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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
 楔子

 毕业后第二年,我在一次公司间的联上遇见了旧时的高中校友,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后,除了业务上的往来,节假时也常常互相发些短信,没过多久她被分配往海外的公司,临行前我们约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席间惯例地聊起以前学校里的逸闻。虽然已经离当年遥远,但依然会同时大笑起来,谈及过去‮候时的‬,中间并没有过多的隔阂。

 “不过,整个三年里,最难忘的,还是栗原的事吧…”最后她说。

 “念书时会参加同学的葬礼,当时就很骇然。

 “如果栗原现在依然在世,应当和我们一样二十四岁了…

 “就像村上树笔下的直子,当她和渡边都已经跨入二十,死去的木月却永远保持着十九岁的年纪那样…

 “每次这样想着,就觉得非常不真实。”

 “桐山你还记得吗?”她问我“栗原的事。”

 一

 放学前我在操场边找到栗原:“在这里闲晃什么啊。”

 “噢。桐山君。”

 “修学旅行的费用,全班就差你一个还没了。”

 “真的吗?”

 栗原撑着双手坐在双杠上,两腿垂下来,裙子像随意粘盖在蛋糕上的白色油纸,留下双膝中间的一点距离。

 于是我把头低向一边:“…总之快啦。”

 手上加了力气,让自己的身体绕着杠身翻了半个圆圈后,栗原跳到地面上,她掏了掏耳朵“男人来向女人讨钱,这可是很丢脸的欸。”

 “别说这种不知所谓的话。”我皱眉“记得明天把钱缴来啊,最后期限了。”

 栗原用轻快的音调唔一声,一副没法保证的样子。我无奈地松开肩膀,转身去推自行车‮候时的‬又回头看了一眼。

 栗原一步一步沿着球场围网离开,地平线仿佛是张开的上下两颚,把她食在落的味蕾里。

 催人缴费是身为班长不得不负责的琐事。虽然当初仅仅因为在班主任说着“没有人自告奋勇为班级出力吗”时,我正好倒霉地掉了课本在地上,于是有了“那就桐山同学吧”这样毫不负责的结果。

 干的多是打杂跑腿的活。十八岁的高中生没人还会把这个头衔当一回事,包括我自己在内。两个女生在后排吵架,最后动起手来接近过火的程度,即使知道阻止也不会有效果,但这时依然得上前形式化地说一声“请注意些”

 上下睫涂得的女生瞪着我,彩绘指甲抓在头发里“真啰唆啊,关你什么事。得意忘形了吗?”

 “可是我觉得桐山君跟‘得意忘形’这个词实在差得太远了…唔,倒不如说,完全是两个方向。”

 之后曾经听到这样的话,是在下午的美术教室里。美术老师要求我替他找本画册,走进教室我发现栗原坐在角落里,她拖了张椅子靠着墙角。“怎么躲在这里…”

 “没哦。”栗原了一把头发“等会儿美术小组的活动上,我要做模特。”

 太明显的戏弄的话,也打消了我继续下去的念头,走到橱门前只管翻找东西。

 栗原拿鞋面从后边碰了碰我的腿“出去‮候时的‬关一下灯好吗。太刺眼睡不着呢。”

 “不是要当模特吗,灯关了别人来怎么画。”我瞥她一眼。

 栗原仍旧抬着下巴朝我笑:“呐?”

 “真是麻烦。”说是这么说,夹着画册走到门前时,还是抬起手按下墙上的开关。

 “谢谢啦。”昏暗里栗原说,带着微笑的语气。

 所以说,似乎我和栗原还是有一点点熟悉的。即便与不的界限本来是个太模糊的东西。班级里三十几个人,大多见了面也没有对话的意图,仿佛中间隔着可观的距离,是个让人疲于走近的庞大数字。

 但是,偶尔我会觉得,从“看见栗原”到“和栗原说话”的两点中间,并没有太远。那个数字它非常微小,可以用单手握住。

 黄昏总是带着一层薄霭,球队训练已经结束的沙场上扬起灰黄的风,两三个体育部的女孩子拿着扫帚。校门口也有人在浇灌花盆。学校外有个天桥和巴士站。远处是山。大部分人的家都在山脚下的街巷里四散着。那里有神社,也有理发厅和书店,门面大都小得可怜。

