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出红瓦房的日子
第一节
离走出红瓦房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道知不是对离别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陶卉、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乔桉。
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能知道,自己一旦走出红瓦房之后,是否还能够再走人黑瓦房?是否还能够与在红瓦房里―起度过了三个
秋的那些人朝夕相处?学校是否还办高中?是否还有升学一说?如果有升学―说,又是怎么个升法?有许多种传说,但没有―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成立的。如果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油麻地中学,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来,像―只打
打到绝路上的耗子。那些日子,我很少回家,整
在学校待着,想抓住那红瓦房里的最后时光。
父亲托人带信,将我叫回家中,说道:“别再晃
了,进城去找一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做,毕业了,也有条生路。这书念与不念,眼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念,你又能来能念成,也还是回事。”
我对未来忽然―下子清楚了似的,在学校里又住了几
,与马水清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进城去了。
油麻地镇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有一班轮船早上从油麻地镇出发,大约在中午十二点钟到达县城,下午三点多钟再从县城返回。坐船的大多是本地人,或是进城卖些城里所缺的物品,或是进城买些乡下所缺的物品,或是去走一趟城里的亲戚,或是纯粹由于乡间的无聊而去城里―趟打发一份寂寞。也有因公从城里来乡下的吃公家饭的人,但很少。每天就这么一班轮船,沿路又要停靠好几个码头,因此,这轮船总是被人
得满满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后面挂―只拖船,在河中行驶起来,响起汽笛,样子倒还壮观。
这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去了船码头,因此,登船时,我是靠前的―个,很从容地选择了―个上―层的窗口,心中不
涌起―阵小小的优越,打开窗子,很悠闲地去看码头上的拥挤与忙
: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岸上,沿了那十几级台阶,
向了轮船的舱口,这些人都稍稍打扮了一下,像―件件被刚擦拭了一遍的物品一般,忽然给了人新颖的感觉,并让人觉出了这些物品还是有几分收留的价值的。从篮子里或是从网袋里挣扎出来的
、鸭或鹅,不知主人要将它们打发到何处,一边用了劲挣脱,一边大声鸣叫。一条尺把长的小猪跑了,于是引起一阵混乱和一阵大笑。猪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他被那条淘气而机灵的小猪弄得连连摔跤。有一回,他都抓住小猪细细的尾巴了,却还是让它从手中挣脱掉了。于是,他
了一
子,―边追,―边骂:“小子婊养的,我看你往哪儿逃?要么你下
!”―个大力气的小伙子,突然一甩脚,把那小猪踢翻了,顺势一扑,将它捉住了。他拎起小猪两条后腿,那小猪便哇哇大叫,像挨了刀一般。那主人连忙跑过来,心疼地叫着:“别那么抓着它!别那么抓着它!”他从那个大力气的小伙子手中很生气地将猪夺过去,抱在自己怀里,一边说着“谁让你瞎跑的呢?谁让你瞎跑的呢?
吃苦头了不是?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筐里待着吗?“一边将小猪放回蒙了网子的筐中。那小猪真的变得乖巧起来,在筐中委屈地轻哼了几声,就安静得像个上路的婴儿似的。舱口那儿,常常不能顺利进人,不时地要停顿一下:检票的说那个妇女带着的孩子已达到了买票的高度,而那个妇女却不情愿掏这份钱,于是双方就僵持着,最后,那个妇女只好掏钱补了一张票,并随即往那孩子的后脑勺上猛击一掌,”死不掉的,吃起来不要命,痴长!“那孩子撇了撇嘴,简直想哭,却被那妇女用力一牵,牵进了船舱。检票的又说那个中年男子挑的一担青货应该打货票,于是,又是―番纠
…后面的人不耐烦了,就骂检票的。检票的一急,将舱门关上了:”不检了!看那个再骂!“于是―队人都朝他嬉笑着,他才―边骂人,―边又开始检票。
很有趣地看了一阵这队伍的前头之后,我又将目光向相对安静的队伍后头挪移过去。当我的目光由下而上到达高高的岸上时,就觉得眼前刷地一亮:那里竟然站着陶卉!
