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山
元宵节已过,整个临安城已从一种喜庆热闹氛围中渐渐沉淀下来。
谢绿筱再次见到谢嘉明,已是数
之后。她不意在门厅中遇到兄长,一愕之后,匆匆转头就走,却听到他喊住了自己:“阿筱。”
或许是因为陈昀离开,谢绿筱也没了外出游玩的心思,这些日子呆在家中,十分安静。谢嘉明心情甚好,笑道:“爹爹来信了。”
谢绿筱随他到书房,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是是父亲的字迹,说是此刻自己在舒州(今安徽省内),即将前往西北云云。又问家中一切是否安好。
谢绿筱将信纸叠好,默默递回给大哥,道:“看完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身后,谢嘉明脸色一沉,喊住她道:“你这几
在躲着我。”
谢绿筱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双手垂在身侧,握了拳,勉强笑道:“哥哥,哪有?”
“说吧,我瞧你也忍了很久了。”谢嘉明从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自家兄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谢绿筱转过身,有些话在心底酝酿了下,终于道:“哥哥,我很喜欢听董姑娘弹琴,不若…我们替她赎身吧?”
谢嘉明笑了笑:“你不是去问过她了么?人各有志,她意愿不,旁人又能怎样?”
“人各有志?我不曾听说哪位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在外为伶人。何况,哥哥,你分明喜欢人家,却又不愿赎她…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谢嘉明收敛了笑意,手指轻轻
了额角,道:“阿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多说无益。”
“好!我不管你和董姑娘的事,可是你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呢?”
“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自然清楚,不需要你提醒。但是对于你,我已经忍耐多时了。上次当街抓人,和吴府起了冲突的事,若不是有浩然替你顶了,为以你会这么简单便揭过了?浩然为了这件事得罪吴相,你可知派往淮南西路的军饷少了多少?”谢嘉明脸色愈沉“谢绿筱,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既不求你通情达理能帮上忙,那么安分守己,你会是不会?”
谢绿筱愣了愣,忽然大声说道:“爹爹虽然致仕,谢家在朝中也只有你一人,可我谢家不至于到了落魄地步。你大可不必做出依附
相的事吧?如今坊间传的那些话,哥哥你该比我清楚。前几
那个大
相外出游玩,经过村舍时,说是此处没有
叫狗吠太过可惜,竟然有好几位官员当场模仿狗叫。至于你,堂堂大越的一甲进士,还为此赋诗凑趣!你…你真不顾全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可是爹爹呢…”
她轻轻
了口气,最后道:“大哥,你怎会胆怯懦弱如此?!”
谢嘉明脸色已变得铁青,素
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因为听了亲妹妹一句“胆怯懦弱”而变得有些血红。自从入仕以来,他亦不记得自己曾这般失态过,呼吸起伏良久,才终于动了动手指,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谢绿筱此刻丝毫没有惧意,心里亦存着怒火,咬牙道:“出去就出去,为以你我还愿意呆着这个地方么?”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门。
而她跨出书房前,听见身后啪的一声脆响,想必是谢嘉明最爱的那只雨过天青色茶盏此刻已经粉身碎骨。她委屈中又夹了惊惧,推开一旁的家仆就往大门外走去。
谢绿筱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随意折了个方向,便纵马疾驰。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早上画屏替她梳的发髻也散开了开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阖上眼皮就会有眼泪落下来。
最后还是住不忍,奔到一半候时的,就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小虫蜿蜒爬了下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其实往常谢嘉明对她虽然严厉,可她心底并不怕他,顶多被骂之后,愀然不乐上几
,便又复苏成原样了。
可这一次不同。她在熙
楼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又眼看着吴府的人将董媛接走,自己的兄长却毫不作为,加之今
他又这般呵斥自己——她在委屈之外,更多的却是愤怒。而身后那个家,恍然变得陌生了。没有爹爹在,连陈大哥也不在…她伸手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微微勒缓了马匹,辨了辨方向。
原来一直往西北方向走,竟然到了孤山脚下。
此刻时近下午,冬日金色的
光倾泻而下,穿过满山的植被,依稀有着淡薄的暖意。
正在山道上慢慢的走着,谢绿筱忽然听见后边有马蹄声急匆匆的追来,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马,避让在一边。
出乎意料的,身后那几匹马也缓下了脚步,而那道声音略有些熟悉:“谢姑娘。”
谢绿筱回头。在这里遇到袁思博,叫她觉得意外,可随即她想起那时他曾提起自己住在孤山的别院中,于是点头招呼道:“袁公子,你好。”
袁思博身后有两三人也相继停步,远远的跟着。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匹交给了身后随从,拢了拢着青狐裘,向谢绿筱温言道:“谢姑娘是来孤山游玩么?那
的陈兄没有一道前来?”
