
远处江载初见到她下了车,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开。
景云看着他的神色,知他心中丝毫未曾放下,不
叹口气,转了话题道:“殿下,这条路只怕得小心,这一路上马贼越来越多,这可是伏击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声“传令后边,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务必出月亮峡。”
队伍用一种并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动,终于出了最狭窄那段路,大部分辎重也都运了出来。
“哎呦!什么东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额头蹲下去,五指间都是血。
悬崖上开始落下石块,一开始如同细细的冰雹,渐渐变大,脑袋大小的石块滚落下来,转瞬砸中了好几个士兵。
“是山崩么?”维桑被士兵们护在中央,有些胆战心惊问道。
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声,由远及近,萧让脸色一变:“是马贼!”
话音未落,已经有兵刃响动和惨叫声,从队伍首尾两端传来。
“保护郡主!”萧让大喝一声,唰的一声拔出长刀。
侍卫们开始
敌,队伍中央数十人护着维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峡谷。
兵刃
加声音越来越响,马贼竟是来势汹汹,想来是跟踪了这送亲队一路,特意选了这里地形险要才动手。
萧让所带的护卫队亦是精锐,武器又
良,殊不知马贼们装备却很是奇怪,身上那层藤甲衣看似绵软,却是“刀
不入”若没有极强臂力,很难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着身上的藤甲,马贼异常勇猛。身边许多侍卫负伤、倒下,维桑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江载初。她愈发焦急起来,连声问:“宁王呢?”
身边的侍卫尚未回答,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队马贼已经靠近,为首那蒙面的汉子劈头一刀就将那侍卫的脑袋砍下了。维桑真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酷的场景,脸上还溅了滚烫的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萧让将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开刀锋,只是几茎长发飘落下来,可见那一刀之险。
身后马蹄声传来,维桑来不及回头看,萧让却已经将她
间抓住,甩给马上那人,喝道:“殿下,护着郡主先走!”
维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拦
抱住,放在了马前。
耳边只闻呼啸的风声,背后那人的
膛宽阔,心跳隐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江载初的马术极
,一手控缰,另只手持着沥宽,往斜一劈,将一名马贼斩于马下。腿双微微用力,jj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窜去。
维桑侧身坐在他身前,一颗心犹在猛烈跳动,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声道:“怕的话闭上眼睛。”
她在他怀里摇头。
这一路她都胆战心惊,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险,或许连命都会没了,心中却反倒安定下来。
她的一只手不由用力搂紧了他的
,忽然听见一声低喝:“闭眼!”
维桑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听到嗤嗤两声,有温热的
体溅在脸上,心知他又砍了两个敌人,却不知前方还会遇到多少马贼。
所幸江载初的马匹极为神骏,不过半盏茶时间,已经带着两人远离了身后战场,眼见便要出月亮峡。他心中刚刚松一口气,忽见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峡口还埋伏着人。他若人个一,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下还要护着维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退。
江载初清斥一声,维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柄长剑已经入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支自己从未见过的银色长
。她怔怔抬头看他,他低头对她一笑,放
缰绳,将她的脸往自己
口轻轻按了按,迫着她靠着自己,用身后大氅将她裹起,柔声道:“别看。”
眼见她乖乖闭上眼睛,他长
指向前方,用力一夹马肚,冲着马贼而去。
江载初的武力自然不可与士兵们同
而语,手中长锋嗤嗤两声,已经砍进了藤甲,挑开了为首两人,马蹄踏过,两侧不断可闻惨叫声,江载初面容不动,黑色长发散落在肩上,眼神坚定锋锐,手起
落,必将一人挑落。这般的气势如虹,竟将那数十名马贼吓得肝胆俱裂,直
将他放过去。
马贼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他身前带着人!”
话音未落,三柄长刀已往维桑身上砍去。
江载初右手刚挑落一人,来不及回
,眼见刀锋要落在维桑
上,情急之下便是一侧身,踢开了两柄刀,到底还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着马贼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
,将那人刺死。
这将军再勇悍,到底也受了伤。马贼们兴奋起来,一个个杀红了眼,口中喊着:“抓住他们,必然是要紧人物!”