陶卉就站在那儿,岸是那么高,她的背后是屋脊和六月的晴空。她的两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
叉在腹部,用了三两
手指,很轻松地勾住了一只蓝色的花布包的包带,那布包几乎要垂到她的脚面。她穿了一件
白色的短袖绸衫,被河上的风
起来,闪动着捉摸不定的亮光。被那些黧黑的庄稼人的肤
一映衬,她显得格外白净。她不急不躁地站在那儿,细眯着眼睛(她永远细眯着眼睛),很安静地望着大河与轮船。
我将头偏转到黑暗里,心急
地跳着。我不再敢将脑袋对着窗口,而寻找到了―个她不能看到我,我却可以看到她的狭窄的角度,隐蔽起来。
她顺着台阶,随着队伍,一阶―阶地走下来了。那淡淡的双眉,那细眯的双眼,那红红的两颊,那
润而鲜
的双
,越来越清晰。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她上来了吗?她会到哪―层去呢?…”我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到二层来,可又从心底里希望她今天在全部的航行中永远地待在下一层船舱里,不要让我看见她。
舱里的人越来越多,像―个人着急上路,大把大把地将东西
进自己的行囊似的。我将自己的包,放到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占了―个座位。我的脸上热起来。我想将那个包收回来,可终于没有收。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看着那些挤进门来的各种各样的腿。那些腿都是
糙的、黑黄
的,鼓跳着蚯蚓一样的血管,
七八糟地晃动着。后来,这些腿在舱门口渐渐稀疏起来,再后来就没有了。我望着舱口一块长方形的八点钟的晨光,心中涌起―片淡淡的失望。
轮船拉响了汽笛,机器发动起来了,吐出一长串黑而浓的臭烟之后,机器的空
叫嚣一下子变得扎实了――轮船启动了,离开了码头。
河上的风吹进窗来,我额上的汗珠被慢慢吹干,心也慢慢变得安静了―些。
“她怎么也在今天进城呢?”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巧合。昨天傍晚,我在与马水清们说起我要进城时,她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与夏莲香说话!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肩胛微微颤抖起来,我立即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一
手指。近来―段时间,我总有一种靠不住却又分明觉得真实的感觉:我和陶卉都在进行着一种很奇特的心语的
,甚至在无声地书写着一份心灵的契约。我的课桌与陶卉的课桌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因此,只要我侧过脸去,便能看到陶卉的脸颊。那天,我于无意中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微笑着,在手中玩
着一支格尺,而我――当我低头看时――手中也在玩着一支格尺!“这是呼应吗?是呼应吗?”我在心里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但却不敢再去看了。过了很久,我勇敢地放下了格尺,而拿起―把圆规,在桌子上转动起来,―遍一遍地画着―个圆。当我侧过目光去看时,她竟然也在手中转动着圆规,并且转动得竟是那样优美,那只跷着小拇指的手,竟像一只亮翅的蜻蜓落在圆规的顶端。她依然微笑着。这未免有点孩子化的“对话”在那时,却是神圣而伟大的,并且那么激动人心!但经过几次这样美妙的“对话”之后,我又重新跌人失望:陶卉不再做任何反应了。我仿佛―个孤独的戴白手套去接头去寻找失落了的知己的人,在大街上茫茫的人
里走着,面对着―个冷漠的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世界。我―会儿觉得,那些呼应纯属偶然,―会儿又觉得这是陶卉在淘气,―会儿又认定这是陶卉在耍弄我,自尊心便觉得受到了小小的伤害。而现在,她也来坐轮船去城里了!
我的包占住了―个位子,而这个位子上,久久地也未坐上陶卉。
我走出舱门,沿着舷梯,走到了甲板上。当我朝船艄望去时,我一眼看到了陶卉。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谁也没有坚持住自己的目光,只那么一瞬的对望,便各自将目光移到了―边。我先是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舷旁“噗噗”地跳动着的河水,然后倚着栏杆,远望着河岸上的树木、村落与堤上的牛羊。我在心里千百次地鼓舞自己:去吧,向她打招呼去!说句话去!去吧!去吧!…
我甚至在心中拟定好了一些话语:“你还记得串联时,我们也是在轮船上――江轮上相遇吗?”“我们还会上高中,从红瓦房到黑瓦房吗?”…然而,我终于没有走上前去。语言冲不开巨大的重如磐石的害羞。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陶卉,我将永在难忍的失语状态里煎熬。几年前,我看到一份文摘小报,上面说,―个男
的害羞,于女
面前的失语,对一个女
来说却是莫大的魅力。我真想把这份小报摔到这个写文章的心理学家的脸上“我给你这份害羞,你给我那份厚皮脸吧!”