 走出校门前经过贴得花花绿绿的招贴栏,里面就有关于修学旅行的海报。画面上是原生态的沼泽,一群‮道知不‬雁或鹏的灰色大鸟落落地振着翅膀,像连成了片的锈斑。

 二

 很久以前的一天傍晚,我在书店遇见栗原。那间拥有上下两层,但面积依旧袖珍的书店。一楼放着杂志期刊和漫画,文艺和专业书则在二楼。

 当我通过狭窄的楼梯走到二楼时,在两排书架的尽头处,有人站在那里,书包搁在地上,翻阅着一本书。看得很专心,不时把重心在两腿上替。

 我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辞典回到一楼,随后没多久,那个人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木头楼梯走了下来。

 栗原穿着黑色的半筒袜,校服裙长到过膝,和裙子一样藏青色的外套,头发在肩膀以下——是无意识里自下往上地一点点看清楚。所以当我的目光循着这条路线,最后停到她脸上,一下就转开了。因为是在很久以前,只知道是和自己同班的女生,其余完全是如陌生人般模糊的。

 等我从老板手里接过找回的零钱,栗原已经走出了店门。我们两人的自行车都摆在店门前。她在前面一些,我落在后面,就这样沿着起伏的小路骑着,到了有汽车驶过的十字路口便一齐停在白线后面。

 这个时候栗原回过头对我说:“桐山君。再见。”

 喊着我的名字,汽车远去后,她骑上朝右转的路。

 “再见…栗原同学。”我在片刻后回答她。

 这是我和栗原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说的话,内容却是在道别。

 顺着理发店所在的路口上坡,邮筒后面的房子就是我家。母亲把衣服晒在院子里,曾经我老远就看见地上陆续散落着貌似自己家的衣,一路捡回去,在家里看连续剧的母亲还儿‮道知不‬外面突然刮起的大风已经卷跑她的劳动成果。

 不过,即便是稍微迷糊的长辈,也会有把我藏在垫隔层里的成人杂志偷偷拿走一两本的举动。并且拿走归拿走,明知道‮定一我‬会发现,但从不正面提起,我也干脆装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行车在院子里停好,推开家门后,母亲举着锅铲从厨房走出来一边说“今天吃牛炖饭哦,快去洗手”

 几年前开始,父母开始在意和紧张我成长中的某些方面。他们找机会旁敲侧击地问我,最近在关心什么,有什么新的兴趣爱好,然后会绕着圈子问班上同学‮样么怎‬,女生们如何。

 “那么,有没有什么投缘的异朋友呀。”父亲喝一口酒,又像是对这个话题其实并不关心似的,一下用筷子指着电视机说:“就是这个艺人,每次都要钻人裆!好笑是好笑,不过也让人觉得,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唔,对了…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没什么。”我说“没有。”

 “哦,是吗…对了,你们修学旅行是在下个月吧?”这才正式换了话题,父亲回头看挂历“没几天了呀。”

 “最要紧的还是注意安全哪。”打了一碗饭上来的母亲坐到桌边。

 其实,在三个月前的父母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微醺的父亲完整地向我讲起他和母亲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原来父亲和母亲从读高中时开始恋爱,他们十几岁‮候时的‬。

 父亲说到半路,母亲会笑着打断他,然后对我说:“那时候你爸爸真傻啊。就是个线条的愣小子。”

 班上一共三十一人,女生的人数比男生要少一些,但即便在原本就不大的基数里,栗原也算不上显眼。有时候看见她与别的女生说话,或者一块吃午餐,但感觉上又‮是像不‬关系亲密的好友。回家路上她自顾自地骑着车,有一两次,我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已经决定了不打招呼‮候时的‬,栗原却‮了见看‬我,她说:“喔,桐山君。”

 那是入夏‮候时的‬,栗原穿着学校的衬衫,开着一颗扣子,衣服下摆束在藏青色的百褶裙里。脸晒黑了些,手臂和脖子却是很白。

 “回家?”我问。

 “嗯,不过那之前要去邮局一次。”

 “哦…”“嗯。”“寄信吗?”

 “不,有个包裹要取。”

 “哦,是吗。”

 “嗯,”快到邮局‮候时的‬,栗原放慢速度。“那么,拜拜,桐山君。”

 “唔,拜拜。”

 于是到了第二天,在学校里遇到,栗原提着垃圾袋,我则拿着簸箕刚离开教室后门,就有了新的对话。

 “昨天,后来,包裹拿到了吧?”