他的黑发以一
白玉簪子束起,谈笑间没有了那一
的孤高桀骜之感,清俊雅致。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坳深渺,便是笑着候时的,依然叫人觉得莫测。
谢绿筱冲出家门之时,本就无甚准备,加上哭了一场,发髻散
,此刻走在袁思博身边,更显得有些狼狈。她心情亦不算好,听到袁思博邀自己去赏梅,下意识的便要拒绝,可是婉拒之言尚未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想了想,便又答应了。
她随着袁思博踏进了这座名叫“凉堂”的别院,看见仆役往来,似是极为忙碌的样子,好奇道:“袁公子,这是预备迁宅么?”
袁思博道:“我来临安查看茶园,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便该回去了。”
“如此说来,我来得甚巧。若是晚上几
,只怕这里便宅院空空了。”
谢绿筱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公子是回去哪里?”
“自然是颍州了。如今越朝和真烈开了互市,这边茶叶打点完毕,便需去那里了。”
“颍州?那岂不是过了淮水,已到了真烈的汴京路?”
袁思博颔首道:“是。”
“公子是哪里人?”
他答得甚是坦
:“本是越人。自朝廷南渡后,全家留在了北边。如今来往做些生意。”
谢绿筱亦听闻过有些巨贾在两国间做茶马生意,是双方朝廷默许的,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倒也不甚惊讶,只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他已将她带到了院。绕过一个半坡,恰好瞧得见孤山脚下西湖,而环绕这半坡的是百余株老梅。
此时梅花已尽数开放,濛濛的
冷雾气中,遒劲枝条间,这无数点红梅仿佛一朵朵小而烈的火焰,将人的目光灼得洌
。而这花的背景,便是素淡的泠泠西湖水。
两相映衬,湖水融花之
丽,而花朵
水之润泽。
确是无双美景。
谢绿筱微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这般奇绝之处。”
袁思博笑道:“确实。”
“北边的风光…和临安,恐怕大不一样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似是想了想,才道:“自然各有各的好处。”
谢绿筱只觉得自己抑郁了半
的心情终于渐渐被旁的事物转开了兴致,她目光停留在眼前如斯美景上,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以至于袁思博唤她都不曾知晓。
“袁公子…你们去颍州,是要经过庐州的吧?”
袁思博想了想,方道:“虽不经过,可是需穿过淮南西路,离庐州极近。”
她“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慢道:“多谢你款待,我该走了。”
袁思博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目光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应道:“我送你出去。”
走至庭院候时的,有下人拿了一包物事,走到袁思博身边道:“公子,这些也需带回去么?”
谢绿筱扫了一眼,那包袱里全是些零碎玩意儿:异色影花扇,异巧香袋儿,木枥香数珠,乃至染红绿牙梳,无一不
巧可爱,却都是女子用物。
她听见袁思博道:“都收在一起吧,明
一起带走。”想是带回去给家中女眷的,谢绿筱转开目光,听到袁思博对自己道:“出来一趟,总会带些新鲜玩意儿回去。”
谢绿筱点头道:“是啊,临安城的夜市中小玩意儿最是巧致了,别处买不到。”
一直到了门外,道别之后,谢绿筱上了马,走了几步,却重又回头道:“袁公子,你们明
何时出城?”
袁思博薄
轻抿道:“大约
四更。”顿了顿,若有若无的强调“在这孤山下出发。”
“如此…”谢绿筱勒转马头,笑道“后会有期了。”
而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山道尽头,袁思博
畔温文的笑容便像是这即将落下的夕阳一般,慢慢的消失了。
这个年轻公子,褪去了俊美和温和的掩饰,眸中一闪而逝的光亮,如同淬沥过后的钩戟,锋锐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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