锐利的船头劈开水面,很有力量地朝前行驶着。圆鼓着的船身两旁,河水“哗哗”地向两岸扩展着,翻滚而去。水中的芦苇纷纷地被
趴下,并有许多淹入水中,好―会儿,才又水淋淋地重新
出水面。遇到河道狭窄,两岸又很陡峭时,便见大块大块的泥土从河岸上剥落下来。―些鹅鸭,见船奋勇地过来了,扑着双翅,纷纷朝两旁窜逃,但当发现轮船只有一份前进的心思而并无伤害它们的恶意之后,它们就不再逃跑,只在晃动着的河水上,随着水
的波动一上一下的。它们让人想到:这样波动着,那感觉一定是不错的。几条浸在水中只
出峥嵘双角的牛的脑袋,被水淹没之后,再次
出水面时,会很舒畅地向轮船的汽笛回应几声“哞哞”的鸣叫。从船上看岸上的村庄,特别是高岸上的村庄,用了一种仰望的姿态去看,就觉得船缩小了许多,此时是行驶在一条峡谷里。―路上,要过很多桥,每当此时,总让人有一种不必要的紧张:不会撞上桥柱吧?而当船在仅比船体宽不了多少的桥
下倏然而过时,便不
在心中暗起―种惊讶。那船顶的黑烟,像―
的长辫子飘在空中,给这夏日的天空又添了―份异样的风采…
这样观看着船在水上行驶的样子,便将那份害羞冲淡了许多,身与心皆感到了这旅行于乡野风光里的轻松与愉悦。我悄悄瞟了一眼陶卉,见她也在看着河两岸的夏季景
,脸上也满是欢喜。
轮船拐了―个弯,进入―条狭窄的河
。船显得庞大了,把河水
得迅捷地涨高了,船尾处翻滚起黄
的泥浆。一群妇女与小孩纷纷从家中或田地里跑到岸边,并骂着“狗
的轮船!狗娘养的轮船!…”原来,是轮船所鼓动起来的水
,冲塌了他们在河滩上的水稻地的土坝,甚至冲毁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庄稼。那些妇女与小孩―路追着轮船,纷纷向轮船投掷着泥块。而轮船上的人仿佛看惯了这―切,没有―个人出来与其对话或做出其他形式的反应,依然驾驶着船,毫不理会地前进,继续去冲塌土坝,去冲毁庄稼。这就更加
起了岸上的那些妇女与孩子们的愤怒,越发大声地去骂“狗
的轮船”并更加稠密地用泥土砸打轮船。我掉头看了一眼陶卉,只见她带着微微的惊恐,用了一只胳膊挡在额上。于是,我便那样合乎自然地跑到船梢,站在了她的前面。然而,那些妇女和孩子,与轮船之间似乎早有约定,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那些飞蝗般的泥块都是一些松软的泥巴,落在轮船上,顿成粉末,毫无伤害的能力。我想
血,但这
出鲜红鲜红的血的荒唐而浪漫的念头,终于未能实现,只有―两块稍硬的砸在
脯上,有―丝麻酥酥的感觉。
那些妇女与孩子停止了追打,站在高堤上,跺着脚,挥舞着拳头,继续大骂“狗
的轮船”舱中有―男人就问别人:“这狗怎么
轮船?”于是舱中一片大笑。
船照它的心思走它的路。一些旅客见那些妇女与孩子不再追赶,反而觉得无趣,走出舱来,拥在甲板上朝岸上大叫:“来啊!来啊!”嚷了一阵,自觉没有意思,也就不嚷了,―个个又回到舱里。
就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候时的,在陶卉一侧的河边芦苇丛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嘿!”我掉头一看,―个光着身子的男孩抓了一把烂泥巴,正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他也骂“狗
的轮船”并扭动着瘦长的身体,将手中的烂泥巴朝轮船砸过来。这孩子没有砸准,只见烂泥巴朝船尾部飞去了,而且分离出的一小块,恰恰飞到了陶卉的
前,使她那件
白色的绸衫顿时出现―个污黑的大泥点。陶卉低头看了看
前那泥点,轻声骂了一句:“这孩子讨厌死了!”