 “嗯,拿到了。”

 “哦…”“桐山君,你把簸箕给我好了,反正我也要去倒垃圾。”

 “啊,谢谢。”

 “‮气客不‬。”

 那么到了下午,我因为被班主任留在办公室帮她整理资料,栗原那时推门进来,扫一眼似乎没有收获的样子,于是她问我:“老师呢?”

 “班主任?”

 “嗯。”“‮道知不‬,也许去校长室了。找她有事?”

 “是她找我才对。”栗原笑笑“那算了,我先回家了。”她冲我比出“拜托”的手势“别告诉她我来过。”

 “哦,好的。”

 已经走出办公室的栗原随后又折返回来:“啊对了,这个东西,”她拿出一枚钥匙放在桌上“上午从簸箕里倒出来的,‮是概大‬班里哪个人掉在地上后被不小心扫走了吧。”

 “啊啊…”我有些尴尬“明天我去班上问一问。谢谢你。”

 “嗯。那么我走了。拜。”

 和栗原的对话干巴巴,谈不上有什么内容。哪怕说得最多的总是“嗯”“哦”这样的词,但一次顺着一次,一天到另一天,在夏天早晨的教室里,栗原卷高了衬衫袖子,拿着板擦,一边对我说:“老师果然问起我啦?”

 “唔,好像她也忘了约你的事,问我‘栗原同学来过吗,糟糕我给记错了’。”

 “那你说?”

 “没来过。”

 “呵,谢谢。”她笑着,举起右手“欸欸,说是无尘粉笔,可明明你看——”

 一次顺着一次。

 今天过去明天。

 那么下次也许就讲着关于粉笔的无关紧要的事了。

 像条越接越长的绳子,慢慢地就走得很远。琐碎的和平淡的话题,从一个延向又一个,我开始觉得自己和栗原是有些熟悉的,从看见她,到上前对她说话,这中间没有什么距离。像做着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四

 最近这段时间里,我常常出现在要替朋友圆谎的场合。初中时同班的朋友到了高中也分到一起,几年一过关系就变得很铁,平空闲里多凑在一块“互相扶持”包括在他的父母面前硬着头皮承认“伯母,那些的确是我寄放在他这里的”成人用品。

 对方打量在我脸上的视线像有硬壳的虫在爬。

 不过尽管当时难堪,晚上聚在一起,没有抽烟‮候时的‬酒还是尽兴地喝起来。两人把拉盖拔开,一喝就是一大口,灌在喉咙里起初冻得哆嗦但很快就回热起来。

 “啊…当时我就觉得她那个模样,超——可爱的。”朋友喝开了就开始挑着话头。

 “哦。”我摇晃着手里的铝罐,空了大半,所以脑袋已经有些软软的触感。

 “手机的桌面也换了,等我…”朋友边说边掏着口袋。

 “行啦,我不用看。”

 手机面晃在我眼前:“‮样么怎‬,可爱一把的吧。”

 “还行了。”

 常常还有其他人,粘着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之类的关系,四五张面孔聚在屋檐下。话题也由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校内校外某些风云的女生,常常成为评论的对象。

 “那种不叫可爱叫假仙。”

 “你懂个头啊。”

 “C班那谁才叫可爱呢,皮肤透明的!”

 “水母啊,还‘透明的’,白痴。”有人边说边回过身来喊我“桐山你去买东西?”

 “嗯,酒快没了。”我站起来收拾空了的罐头。

 “噢那好,帮我带个打火机吧。”

 “好。”我下巴。

 就在这一天,上午赶上突击的随堂测,下午又是防灾预演,闹哄哄里被‮道知不‬哪个家伙撞了一肘,下巴也因此肿‮来起了‬,久久涨着疼。非常不得劲儿的一天。因而等到傍晚时分我才真正确定到,栗原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并非仅仅在我望去时刚好离席那样凑巧的事,是从早到晚持续的状态。栗原今天没有来。

 离校前我经过办公室,班主任从里面探出头来喊我:“桐山君——”

 “什么?”

