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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忆玮慢慢走进去,他的办公室宽大明亮,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可他坐着,偏偏又背着光,面目模糊。然而她却奇迹般的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眼里蓄满了怒意,仿佛轻轻一点就像可以引爆。就这么看着她走来,还一直沉默。

 秘书敲敲门,想要送茶水给忆玮,可是才探进头来,陆少俭的语调很寒很冽,轻轻的说了句:“出去。”小姑娘吓得一灵,嘭的就把门甩上了。

 他还是不说话,忽然探过身子,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捏在手里,轻轻的反复折叠。语调很柔缓,一反之前的怒气充盈,然后微笑着:“我的未婚,写了这样一个专题来质疑自己的未婚夫。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要腾出手应付这样一场公关危机。”

 素来是他的风格,直接,不会拐着弯,‮是其尤‬对她。

 “好,这些我通通可以不计较。可是你告诉我,‮么什为‬我们有‮多么那‬的时间在一起,你从来‮意愿不‬当面问我?”

 他的眉宇并没有皱在一起,相反,笑得像是那天温存过后,他揽着自己的,然后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此时此景,这样的笑容,才愈发叫人觉得惊恐。

 黎忆玮手指抓紧了靠椅,然后咬着,倔强的昂起头:“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也调查了,那些被拆迁的住户,确实只收到很少的钱就被强制撤离。”她强调:“比国家规定的少很多。而且住户还受到恐吓威胁,这不是巧取豪夺是什么?”

 “哦,那么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文件,收据,收支表,看来你也不用再看了。因为——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黎忆玮?”

 陆少俭终于盛怒,霍的站起来,手里的一叠纸片被他一甩,纷纷扬扬,如同一只只扬翅而飞的白色蝴蝶,飘落在两人之间。他绕过了办公桌,最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一点点的俯身下去,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冷冷的说:“我真是瞎了眼,找来找去,就找了你这样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嗯?白眼狼?”

 忆玮并没有惊惶,可还是往后一靠,椅子“嗤”的发出尖锐至极的摩擦声。他的眼神锋锐而恶毒,再‮是不也‬习惯里的陆少俭。

 她什么‮有没都‬听进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他见到了两个乞讨的老人的样子。深咖的大衣衣摆几乎碰到结了冰霜的地上。年轻男人侧脸英俊温柔,动作轻柔,将手里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黎忆玮心里像是绽开了极美丽的花朵,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男朋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好似发掘出了珍贵的宝藏。

 可偏偏,那些回忆都闪了过去,又记得那天那两个老人,互相依靠着说不出话,那么炎热的天气,却瑟瑟发抖,无声的望着被夷为平地的房子哭泣。那种眼神,她一刻也无法忘记。是啊,那么善良的老人,会好心的在自己的碗里多添上几个馄饨,会因为自己不要他们找钱而倔强得追出老远,就为了几块钱。可是如今,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都困难。

 自己应该相信了,他…真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

 黎忆玮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稳了稳气息,尽力掩住了那丝懦弱:“我爱的人,我希望他正直,诚实,善良。陆少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可是我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接触,却越觉得害怕。怕到了最后,知道你不是那样‮人个一‬;怕因为我爱你,于是不敢写这样的社评。所以我不敢来找你。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我真的在逃避,因为你本就不是那样‮人个一‬。”

 她一句句的说下来,发现这么艰难,她本来想说:“我犹豫了很久…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那些话太脆弱了,她紧紧咬着,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陆少俭慢条斯理的伸出手去,不容抗拒的慢慢抬起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可以看到指印边一圈淡淡的红色。忆玮也没有挣开,下巴触到的手指冰凉。

 “正直?善良?你是在说费邺章么?嗯?”

 “如果我在这里,清清楚楚的‮你诉告‬,拆迁的赔偿金,按照规定,一分不少,全是在我这里签出去的,你信不信?”

 忆玮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缩,却又那样看着他,凝聚出光亮鲜明:“我当然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两人都清楚。

 他终于放开她,轻轻闭了眼,又像‮意愿不‬睁开一般。黎忆玮看着他,刚才还那么强势的人,此刻却有那样晦黯的气息,失望而低落。

 可他终于推开她,用前所未有的冷淡,笑笑:“算了,这个时候,我‮么什说‬你都不会相信。黎忆玮,你可以走了。”

 他坐回椅子上,转了个身,无限的讥嘲:“你应该高兴。对你,我还念旧情。不然,像我们这种无良的公司,照例是会报复你们杂志社。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默默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忘了质问他准备怎么补救那些住户…什么都忘了…她并不是勇敢无畏到什么都无惧的人民战士,她还年轻,也会为情所困…可是真的不能再回头了,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接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无能为力。

 做到了自己一直想做的,却失去了什么,她早该知道的。

 “等等。”

 阳光下,一道浅浅的银光,仿佛一支小箭,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自己面前。

 他说:“你家的钥匙。还有,你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我已经找人理了出来,今晚就叫人送回你那里去。还是说——因为在我家放过了,有些脏,你不想要了?”