维桑本就是侧坐着,颠簸之中身子不断往下滑,她原本攀着江载初的
,却觉得手上
漉漉的有些滑腻,鼻中又闻到血腥之气。于是偷偷睁开眼睛,却见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伤了。一惊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载初无法,抛开缰绳,用力将她提上来。
这一动作,
间伤口裂得更大,又是两柄刀同时砍来,他只能用后背去挡,闷闷两声入
,他倒
一口凉气,回身长
掠过,将那两人拦
截成两半。
趁着这一
之威,马贼一时间不敢追来,江载初用力夹紧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着缰绳,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来路。
维桑只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而马不知奔到了哪里,忽然被一绊,两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马。地势似乎是由高到地,颇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块石头,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下去。
、辜负(二)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滚了多久,地势渐渐平坦下来,维桑缓了许久方才爬起来。
身上脸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了,借着这抹清辉,维桑在不远处找到了江载初。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穿着深蓝色长袍,血迹也不明显,一时间看不出受了多少伤。
“江载初!”她连忙跪下去,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来,带着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载初!你醒醒啊!”他没有醒来,她咬牙,借着月光,小心将他后背上的衣料撕开了。
这一撕开,维桑只觉得浑身血
都凉透了。
他的后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伤,皮
翻卷,可以看到里边筋脉肌理,鲜血几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来。
维桑知道自己的手开始颤抖,多么那血…她该怎么帮他止血?
大脑一片空白时,许是吃痛,江载初醒了过来。
回过头,那双眼睛镇地看着她,声线亦是温和的:“你怕么?”
怎么会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维桑怔怔想着,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努力展开一丝笑意:“江载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努力活着吧。”
维桑慌忙
了
眼睛“你身上有伤药么?”
“前襟。”他连说话都开始吃力断续。
维桑连忙从他
口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
子,将药粉尽数倒在那三道伤口上。
这药竟然有奇效,鲜血还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却明显减缓了。
维桑松了口气,眼见他因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心知是药粉起了作用,渐渐镇定下来。又从他前襟处掏了一支火折出来,她四处寻了些干柴,堆拢在一起,试了许多次,终于把这捧小小的火生来起了。
来时那件大氅落在很远的地方,维桑跑去捡了回来,拿牙齿撕咬着,拉成许多一掌宽的布条,跪在他身边替他包扎。
许是因为疼痛,江载初惊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条,断续道:“草木灰。”
维桑“噢”了一声,连忙拿树枝拨拉出那些刚刚烧成的草木灰,等到凉去,捧了一些小心洒在他的伤口上,这才用布条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边,小心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
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火光渐渐微弱下来,夜间的树林里颇有些寒意,维桑被他一阵一阵的颤抖惊醒,连忙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掌心只觉得滚烫。她知他失血过多,如今发起了高烧,只怕身上极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紧,江载初牢牢拉着她,只是不愿放开。
“江载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不走,我在这里。”
他烧得
迷糊糊,却听到了,慢慢放开了手。
维桑将火烧得旺了些,回到他身边。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脸上一丝血
也无,喃喃地说着话。
她靠得近一些,听到他叫着“爹娘”怔了怔,才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先帝在与他们母子独处时,从不许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寻常人家那样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维桑轻轻握住他的手。
胡乱叫了许多声爹娘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后,他又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唤了一声“维桑”
维桑身子僵硬住,听他一声有一声的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说两个极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后,她真的很久没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这样身负重伤,躺在这里,一遍又遍,唤她的名字…
眼泪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温柔的,直到怀里那人昏睡中勾了勾
角,无意识地回握她的手,紧紧的,仿佛有所感应。
浑浑噩噩中,江载初回到了京城。
大晋皇城号称万宫之宫,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轴线上依次矗立,气势恢宏至极。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从龙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可如此巍峨壮阔的宫殿,母亲却并不喜欢。母亲出生在江南,自小见惯的婉转秀丽的江南园林,很不习惯这般朱红赤金的宫殿。
父亲独独为她在宫殿的东南角修筑了一个园林,仿造着母亲家中的一切,哪怕这个院落同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欢就好。
母亲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适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斗角的皇室。她从不奢求丈夫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为儿子在江南要了一块封地。
帝国的储君是早早立下的,因为皇后周氏出身名门,种种关系盘
错节,几乎不可能动摇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动过改立储君的念头。最后当然没有实现,可皇后对他们母子的恨意早已经
深蒂固了。
后来江载初不止一次地想,他们这般恨自己,是不也没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人情淡漠、权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爱的。父亲甚至歉然对母亲说:“我这一生,若还有什么歉疚,便是不能陪着你回你家乡去看一看。”
那时母亲正轻声哄着自己入睡,长长的头发落在自己脖子里,
的,他悄悄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烛光下,母亲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华
转,只说:“你有这心,我便
足了。”
…
后背的剧痛迫得江载初不得不从皇城宫殿的梦中惊醒,勉力睁开眼睛,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自己正身处一个极破败的屋内,身下垫着的稻草,周遭静悄悄的,人个一有没都。
他心下一惊,身子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后背要裂开一样,住不忍闷哼一声。
维桑急急忙忙跑来,跪在他面前,急急地问:“你醒啦?”