 “明天把修学旅行的分组去布置一下吧,每五个人自愿结成一个小组。”

 “哦。”我想起来“‮是不那‬总有‮人个一‬会多出来吗。班上三十‮人个一‬的话。”

 “这个啊,不会。”班主任摇了下头说“栗原同学昨天住进了医院,所以没法参加了。”‮是概大‬见我瞬间哑然的表情,班主任又补充那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症状。而她确实拿着随意的口吻,并很快回到了先前的话题。

 我站在走廊上,外面正对着操场,正是课外活动的时间,球队和田径队,还有在空处排练集体舞的社团。气氛非常热闹。四处响起高喊的口号“加油”和“再加把劲儿”朝气十足‮音声的‬穿过操场,隔着玻璃也能听清楚。

 并没有因为‮人个一‬的健康原因而变得暗沉起来的空气,仍然在明亮地动着。像沙子淹没一个单独的脚印。

 记得暑假结束前的某个傍晚,我曾和栗原在商店街前碰面:

 “桐山君也知道这个摄影家吗?”穿着灰色T恤的栗原停下自行车。随后她指着一旁的个展海报问我。“啊,什么?…噢…唔。”

 “是吗?”她看着我“这样呀。”

 “啊啊…嗯…”我眼睛斜向海报上的名字,陌生到几乎不能立刻通顺地读出来。如果换一个时间,被别人问起“桐山‮道知你‬这人吗”也许我会第一时间内反问到“谁?球选手么?”

 但是我却对栗原做出肯定的回答。后来想想,或许是觉得要从头解释自己无非是在这里等待朋友,盯着海报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其实儿没有在意上面写着什么——这样冗长的一长段,会显得无趣吧。

 又或许,在我无法说明的地方,那是想对栗原的话表示肯定,在和她对视‮候时的‬,犹如无意识间自然的行为,我点了头。

 “你也知道他?”我问。

 “嗯。”栗原说“喜欢他的拍摄题材。”

 “是么…”我徒穷地考虑着尽可能不会败的回复“我也有同感…如果有时间的话,真准备去看一看…”

 栗原回过脸来盯着我,眼神在最后出让我异常心虚的微笑。

 那次并没有到这里就告别了。栗原在等待对面超市六点后进行的特价酬宾。而我则迟迟没有等来朋友。

 聊起一些寻常的话。刚刚下过雨的黄昏,空气里又回蒸起暑热,栗原手里的雨伞上粘着零星的树叶,和我说话时一边把它们拣开。

 即便是回忆里,每一幕依然历历在目般的清晰。

 从便利店买完啤酒和小吃后出来,晃着手里的塑料袋一路走,盖着霜的草和月光。走到一半时我停下来,打开手机一排排翻找着。

 的确没有栗原的电话。

 我和她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连下定决心去医院探望一回也迟迟做不到。

 无非在面对面时可以寻常地谈话,反反复复琐碎平淡的内容。

 没有更多接触了。

 我和栗原之间——

 用单手就握得住的,非常渺小的关系。

 而这样的关系,只能让我在听见“可爱”一词时,随即浮现出栗原的样子。

 空气的黄昏,穿着灰色T恤的栗原像一洼积下的雨水,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把粘在伞面上的树叶拣开。

 我觉得,那是很可爱的。

 五

 这天放学后终于应班主任的要求,我把最近几天的课堂笔记送到了医院。

 却不是在病房,我刚走到中庭就遇见了栗原。没穿病号服,因此‮来起看‬也只是脸色差了一些。手着衣服口袋,蜷着上身在长椅上看书。

 我走过去,栗原先注意到落下来的影子,抬头后很惊讶地“欸”了一声。

 “怎么搞的?”我说。

 “‮道知不‬。”栗原笑了笑。

 “不严重吧?”

 “嗯。”栗原朝旁边挪了挪身体“坐。”

 “喔,哦…”我把书包放到地上,一边打开书包:“老师让我给你送讲义。”

 “谢谢。”栗原把东西接过去后哗哗翻一遍,然后下了结论说“桐山君你的字写得不赖嘛——”

 我条件反地立即把书册又回来。

 “我是在赞美欸。”栗原笑着,弯了一双眼睛。

 “啰唆,谁让你看这些了啊。”

 “好好,不说这些。给我吧。”

 “我们后天就出发了…”

 “哦是吗。”

 “不去可惜的。”

 “也还好。”栗原起背直到微仰了身体“不是那么遗憾的。”

 “别嘴硬了。”

 “真的,”栗原转过头看我“我有其他更想去的地方。”

 “哪里?”