我看到船艄的木架上挂了一只拴了绳子的吊桶,就将那只吊桶取下,走到船舷旁,为她汲了一桶清水。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水桶拎到一边,将身子转过去。她从布包里取出―方手帕,蘸着桶里的水,低着头,―下一下地擦着。等她再转过身来时,我看到她
前的污痕已完全没有了,但却有了一大块
斑。这时,是上午十点钟,太阳已经很热,她的两颊越发绯红。
她半低着头,微笑着问我:“进城去吗?”
我点点头,终于打开沉重如闸门的嘴
“你呢?”
“我也进城去。”
“我进城去找我舅舅。”
“我去姨家。”
我们又都失去了语言。我的目光不敢看到她的脸上,从她的脚那儿看上来,最多看到她的
脯。那
了的绸衫,成了半透明的,被风一吹,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上,那片
正好就在那个小小的、简单而可怜的隆起上。我立即将目光转移到一边。她似乎忽然发现了那片
在向人朦胧地显示着一份秘密,便侧过身去,用了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捏起衣服,并轻轻地在风中抖动着,仿佛那儿有了一处伤口,怕衣服磨疼了似的,又仿佛是―个小女孩钻进花丛里,用手捏住了一只雪白的蝴蝶。
我走到了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我需要距离,足够的距离。
只有距离才能够使我获得轻松。
到达县城的船码头时,我遇到了同村的―个人,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大声地说:“我明天回去!”然后,显出一番匆忙的样子,沿了大街直往前走,走出去几百米有没都回头,但心里在不住地想:她走在我后面吗?在拐弯的地方,我向后一瞥,却是满街的陌生行人。驻足拐弯处,我久久地四下张望,也未见到她的踪影。
第二天下午,我未进入船舱去占座位,而是直接去了船艄。
我做出一副观望城边大河景
的样子,但目光却不时地去瞟一下船码头。直到轮船离开码头,我也未能见到陶卉。我顿时感到心灰意懒,觉得生活实在是很无聊,目光无神地望着河上那番于六月骄
下呈现出来的慵懒得几乎凝固的景象。轮船拐了―个弯,将船艄完全暴
在炎炎阳光下。像是赌气似的,我不进船舱,
在阳光里,让它任意地恶毒地曝晒着我。我被晒得昏昏沉沉的,直想瘫软在甲板上睡它一觉。但当我面对船头那个方向时,―层的舱口,却分明探出了陶卉的上半身。她头上戴了一顶新买的蔚蓝色的布凉帽,身上换了一件杏黄
的短袖衫。此时,她正朝船后的河面上望着。我伏在船艄后的栏杆上,紧闭了双眼,耳边直听见船后的水翻动出的喧闹声。
轮船在路上碰撞了一只渔船,发生了争执,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油麻地镇时,已灯火点点。
第二节
于今想起,我在红瓦房的最后时光里,情绪极不稳定,并且是混乱不清的。从城里回来后的最初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弄得马水清他们几个莫名其妙。但很快我就跌入低沉、自卑,并且被一种卑下而深刻的妒意弄得心神不宁,身心疲惫不堪。造成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是:杜长明来油麻地中学观看文艺宣传队的节目。
如果抛开纯粹个人的情绪,杜长明应是我青年时代所崇拜的形象。此人身材魁梧,面目威严,言谈与行为举止所显示出的那份气魄,都是我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很少再见到的。这是如滚滚洪
的人群中―个“人种”的形象。他的存在,给油麻地镇带来了莫大的光彩。当我