声音还带着哭腔,又仿佛是如释重负地喜悦,江载初看不到她的脸,心底却是一松,问:“这是在哪里?”
维桑不答反问:“我喂你喝点水吧?”
言罢用一个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边,小心道:“烧终于退去了些。”
“我没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闭上眼睛,可旋即又睁开道“我睡过去多久了?”其实他说完一句话都觉得吃力,却又不想她担心害怕,只能强自撑着道“他们找来了么?”
“嘘…”维桑轻柔地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说话啦,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再睡会儿吧。”
他闭了闭眼睛,却又摸索着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维桑轻轻反握住,用哄孩子音声的道“你睡儿会一吧。”
他还是沉沉睡过去了。
她离他这样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纸的
瓣一点血丝有没都,鬓边落下的头发,有几丝拂到了嘴边,她轻轻替他挑开,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又停驻了儿会一。
体温已经渐渐下降了。
他大概还道知不自己已经昏睡了三
三夜。说起来,幸好是那匹马后来竟又找到了他们。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放上马匹,又找到了这个已经破落许久的小庙,将他放了进来,总算暂时有了遮蔽风雨和曝晒的地方。
好几次深夜,她惊醒过来,总是住不忍去探江载初呼吸,生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就这样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维桑心里反倒安宁下来。
这条路这样艰难且茫然,一眼望过去,她看不到尽头…可若是江载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纠结了,就这样陪着他一道死了,对自己来说,真的轻松了许多呢…
胡思
想候时的,靠着自己那个人忽然动了动,用轻到只有她能听清音声的叫她名字:“维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也在找你。”
她稍稍将他抱紧一些,微微笑了笑说:“我不去。”
“听话。”他动了动,慢慢放开她的手。
维桑安静地抱着他:“你么什为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么能不救呢?
维桑的笑意更深:“江载初,我们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么,我也会活下去的。”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维桑便伸出手指,轻轻摁在他眉间,轻声笑说:“我喜欢你不皱眉头的样子。”
在她指尖轻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开眉头。
他的嘴
早已裂开了,上边还留着紫红色的血痂,这样狼狈,可她安静地抱着他,又觉得这样温暖。
、辜负(三)
火焰渐渐灭了下去,维桑小心挪开江载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维桑…这附近有水么?”他
迷糊糊地又醒转过来。
“要喝水么?”维桑连忙跑到他身边。
“附近有水么?”他有些坚持地问。
“有个湖,在不远的地方。”维桑迟疑着说“怎么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脸色虽苍白,可是表情很坚定。
“你疯了么?你才刚刚退烧!”维桑摁住他的肩膀“不准去。”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经破烂不堪,俊秀的脸上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我要去。”
向来都是她对他撒娇,也没见他这样坚持——维桑一时间有些无措,纠结了许久,终于说:“伤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帮你擦擦身子吧?”
破庙外,因为白
里下过一阵新雨,空气
,还带着泥土的味道。维桑扶着他走到外边,月
星光十分稀薄,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在很远的地方
叠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其实那湖水就在不远的地方,可他们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遥遥见到了水光。
偶尔有夏虫的悄鸣声音,却更显万籁俱静。
一步步踏在沙沙树叶上,离那汪湖水越来越近,维桑放开他,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沾
又绞干,走回江载初身边“我帮你擦。”
他转过了身,她便小心揭开了后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借着月光,小心地擦拭。
这几
并未来得及好好替他净身,江载初原本
壮的后背上全是干涸的血渍,不儿会一帕子就染成了暗红色,她便去湖边洗了洗,再帮他擦拭。反复了好几次,终于整理干净,维桑转到他面前,踌躇着问:“
口我也帮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动作,维桑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触到年轻男人的身体。
和白净虚弱、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们不同,江载初的身体显出军人才有的强悍,哪怕是重伤之后,犹可见结实的肌理。
维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以前受过伤。”他不在意地说“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肩膀上,
口那些伤疤都是吗?”维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说。
她忽然间道知不么什说,他身上伤疤虽多,却没有一道比他背后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以他的身手,又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有水泽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凝聚在眼底,酸酸
的几乎要滚落下来,她
了一口气,想要忍住,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热热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间的印记。
“傻姑娘,哭什么?”他坐在地上没动,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牵动了身体,于是轻声笑“每个男人的梦想,都是能救下心爱的女人。”
她用力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呼吸不稳,她的指甲轻微地刮到他的