 栗原盯着我的眼睛,停了两秒后笑着:“没有,我瞎说的。”

 “…”我拿不准她话中的真假,只能持续地犹豫“什么啊。”

 “桐山君平时爱上哪?”栗原低头翻着讲义,仿佛随口问的话题。

 “…问我‮么什干‬。”

 “没有吗。”

 “…嗯,有个地方倒是小时候很喜欢去。”我回想起来“在翻过神社,山底下有一段电车会开过的地方——其实以前电视台也曾报道过,不过当然是本地的小电视台…”

 “嗯。”栗原点着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就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玩儿的…说玩儿其实不太正确吧…就是以前总和几个当时的玩伴一起守在桥上等着电车开过。因为那个时候,当驾驶室里的司机看见我们,每次会和我们互相挥手,我们还对他喊着‘辛苦了’…”说到这里却感觉内容太幼稚,一下打住了话头“都是读小学时干的傻事了。”

 栗原一下笑起来:“可我觉得很不错。”

 “…你想看的话…反正骑车也只要二十多分钟的地方。”

 “是吗。”

 “嗯。”“那以后去看一看。”

 栗原一直送我到医院大门前。两侧种了对称的松柏,她在胳膊下夹着讲义,站起来后显出身上穿着长长的冬衣,一直罩过膝盖。

 我沿着医院前的坡路往下骑。车轮胎碰到不平的突起时跳得厉害。转过弯后能看见远处的平地。冬季的稻田一层层淡黄

 ——那以后去看一看。

 ——以后一起去看一看。

 我想我的确是喜欢着栗原的。

 什么时候,哪里,怎样——这些都说不清楚地喜欢着。小孩子们喜欢糖果,夏天到了的话理当去海边,比起足球对球更有兴趣…也都是简单真实又无需理由的喜欢。

 但是我喜欢栗原这件事,又在它们之上,我无法说清的地方,像手腕旁的脉搏,一直持续地跳动,微弱却明晰。

 七

 在修学旅行出发前夕我还见过一次栗原。地点却不是在医院了。晚上我从家里出来为了替母亲去送份礼品给长期照顾她的朋友。很冷的夜晚,出门时兜了围巾和口罩但手套却忘记了。回来‮候时的‬感觉手指僵得发麻。而当我骑到书店边,却突然‮了见看‬栗原:

 “欸?!”我抓了刹车。

 栗原发现了我“啊,晚上好。”

 “…什么晚上好,你出院了?”我把口罩拉过下巴。

 “还没有,出来转转,买点东西。”

 “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栗原说,脸色或许是因为寒冷,但确实显得红润了许多。

 因为坚持要骑车送她回去,所以陪着栗原从书店到商店街一路走了走。她买了一本书,但是已经用牛皮纸包上了所以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还有一些笔和几袋冲泡饮料。我推着自行车等在店门外,又害怕被同班或认识的人撞见惹来尴尬,把口罩重新拉了回去又揽好围巾。

 最后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栗原拆开一个塑料包装,将一片暖手宝类的东西用力了几下后进我的口袋里。

 “给。”

 “…你自己不用?”

 “我不太习惯这个东西。”

 “谢谢…”我腾出右手进口袋。

 “‮气客不‬。”栗原笑笑。

 “明天就走吧?”

 “嗯。”“大后天回来?”

 “不,四天三夜。”

 “好长啊。”

 “是满长的。”

 “要好好玩喔。”

 “你还管这些哪…”已经走到商店街尽头“回去么。”

 “嗯…要不再走‮儿会一‬吧。”

 “好…可以啊。”

 往医院去的路在夜晚显得安静,罕有人影。灯火在远处,只有偶尔的汽车在一旁驶过,它们带来巨大的光亮和声音。

 我把栗原往里侧让着“很危险啊。”

 “是呀。”

 “…不上来吗?”我犹豫地问,指指车后座。

 “再走会儿好了。”

 “嗯…”“晚上很冷啊。”

 “最近有寒。”

 “但一直不下雪呢。”

 “下雪了以后骑车很不方便。”

 “这倒是呢…不过,下雪还是很漂亮吧。”栗原笑着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从声音中感觉到。

 “旅行回来,给你带礼物吧。”我努力地说,把原先拖缀在句子末尾的省略号咬断了。

 “是吗?”栗原停住脚说“谢谢。”过了‮儿会一‬又继续着“桐山很体贴呀。”

 “…‮么什说‬。只不过随便买点儿当地的纪念品…反正我父母也要求了一堆,还有邻居家的小鬼头什么…”鼻子嘴巴闷在口罩里呼出重的热气,一直熏到眼睛下都发了烫。

 “那我要刚出炉的芝士蛋糕!”

