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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对于院墙外的生活,我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庄户里的一位老叟用牛车送来。

 这老叟最爱喝酒。

 母亲也爱酒,室中总浸着几罐梅子青或桃花酿。

 我于是将母亲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来送了柴草,就翻墙出去在路上拦他,央他带我去乡邑中。老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家小童,见了酒便答应下来。

 母亲虽不爱出门,却笃信神灵。我出去‮候时的‬,都是趁着母亲到附近庙中祝祷。到了乡邑中也并不贪玩,算准了时辰回来。母亲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书。

 从母亲的反应上看,我觉得自己从未被发现。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间人们的生活,知道了钱物的用处,也开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将来。如今,一切隧我所愿,我的生活就要从脚下重新开始了,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我坐在树荫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摆着一支金簪。

 今巧的很,恰逢县邑中的圩。市集路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簪子,满面赞叹,可看到我,又神色迟疑地离开。

 “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边一个卖米糕的人搭讪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摆这一件货物?”

 我将准备好的话拿出来,愁眉苦脸地说:“此簪乃我母亲遗物,家中急用钱,不得已拿来换些钱物。”

 “原来如此。”那人捋捋胡须,道:“本地治吏甚严,往来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难免心有顾忌。小郎君若急用钱,何不将此簪拿去熔了?虽便宜了些,却比卖出去要容易。”

 我摇摇头,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亲爱物,毁掉终是可惜。”

 “如此。”那人颔首。

 我低头看看金簪,午后的阳光将它映得明亮。

 这是母亲给我的首饰中最简单的一只。方才说的话虽应付,却也是确实所想。将它卖出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我若有钱财定会赎回,所以万万毁不得。

 “这金簪真好看呢。”一只皓腕忽而伸过来,伴随着柔柔的话音,将金簪轻轻拈起。

 我抬头,温温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来,女子纨扇半掩,柳叶眉下,一双妙目看着我,盈盈挑着笑意。

 我望着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郎君怎不说话?”她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女子看着我“哧”得笑出声来。

 我回神,忙收起脸上的尴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饰么?”

 “不看首饰还能看什么。”美人笑道,说着,将纨扇缓缓放下,出形状描绘精致的樱和圆润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学着市集里正经小贩的样子,对着她们眉开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欢,不妨戴上一试。在下这金簪乃是祖传,做工质料都极好,方圆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脸上转,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见你带了包袱,想必还有别的。”

 我‮到想没‬她这么说,愣了愣。

 “这样的金簪我有几件,再买又要重了。”美人将金簪放下,继续道:“不过妾家中还有姊妹,也缺些首饰。小郎君不若带上货物,随我等回去与众姊妹一观,但凡好的,必不亏待。如何?”

 我望着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致的衣饰,觉得这提议很是不错。方才还以为今大概卖不出去了,谁想一时风水大转,来了大客人。心里不住地盘算,若她们是一家人,价钱出得合适,首饰全卖给她们也未尝不可,将来要赎回的话会方便许多。

 “凭娘子做主。”我笑着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后,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们后面,只见行人不时回头看来。走了约两百步,二女领着我进了一处宅院。

 “夫人回来了。”刚进门,一人走过来,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并不停步。

 我在后面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庞长而白净,边两撇长须,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跟在美人身后,道:“洛来书,说梁王那边来了人,请夫人速归。”

 美人颔首,登阶上堂去,边走边道:“备下车马,明朝启程就是。”

 承文应承了一声,见美人在胡坐下,忙将案上的琉璃盏斟上茶水,递上前去。

 “花君寻到了么?”美人接过水盏,问他。

 “还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在这邑中寻访了一圈,未见着合意之人。”说着,他叹口气:“我等南下一遍来回,多少名城胜地寻遍,皆无所获。这小小县邑,想来也无甚盼头。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岁的女子,长相姣好又气韵端庄,乡野之人自然演不得,优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儿,偏偏最是难寻。”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还有三月,将钱加至每月五百,总归寻得着。”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出神。

 十五六岁女子才能演的“花君”‮道知我‬,乃是大曲“宝霓天”里的女花神。

 而说起“宝霓天”那也颇是神奇。

 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传说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乐正王蟠得到此曲,将之与原有乐府歌舞汇编,成为大曲“宝霓天”此曲问世之后红极,无论宫廷民间,优伶乐伎争相排演,多年来长盛不衰。

 我和母亲都没看过“宝霓天”这些事都是阿芙告诉我的,她有个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帮佣,有一次那太守请了乐伎伶人到家中演“宝霓天”阿芙的姊姊将这事炫耀了一整年。听这美人和男子说的话,他们也许就是做伎馆的营生。

 每月五百钱呢。我心里道。阿芙曾告诉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费是两百钱…

 “光顾着说话,忘了小郎君。”这时候,美人忽而转过来。

 我回神,忙摆出笑脸揖了揖。

 “阿絮,去将阿沁她们都唤来吧。”美人对身后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应下一声,瞅瞅我,转身离开。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让我在旁边一席坐下,看着我,声音和缓道

 我干笑两声,道:“娘子何以见得?”

 美人微笑,将纨扇轻摇:“一方水土一方人,妾虽孤陋,这些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叫承文的男子也看着我,笑了笑,道:“这位小郎君若是女儿,夫人定要收作徒儿呢。”

 心里一惊。

 我装着憨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足下说的哪里话,呵呵…”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一阵不舒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窥探什么,不自觉地避开目光。

 “夫人。”这时,唤作阿絮的女子走出来,向美人一礼,道:“阿沁她们不在屋内,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讶,与承文相视一眼:“倒是不巧。”

 她转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这买卖不成。”

 我睁大眼睛,只觉方才的满怀兴奋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人红轻抿,目光柔媚,继续道:“实在对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买卖不成仁义在,小郎君若不嫌弃,可记下我柳青娘之名,际遇奇妙,‮定不说‬将来我等还可再见。”

 我心中虽失望之极,对这一脸温软却实在说不‮么什出‬恶言,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愿后会有期。”

 从柳青娘的宅院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市集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摊点的商贩。

 我抬头望望天边泛红的云彩,听到肚子“咕”地响了一下。

 包袱里,衣物首饰原原本本,糗粮只剩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我四处望了望,找到一处屋背的青石板做下来,将糗粮掰开,一点一点地放到嘴里。

 心里苦恼着晚上投宿的事,没有换到钱,今晚‮定不说‬就要宿呢…

 远处有些蹄声来,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吗,显得尤其响亮。我望去,只见两匹马正在一处宅前停下,马背上的人下来,似乎在与宅前的人说着什么。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觉起来,忙起身躲到旁边的一棵柳树背后。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没错,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将起来,我‮到想没‬他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须赶紧找个落脚之处才好,还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望向身后的街道,心一横,朝着方才过来的方向发足奔去。

 晚风带着炊烟呃味道拂在面上,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呀呀”地飞过头顶。

 那扇大门紧闭着,我用力将门板敲响。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闩‮音声的‬。大门开启,柳青娘出现在面前。

 “我说过什么来着。”她看着我,夕阳的光辉将脸颊染得笑意闪烁:“小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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