口,有轻微的刺痛。江载初缓缓地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韩维桑,我问你最后一次。”剑眉之下,他的双目璀璨如同天边明星,也带着一丝难掩的战栗与紧张“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的掌心这样炽热,几乎叫她疑心他又开始发热,可他的动作分明又是镇定的“我想带着你和阿庄离开这里。”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苍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桑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男人那样诚挚而恳切的眼神…让道知她,这个世上,如今也只有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送给自己。
她也知道现如今是两人一起离开最好的机会,朝廷认定是马贼所为,不会牵涉到旁人。
一个“好”字就在
边,她几乎要说出来,可她看着他,目光盈盈,还带着水光,却只是说不出口。
天边的星星渐渐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画,可卷轴上的墨迹已渐渐干涸了,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鲜活妍动。
江载初慢慢松开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她连忙扶着他。
他微微弯下
,笑声哑涩:“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贴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带着哭腔道:“起不对,起不对…是我起不对你。”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没怪你。”
这几
的担忧与焦虑,终于在靠着他候时的,彻底的发
出来。维桑伏在他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么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虽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证——我会在你身边,离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说“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给皇帝——”她犹在大哭。
他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抚着她的后背“你嫁给皇帝,我会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里没人认识,我会一直在那里…”他
角的笑意不变,却又带着淡薄的哀凉“维桑,你想要做什么,我总会帮你。”
“可我是要嫁给皇帝啊!”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我要给他生儿育女,你看到会难过。”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样一
,你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应你,我会将他送上帝国最高的那个位置——这样,你会高兴一些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知道知不自己在承诺什么?
他这般不喜朝廷内诡谲争斗、兄弟争权的人,竟允诺她,会将她的孩子送上帝国储君之位…这意味着,接下去的数年,数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周旋,只是为了她而已。
这一辈子,么什为要让她遇到这样人个一,却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这漫漫一生?
或许这便是命运吧。
维桑含着眼泪,笑着同他对视:“我不要你承诺那样多…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眉眼沉静。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深深
了口气,一滴滚烫地泪滑落下来“不值得。”
“不愿嫁给我,还不许我心中记挂你么?”他深深地凝视她,几不可闻地叹气“维桑,这件事,我也许做不到。”
这一晚后,江载初身上的伤一
好似一
,也不再整
昏睡。只是维桑颇为忧心的是,他们两人如今在这小小的山谷中,整
吃些野外采摘的果子——这些东西,又怎能助他恢复呢?她有些发愁的将刚刚洗净的一袋果子放在江载初面前“我本想看看湖里有没有鱼,可又抓不着…”
江载初看见她打
的裙摆,脸色沉了沉:“你去捉了?”
“没有——”维桑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忙说“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他的表情略略和缓了一些,隔了儿会一才说“我在关外时,受过比这个还重的伤,那时连果子都没得吃,水有没都,还不是熬下来了?”
“就是你
口的伤吗?”维桑怔了怔。
“嗯。”“你么什为…从来都不同我说?”
“说给你听让你担心么?”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谈谈说说之间,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济,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维桑正在拨弄柴火,隐约听到远处的车马喧哗声,下意识望向江载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睁开眼睛,低声道:“我的剑呢?”
维桑将沥宽递给他,又扶他站起来,眉眼间一片平静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马贼追来的话。”
“不怕。若真是马贼,你重伤不敌的话,请你让我先走。”她安静凝望他。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样,我随后就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恋恋看着他的眉眼,笑:“总之,我要走在你的前边。”
“好。”
他的长剑指向地上,垂眸敛目,维桑却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
维桑住不忍向远处望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还有盔甲武器轻轻敲打发出的声响。
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马,表情如释重负:“宁王,郡主!”
是亲卫队的侍卫长——马贼已经被肃清,而这七八
他们一直在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江载初慢慢将长剑入鞘:“起来吧。大家无事就好了。”
“请宁王和郡主随属下一道回去吧。”
维桑一颗心终于重重坠落下去。
这一
终究还是会来的。她同他安静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谷,也终究会被人找到。
她那样果决地拒绝他私奔的提议,可到了这一刻,原来,心底还是难过,无以言说。
江载初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伤口忽然间又痛来起了,住不忍低声咳嗽。
她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避开了,维桑忽然明白过来,他已在避嫌。
侍卫上前扶住了江载初,他正要跨出庙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里来的?”