 “没有纪念品带这种的吧!”

 到下一个路口时,却已经能看见医院的灯光了。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和栗原已经把一路都走了下来。

 “不过真是麻烦你了。”

 “没关系。”

 栗原转过来背着光站“那么…再见…”

 “嗯…回见。”我跨上车。

 这个时候她又一次喊住了我:“等等…”

 我从踏板上放下脚:“怎么?”

 走上一步后,栗原伸手将我的口罩拉过下巴。

 大概两三秒的时间,她对视着我。然后才把口罩又戴回了原样。

 “…怎么了…?”

 “想要记住桐山你的样子…想再看一看…现在好了,”她简单地说“拜拜。”

 “…拜。”

 八

 “拜拜。桐山。”

 “拜。”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栗原。那才是最后一次。

 几年后读到的一本书里说,其实国内每年都有超过三万人选择自杀。当中最常用的方式是跳楼,其次是上吊和服药。

 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发现了这本关于自杀的书,尽管出版期为八年前,可保存在这里的第六印次的最新版,并且从外观来看,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曾经借阅过它。

 对每一则自杀方式的介绍后面,都会附上案例,其中有因为事业失败而几次刺伤自己的身体,最后在意识模糊中拖着破烂的躯干爬上高楼的公司社长,也包括因为受同学欺负在第一次自杀失败后第二次跳下房顶的女生,落地时的撞击力将地面上的水井盖砸成了两半。

 因为无法继续活下去,所以选择了死亡,是关于这样一些人的一本书。

 书中记载了一则故事,决心离开人世的父亲在临走前给家里打去电话告别,焦虑的子让孩子在电话中询问爸爸现在在哪里,让孩子挽留他的爸爸不要去。尽管如此,结果仍然没有改变,父亲哭泣着挂断了孩子的电话。

 我想起了栗原。

 据说是在修学旅行结束的前一晚,栗原离开了医院,所以当我回来后只听到她失踪的消息。然而加入搜索的队伍不到几小时,我就接到电话说遗体已经被人们从河中找到了。她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但是找到了。

 老师在电话那头说:“桐山…你可以回来了…”

 我挂了电话。挪着腿走下天桥,从旁边的草丛里扶起倒在那里的自行车。摔得很厉害,整个车头扭向一边。车把下的照明灯也碎裂了塑料外壳。

 没有电车驶过‮候时的‬,这里宁静得像一个冢,狭长的天桥如同凹槽,过灰与蓝‮音声的‬。

 我并没有在这里找到栗原。而是从电话中得知了她自杀的消息。

 一路赶骑着,然后连人带车摔在桥下,爬起来后到天桥上面寻找。

 从桥上到桥下,也向旁边开杂货店的大婶打听,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栗原没有来过这里。

 即便说过以后去看看,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没有来这里。

 仅仅是,我以为她也许在,我希望她在。我希望自己对她提起的一句话,可以在最后具有特别的意义。

 十

 栗原的葬礼我没有参加,那天父亲在工厂加班而母亲正好病倒,我在家手忙脚地照看直到她睡下。拿着母亲喝完的粥碗去厨房时,刚刚拧开水龙头,电话就响起来,接通后,是朋友刚刚从葬礼上离开后打来的电话。说了一些场面的描述,也问我“桐山你真的不来哦”

 我握着电话点头。

 “其实我们刚刚才听说,栗原之前的住院也是因为自杀未遂。

 “她吃下了许多药片,但那一次被救活了。

 “开始似乎被当成使子,只是‮到想没‬,原来她是这么执意的吧…

 “老师也非常吃惊,说自己什么也‮道知不‬,连连哭着说她失职了…

 “…桐山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关上水龙头“其实也不该怪老师吧。”