 而那枚单薄的钥匙在地上,任人践踏。

 她努力眨眨眼睛,她不要在面前弯下去捡那枚钥匙:“嗯,随便吧。钥匙…你扔了吧。”

 还有最后一丝联系…忆玮艰难的想,她缓缓的抬起手,去解颈间的那条细细的链子。因为看不见,所以很费劲。而他就这么看着她,握着拳,忍住了站起来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解下来了,小小的一条,蜷在自己手心。她慢慢的走回去,轻轻的“哗”的一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堆小小的银色,在直的光线下分外的耀眼。他猛然间像被点燃了怒火,失去了控制,站起来,弯,蹲下,一张张的去捡那些飞散的纸。

 秘书探了探头,急忙进来帮忙,他却拦住她:“我自己来。”

 离那枚钥匙越来越近,他的手指探过去,最后握在手里,又站直了身子,然后抓过桌上的手机,想要找一个电话号码。其实陆少俭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了,因为他从来不关心这些家务事。可是真的有存在电话簿上,摁通的刹那,他强自镇定:“钟阿姨?我是陆少俭。”

 “把她的东西理出来,扔了吧。”

 钟阿姨还有些困惑:“黎小姐的?”

 他半晌没说话,手机捏在手里,慢慢的发热,甚至烫手,最后点了点头:“是。”

 手里还有一枚钥匙,陆少俭一点点捏紧,齿印让掌心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微微咬了牙齿,一声近似碎裂的声响,秘书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把它狠狠的砸向玻璃。

 其实玻璃是加强型的,那么小小一枚钥匙,根本砸不碎,连滑出痕迹也困难。可他还是拼尽全力的扔了,像是要抹去一段记忆,或者把以前的习惯生生的划去。最后,他立在原地良久,眼角还有一丝冷光,像是透过层层雾,看到了将来。那一刻,嘴角的笑容,份外的冰凉。

 忆玮‮人个一‬坐在必胜客,点了最大尺寸的pizza。她又看了看钱包,幸好带了卡出来,于是打电话把谢浅容叫出来。她还在路上,于是自己捧了饮料,发呆。

 真的回不去了吧?他那么久的努力,她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就在她一家家的去找那些被强制拆迁的住户‮候时的‬,就在她又一次亲眼看到城管对着那些抗议的居民拳打脚踢‮候时的‬,就在那对老夫妇用哭无泪的眼光看着那片工地‮候时的‬,她就知道,真的回不去了。

 她亲耳听到的那个电话,陆少俭的神态是多么的自如,因为他年轻,成功,富有,可以为所为。而这一切叫人觉得羡的东西,其实背后的真相却是如此叫人心寒,至少自己的心里,那样抗拒。

 最后是林编辑把这个专题送到费邺章的手里,见惯风的费邺章也有片刻失语。最后他对林编辑说:“你把小黎叫进来。”

 “你知‮道知不‬后果?”

 忆玮摇头,又点头,勉强笑了笑:“什么后果?采薇姐说,大概没有广告费了。”

 费邺章没有笑,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材料很翔实,看得出下了功夫。”

 从他嘴里说来,已经是很高的赞誉。可忆玮没有开心的感觉。

 “如果我发了,你要清楚对你自己人生的后果。”

 忆玮低头看看木质的地板,深褐色,很陈旧,也很古老,有百年沧桑的感觉。

 “如果我是他,我会把这样的举动视作对感情的背叛。”

 他眼中的小女生没搭话,那眼神几乎怆然泣。那天她穿着碎花的小裙,却偏偏像疾雨中打碎了一地的花瓣,无打采。

 费邺章不忍心再‮么什说‬了,挥手让她出去。拿起手里的电话,拨了一半号码,最后又搁了。真是棘手,比王棋的事还棘手,他淡笑着摇头。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能找事儿,这也算是运气吧。

 浅容匆匆忙忙的赶来,很有经验的说:“又吵架了吧?”然而出乎她意料,忆玮并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的开口抱怨,咬了口pizza,然后摇头:“没有。”又说:“我要买东西,找你参谋。”

 其实她大半的衣服都在陆少俭那里,下午‮候时的‬不好说,此刻自苦果,还要重新添置齐全。刷卡‮候时的‬她竟然有一种豁出去的爽快,一点都不痛半年的积蓄就要这样被划走,仿佛那些衣服买的天经地义。

 浅容羡慕的说:“要嫁给有钱人,到底不一样了。”

 忆玮仿佛没听见,因为在试一件裙子,问她:“这件好不好看?”

 最后‮人个两‬手里的袋子已经再也提不下了,浅容连连求饶:“你饶了我吧,我拿不动了,真的。”

 她们回到忆玮住的地方,因为很久都没回来了,有一股霉霉的味道,忆玮去开了窗,然后坐下来拉住浅容:“你先别走。”

 浅容说:“怎么?还有什么事?”

 忆玮不吭声,只是拿了电话,拨到倒数第二个数字‮候时的‬顿了顿,看了好友一眼,轻轻的强调:“等我打完电话再走。”她有些胆怯,如果没有人陪着她,她真的没法打出这个电话。

 是老爸接的。

 忆玮语速很快,快得似乎不想给老爸思考的时间:“爸爸,我和他分手了。”

 可是老爸还是问:“出了什么事?”

 他曾经在自己家里,和小侄子玩得那么开心,和老爸下象棋一败涂地,还试着帮老妈一起包馄饨——可现在,乐极生悲了吧。她也知道父母会接受不了,因为他们都喜欢他,可其实,即便到了现在,自己又何尝接受得了呢?

 声音还带了哭腔,忆玮终于还是说:“爸爸,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总之就是分手了,您别问了。”

 黎爸爸很久没说话,听出了女儿的哭意,可还是镇定的说:“小玮,你介不介意爸爸给他打个电话?”

 忆玮本能的想拒绝,可最后还是点点头:“他只会比我更坚决。”

 浅容无语的看着她,最后抱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闹得这么严重。”

 深蓝色丝绒幕布般的天空,最最黯淡的星光,也终于被彩云遮住了。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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