维桑怔了怔,却没有回答。
他们全家皆笃信佛教,可她…竟然为了他能取暖,劈开了寺庙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载初微微叹息了一声,脸上骤显温柔:“你不该这样做…”
她从他身边走过,用极轻音声的说“我想,总有一
,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报应的吧。既然总要有报应,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大队人马候在谷口,见到他们找到了宁王与郡主,不由欢呼起来。
景云双目微红,跪在江载初面前,低声道:“殿下,是景云没用。”
江载初将他扶起来,简单一个动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景云又看了维桑一眼,却见她正踮起脚尖,有些焦灼问:“萧将军呢?”
景云脸色一僵,沉声道:“郡主,萧将军他…他带队全歼了马贼。”
“这道知我,可是他人呢?受伤了么?”维桑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景云低下了头“萧将军他…力战殉职。”
维桑身子微微摇晃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大约是要开口反驳,可最终,她伸手扶住了车辕,轻声问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处?”
那一场战事已经是十几天之前了,景云还记得萧让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渐渐力竭不支。随后被马贼的尸身往后一带,便一道滚落进了万丈悬崖。
景云当时奋力往前一抓,却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摆。
看着维桑此刻的脸色,他着实不敢再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踌躇着看了江载初一眼。
“尸骨无存,坠下悬崖了么?”维桑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哑。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维桑深
了口气,转而走向西方,远远望着月亮峡,怔怔看了许久。
“郡主…”景云刚开口,却被江载初止住。
他只是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轻声叹道:“让她静一静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队人马都在无声地等待,偶尔有马匹嘶鸣声,更显得天地寂寥。
维桑终于转过了身,轻声吩咐:“走吧。”
景云扶着她上马车,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察觉不出异样,只是眼眶红了一些。他心中担忧,住不忍便道:“郡主…”
“我没事。”维桑脚步顿了顿,勾起一丝微凉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遥遥。萧将军…他能留在故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只觉得她的语气这般冷静,又这般苍凉,仿佛一盘冰水,将自己也浇得彻底。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已经换好了伤药,却并未进马车,只是遥遥望着这里,目光虽然克制,却难掩关切。
眼见这个惨淡的结局,景云忽然觉得维桑说得没错“此去京城,路途遥遥”对于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辜负(四)
回程异常的顺利,二十
之后,车马便已经进入京都郊外。
这一
已是傍晚,车队在驿站中休整,遥遥已看望见京城巍峨城墙。
维桑刚下马车,见江载初走来,动作顿了顿,问道:“殿下,明
便入城么?”
“郡主且在此处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
卫军来此处看护,择
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极为有礼地落在她眼睛与嘴
间“我这便回宫中复命,就此别过了。”
维桑一手已经扶在车辕上,只是手指却不经意间抓紧了。
这些日子,他们不曾说话,不曾目光
错,可道知她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如今,他到底还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惧,目光不由自主抬起来,半晌,方才低低道:“宁王,你的伤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对她一笑,转身要离开之前,薄
却轻轻一动。
她看得很清楚,无声地,他对她说:“别怕,我在你身边。”
快马疾驰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后换上官服,宫中内侍已经在宁王府候着,一见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着您呐。”
江载初恭敬道:“烦请公公领路,本王也急着入宫面见圣上与太后。”
宁王赶至宫内,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见他便搁下象牙箸,笑道:“回来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依着仪礼跪下磕头,直到皇帝亲自来扶他站起。
“皇弟这一去可清减了许多。”皇帝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叹道“我听闻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马贼,还负了伤?”
宁王含笑抬头“陛下,所幸无事,马贼已被全歼。郡主亦是安好。否则臣弟便是有负所托。”
“来来来,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坐下“儿会一再让御医看看伤处。”
宁王推让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刚刚落座,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又站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事物,双手呈上,低头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儿,臣弟寻来寻去,只有这块古汉玉能作贺礼。”
“改
让妍妃将你侄儿抱来。”皇帝眯了眯眼睛,眸
中掠过一丝光亮,笑道“你还没见过呢。”
“那敢情好。”宁王笑容未变“太后身子可好?”
“你与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这一年在蜀地,可有历练长进?”