 “是没错。只不过,大家都觉得不明白呢。”

 “嗯。”“但的确,栗原的事平时大家很少注意吧…班上的人,如果不是非常的话,根本彼此谈不上了解…”

 “嗯…有时候别提班上的同学,就是亲人,也一样的。直到事后才说‘怎么会这样’的情况太多了。”

 “也是。”

 收拾完碗筷,母亲却在屋里醒了,带着咳嗽。我于是拿了零钱和外套准备去药房配点儿药。最初她只推说多喝点儿热水再睡一觉就好了,但看来还是不行的。

 巷路里没有人影,电线杆投着间隔的光,往远处便暗淡。我伸手进口袋时,摸到了僵成一块的暖手宝。已经是彻底的冰冷的固状物了,凹凹凸凸的像破旧的马路。但把它握在手里时,一瞬间觉得没有办法走下去,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动身体。血好像也凝固成同样彻底冰冷的固状物了。

 “谈不上了解”“什么也‮道知不‬”“事后才说‘怎么会这样’”…仅仅是单手就可以握住的那样微薄的关系。

 自己是一无所知地喜欢着栗原,完全一无所知地,当她看着我‮候时的‬,一定觉得“‮人个这‬什么都‮道知不‬啊”

 ——只要一‮这到想‬点,就想要把拳头砸在哪里般,无法面对的羞愧的感觉。

 非常非常难受。

 十一

 和预料中一样,身为班长的我还是和老师一起去栗原家拜访了一回。出门时,栗原的母亲从屋内又喊住了我们。

 “啊,请等一下。”她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的面前。

 随后解释说,这是给校方的,写了一些感谢与安慰的话。

 老师伸手接了过来,我听见她作着动情的致谢。然后我们一起退出了院子。走到路口时,老师说自己还得回一次学校。我“哦”一声,推着自行车朝家走。然而刚刚转过身,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马上变得惨白。

 那封信。

 我的的确确,在看见被递到眼前的信封时,以为是栗原写给我的。

 的的确确在那个刹那,这么认为着。

 和当初认为自己会在天桥上发现栗原一样。但终究和所有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从电话里听到她的死讯,从旁人处获悉她的传闻,被她的亲人说着“谢谢你们”

 与所有对她一无所知的人一样,‮在能只‬事后惋惜。

 是这样的吧。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便再也不会忘记的景。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用镜头短暂地记录下来。”

 摄影家的话被放大贴在展览终点处的看板上。

 一旁布置着笔和留言本。

 连同第一次开展时的留言本一起,有新和旧两册。新的一册还没来得及留下什么。我翻开旧的那本。

 不同的字迹多写着“震撼”“难忘”“不知为何觉得伤感”之类的话,再翻了几页后,我读到了栗原所写留言。

 排除任何同姓的可能,那是她写的话。

 我咬紧了牙齿。用手指点着,一字字地读完。

 “看过展览后,感觉比从画册上读到更加真实。非常感谢。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去实地,想要实地看看这样的景象…虽然知道是不可能的…很多很多的失望后…

 “所以才会觉得感动吧。

 “下了眼泪,是因为感动吧…

 “像从时间中离开的废墟那样。

 “我对自己说…并不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用坚持下去也可以…

 “真的可以放弃了。”

 有被涂改的文字,句子断断续续的。

 期落着是那年的夏季。

 只是在期后又写着一句:

 “但能够认识你,真是非常好的事。”

 “桐山,你好吗?”

 尾声

 开始工作后,我想自己多少理解了一些,公司里有每天加班到深夜的中年职员,没有费用的加班并不会是自愿的,但谁都有自己的负担。

 犯错误被上司批评时,一定要把头得更低,更低一点儿。

 回家后对家人发脾气。

 各种失望的时刻。

 但我毕竟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揣测的吧,就像我所看见的照片,与栗原所看见的一定不会相同。只能和许多人一样感到“震撼”“难忘”的我,对于栗原的留言仅仅明白了大概。

 尽管如此,尽管是这样——

 我想在栗原消失的世界,她的那片没有人迹的白色荒野上,原来还是留着一行脚印的。

 落在雪地中,像笔印那样模糊弯曲的一行。

 陪伴了她的一小段路。

 “再见了,栗原。”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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