宁王怔了怔,似是挣扎了许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额头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将税率由四
一改为五
一…如此胆大妄为,请陛下恕罪。”
看着宁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脸上已经敛去了笑意,只余下冷冷的眸
,良久方道:“起来吧。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蜀马贼横行,连你的车队都敢劫持,可见那些
民横行枉法,嚣张到何种地步。”
宁王依旧伏地不动。
皇帝
角勾着一丝讽刺的笑,站来起了,慢悠悠道:“我听闻,宁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安全。”宁王平静道。
皇帝狭长的眸中闪动着残酷的笑意,轻声道:“载初,你是我大晋宁王,又岂是川蜀的什么郡主可比?”他顿了顿,含着笑意道“若非为了此刻大局着想,朕又怎会同她联姻?你也知那里的
民,只怕连廉仪礼
都未知。”
宁王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伏着,声音中听不么什出波澜:“是。”
“再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先起来。”皇帝拉起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先时还有人提议,让你娶了那郡主,朕思来想去,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让宁王正妃被一个蛮夷女子占去?”
宁王深邃的双眸依旧静静看着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却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觉得有些发慌,顿了顿,依旧将那番话说完:“朕寻思着,还是将那郡主送到后宫吧,左右蛮夷女子,朕便关她在冷宫一世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依你看,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与她并无多少接触,样貌倒是工整,仪礼也齐全。”宁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驿馆,陛下不知打算何时将她
进宫?”
“已让人算过吉
,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杂着几分恶毒“只怕到时还得辛苦皇弟,为朕主持仪式,将她接进宫内,也算有始有终。”
他似是在刻意强调“有始有终”宁王略略低下头,双手在袖间用力握成拳:“臣弟乐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亲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刚刚散食回来,忙扶着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亲自来了?”
“宁王刚来看过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现在京城呆一段时间吧。”皇帝轻描淡写道“过一阵或许会遣他去关外。”
太后沉
片刻“你要他负责筹备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难以克制地溢出一丝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娶那蛮夷女子?”
太后看着儿子,眼角笑意一样在闪烁。
“他既然钟情那个女子,我便要道知他,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谁的!”皇帝越想越觉得舒畅“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兴便好了。”太后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
他太急,凡事总要留个后手。”
“儿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会不会急了些?”太后又道“我这心里,得觉总太过仓促了。”
“娶个蛮夷女子,不过是叫那里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韩壅已死,如今蜀侯不过是一孩童,朕自然有办法掌控那边全局。”皇帝漫不经心道“母后你且放宽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
,皇帝
娶嘉卉郡主。
近一个月的时间,每
都有宫中女官来教维桑礼仪,不厌其烦的让她记住繁复的过程。
“明
一大早,宁王便会来接郡主入宫。”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将这些再温习一遍。”
“宁王?”维桑回过神“宁王来接我?”
“郡主不知是宁王在替陛下筹措这场婚事么?”
维桑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裙裾,茫然摇摇头。
“总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
可累呢。”
入宫前的最后一夜,维桑躺在
上,却是辗转难眠。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索
坐起来,命侍女挑亮了灯,研了墨,在纸笺上写字。
写了一张,又烧掉;再写一张…
不知不觉,屋外已有了一丝天亮。她从容搁下笔,躺回
上,过不了多时,却有侍女进来,轻轻唤起了她:“郡主,该起了。”
她坐来起了,任由人打扮梳妆,换上凤冠霞帔。
这一身大红喜服,皆是从锦州带来的。
阿嫂在很早候时的就开始帮她准备嫁衣,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嫁给谁,阿嫂却绣得极为用心,红色丝线中并着织金,华美秀丽。她那时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前襟的凤凰拖着尾翼,昂首
飞,美不胜收。阿嫂亦是满意的笑:“将来我们维桑会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维桑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么什为,只觉得眼中水泽要漫出来。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着替她擦去那丝润
“郡主,咱们出去吧,宁王殿下已经到了。”
凤冠上的珠帘隐约遮挡了视线,她便顺从地扶着侍女的手,走至门外。
肃穆而庄重地
亲队伍,大约皆是皇帝的
卫军,一
银色铠甲,头盔上系着红缨,初晨雾霭中,壮阔至极。
队伍的最前边,是她熟悉的身影。
宁王以玉冠束发,
配玉剑,深紫朝服上金龙张牙舞爪,衬得身姿
拔修长,面容英
。他翻身下马,亲自来扶她:“郡主,请上车。”
她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觉到她的手在微颤,一颗心失律片刻,终究还是稳妥地将她带上车。维桑甫一坐定,就伸手
起眼前珠帘,道知她自己这样做不合礼仪,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载初尚未离开,她触到他深邃的眸
,一颗心忽然砰砰
跳起来,心底是难以描述的软弱与混乱——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他能读出她的心意,却只是掩饰起那丝黯然,放下了车帘,深
一口气,喝令:“启程。”
一路行至皇城,车队行过丹凤门,最终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龙尾道两侧,看着宁王下马,扶下这位来自川蜀的郡主。
这也是维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阔的宫殿。
大晋朝五代帝王修筑的宫殿,在这晨辉中,一眼竟难以望到尽头。所谓九重宫阙,千宫之宫,那种气
万里的气魄,一时间令维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宁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与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从气势
人的含元正殿上挪开,低低说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侧,引着她走上龙尾道,身后是长长的礼官队伍。
龙尾道两侧站满了官员,维桑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各
官服,各
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个人轻年,便是元皓行。”许是为了缓解她此刻的紧张,江载初
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维桑不为人知地偏了偏头,目光恰好与那人轻年相撞。
身上仿佛有清凌凌的水
落下来,她的脚步顿了顿。
元皓行…明明年岁并不大,为何这双眼睛这般锋锐,仿佛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维桑心中一惊,尽量从容着转回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载初所配的剑上,想了想,方道:“你
上配的是何物?”
“婚礼用的礼器。”他答道“是把玉剑。”
“我进了含元殿,你…你会陪着我么?”她只觉得手心渐渐
,眼前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惧意。
“我会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秀丽的侧颜,嫣红的薄
,以及秀
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
她穿着嫁衣,是多么美丽…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却只剩下这数十步路而已。
他要亲手将她,送至皇帝身边。
从此深宫幽幽,再难相见。
“你会在哪里?”她音声的几乎要哭出来。
“你和皇帝之间。”他
口一片透凉“你要只抬头,我便在那里。”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从头至尾打量维桑,最终停留在她珠帘后隐约的五官间。虽然已经听王祜说起过,可是眼前这穿着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静地同他对望。
是一双
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着,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宁王身上。他并没什么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角笑意加深了数分,皇帝招来身边内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两侧官员们鱼贯而入,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待到宣读完毕,文武百官皆跪下,齐呼万岁。
皇帝慢慢站起来,走向维桑。
维桑亦是伏在地上,这针落可闻的殿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直跳,就连脑子也是恍惚着的,一副又一副凌乱的画面四散飘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锦州城他拉着自己疾驰在小巷中,大雪纷飞的那一晚,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亲、阿嫂,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战场枉死的兵士,流离失所的难民,卖
鬻子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维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爱那样渺小。
纷
的思绪中,最为明晰的,是肩上的责任,和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偏过头,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宁王感应到她的目光,亦轻轻抬起头,眼神似在无声询问。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间充满了口腔,心中无声地滑过三个字…起不对。
终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红
轻动。
江载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热血涌上了脑海,淹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这细微动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照理说,在这样的典礼中,他们不该这般眼神
汇。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郡主面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顺从地将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转向众人,笑道:“众卿平身。”
百官纷纷起身。
当此时,宁王亦站来起了。
皇帝与郡主离他只有三步之远。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
出了
间玉剑。
因入殿之时,百官皆是搜过身,不许携带武器,宁王身上配着的玉剑因是礼器,玉质脆弱,自然到想没会成为此刻的凶器。
——这个举动太过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着中央立着的那三人。
宁王一把推开了郡主,径直将那把剑
入皇帝后背。
凌厉至极的冷风划过,皇帝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肩上龙袍却已经划破。
他看到宁王赤红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的戾气,大喊起来:“救驾!”
卫军这才反应过来,
出兵器从殿门口奔来。
只是含元殿宽敞之极,他们奔来也需一段时间。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身边的内侍颇为机灵,拿着手中拂尘重重格向宁王手中玉剑。
卡啦一声,玉剑裂开成两截。
宁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将那内侍击得飞开,跨上一步,终究还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开始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恍若未闻,双目赤红,神色极为可怖,右手用力,将手中碎裂的玉剑,嗤的一声,
入了皇帝的
腔。
皇帝的身子
搐了数下,口中
出一大蓬鲜血,顿时软倒在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而江载初刺出那一剑后,只是呆呆站着,任凭
卫军将他拿下,竟是没有挣扎反抗。
他双目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淡下去,心头那股
火也被浇灭,只剩下茫然。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么什为看到维桑的眼神,耳中听到低低的咒语声,他便立刻
离出了所有的意识,自己做过了什么?!
御医已经赶了过来,查看了片刻,站起颤声道:“陛下…归天了!”
江载初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迹,地上碎裂的玉剑…是自己杀了皇帝?
窒息感一层层浮上来,最后涌成巨大的
,将自己席卷其中。
他又怎么会中了
一般,以手中玉剑弑杀皇帝?
“中
”…
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像是被一把锋锐至极的剑刺进了心脏,江载初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找维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
卫军身后,
角嫣红,眼神却同他一样,有些恍惚。
韩家是巫蛊世家,进京,遇袭,重伤,痊愈,弑君…
仿佛有一
丝线将这一切串接起来。
她一次次地说起不对他,原来如此——
那把无形的剑又被深深送进去,锋刃狠狠的绞动,将一颗心碾成血
模糊的
泥。
他那样信任她,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给她。
可原来,她一直在欺骗他。
这个陷阱,是她亲手挖下的。
她要他杀了皇帝,这样不会有人将这一场滔天之祸怪罪在蜀人身上…
她要他…背弃一切,要他将这个帝国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就是他倾心相爱的女子!
他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终于抬起,与他
错,没有笑容,脸颊上分明带着脂粉,却神色苍白如同白纸。
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什么有没都,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气沉沉。
悲恸到了极致,江载初只想仰头大笑,可是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他喉间微微一甜,呛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静无声,人心惶惶六神无主,阁老重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来主持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众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王丞相回过神,走至众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
卫军将宁王押入天牢,又命御医看护太后,将嘉卉郡主与一众女眷送入内殿。
朝堂上留下数位重臣,不过半个时辰,晋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个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为新帝,由母亲妍妃、太皇太后辅政,即
登基。
解决了最重要的帝国子嗣问题,便是如何处置宁王。
后世将这一场议事称为“元熙密议”参与者皆是当时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员。他们推立了新君后,独独在如何对待弑君的宁王问题上,两派意见相持不决。
元皓行淡淡道:“诸位大人,新帝已立,宁王众目睽睽下弑君叛逆,决不能留着。理应快刀斩
麻,即刻在狱中赐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
起强烈反应。
“宁王敢这般当中行刺皇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
“冒失杀了宁王,只怕他西北旧部不答应——便是在京中,景家与他
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
愈是讨论,便愈发没个结果出来。待到最后,元皓行皱眉道:“我倒觉得,这次行刺,像是宁王随意为之,并无精心准备。”他顿了顿“此刻宁王旧部尚未动手,若能一举将他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待到他们想到营救之法,才会天下大
。”
一众官员皆是持重之人,商议之后,依旧决定将宁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缴了宁王旧部的兵权,再移交给大理寺行,依律处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亲,突遭变故,亦不能视作后宫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驿馆处,再做处置。
元皓行后来无数次想起,若是这一场廷议,晋朝大员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史书便会沿着另一个方向书写。可惜,那时自己资历尚浅,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命运。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
晚,数千黑甲武士强闯天牢,劫出江载初。
事发后被软
的景云从家中偷出城防鱼钥,在南门同众人汇合,拥簇着江载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云的伯父景贯,亲向新帝与太皇太后请罪,并率
卫军出城追击。
彼时元皓行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支远去的军队,却轻轻摇头,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宁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将他的旧部打散,以防他拥兵自重。帝国全境,遍布那时的西北军。却不曾想,这样一来,却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这一路上,皆能遇到旧部,也能不断的
纳新军。
象已成,再无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却觉得有些寒意,他静静看着城墙远处飘忽不定的云彩,忽听侍卫来报:“嘉卉郡主受了惊吓,在驿馆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还想要问问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说她不祥之人,尸身已经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
了
眉心,重又望向远方,想起那一
自己向皇帝建议由宁王
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见?”
“不,不…”周景华连忙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样,陛下了却一件心事,宁王也称了心呢。”
皇帝脸色微微一凛。
周景华却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我离开锦州之前,倒是见过郡主。那时宁王还未赴任,却已认得郡主。他们言谈举止间,颇为亲昵。若是陛下赐了这段美满姻缘,宁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贺。”
元皓行在旁听着,心底咯噔一声,慢慢去看皇帝脸色。
皇帝倒笑了:“宁王喜欢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华忙道:“听闻宁王就是为了讨好这位郡主,才将蜀地的税率一减再减。”
皇帝依旧在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闲闲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华一道出了后殿。
走至宫门口时,人轻年狭长明亮的目光落在身边同僚洋洋得意的脸上,却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机锋。”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掀开轿帘走了。
那个时候…虽觉得周景华嘴脸无
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却也决然想不到今
这个局面。
若是能预料到,真该感叹一句,喜事变为丧事,真正是世事无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雾霾中皇城的巨大轮廓如同在海市蜃楼中沉浮,这样愈
愈近的风暴中,这个人轻年很清楚,晋朝最为艰难的年代,即将到来。
回忆到这里结束,有些读者觉得太过冗长了,但是如果木有这段的话就无法解释前文中江载初的恨意从何而来,所以我宁可写得细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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