后面对上层社会里那―个又一个苍白的、灰黄的、发青的面孔,―个又―个软弱的、愚蠢的、猥琐的、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傻瓜蛋形象时,我无数次惊诧地想:像杜长明那样的人种形象,为何就不能上升到这些人现在的位置呢?我在心底里为杜长明抱了委屈:油麻地镇真是白白地糟踏了人个一种。
杜长明要来油麻地中学看节目,是镇委会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校长汪奇涵的。汪奇涵得到消息后,亲自召集文艺宣传队全体人员开会。汪奇涵平时整天脸色
的,很少讲话,偶尔说―句话,那么这句话所产生的作用便是:或是在两位友人之间埋了一颗仇限的种子,或是―下子毁掉了―个人本是很光彩的形象,或是使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下子得以解
。他对文艺宣传队只说了一句话:“谁出差错谁负责任!”说完话便走了,倒是邵其平一口气说了半天。
宣传队进入了紧张的排练。屋里热,排练场便换到了荷塘边的树荫下。夏莲香她们几个―定是在闹陶卉(当然与我无关――我想),引得陶卉红着脸,扬起拳头,一边
地笑,一边又做出恼了的样子去追赶她们。她又穿了那件
白色的绸衫,于是绿林间便闪过―片一片的白色,很像春天里有―只鹤在林子里飞行。
我坐在赵一亮身旁,很机械地拉着胡琴,心里很有点不自在。野外的排练,又面临了一片很好的景
,有几个男生就有点不专心,老爱往荷塘边上跑,去看树荫下一片凉水中那些悄然无声地游动着的小鱼,或去撵草丛里一只蚱蜢,使得邵其平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唤他们回来。其中有两个是高三班的,心想反正离走出黑瓦房的日子也不多了,就不太买账,依然一副散漫的样子,惹得邵其平发了火。他们几个就从塘边走回来,撇撇嘴,说:“不就是―个杜长明吗?!”这句话在我听来,非常过瘾,如同喊出我之心声。那几天,我就常跟他们几个混在一块儿,时不时地做出一番消极的甚至轻蔑的姿态来。我瞧见邵其平用了牛眼狠瞪了我几次。那天,一出小戏正排练到聚
会神的状态,我趁众人不注意,将一块砖头投掷到池塘里,
出“咚”的一声,并大喊一声:“鱼!”众人皆回首望池塘,并有几个情不自
地跑向池塘,把原本认真的局面一下子给粉碎了。而我却坐到椅子上,很认真地抓着胡琴,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样子,身心浸泡在忽地涌泛起来的―股快
里。
杜长明来观看节目的那天上午,天陡然变得清凉起来,油麻地中学到处可见的浓荫下,居然有几分秋的凉意。陶卉打扮得异常漂亮,那头发,黑而
润,仿佛新出浴似的;衣服和
子,皆是新换上身来的,还带着清晰的折痕。她被那几个女生围着,但竭力显出一如往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微笑着让人给她重新扎一下辫梢上的绸带,或是微笑着用纤细的手指
―
―个女生额头上的几丝头发。
杜长明来了,是由汪奇涵陪着,打校门口走来的。油麻地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站到了廊下,向大路上观望。我却依然坐在室内的椅子上,很没有必要地调试着琴弦。
杜长明走进练场。他出现于门口的瞬间,室内因为他的身躯而黑暗了一下。大家都站起来鼓掌。陶卉站在夏莲香的背后,用双臂轻轻地拢了夏莲香的脖子,显出一副极可爱的样子。杜长明笑着朝大家摆摆手,并用目光扫视着我们。他显然看到了陶卉,在那一瞬,他的目光里分明
出欢喜来,并格外地在陶卉的脸上多停留了―会儿。那神情仿佛是―位父亲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陶卉往夏莲香的脑后躲避着。杜长明在藤椅上坐下了,汪奇涵坐在他身旁。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各有一只雪白的茶杯,泡了两杯绿得透明的绿茶。
陶卉的演出,异常出色、
人。由于多了一份害羞和充分显示自己的
望,因此无论是小妹妹的形象,还是小媳妇的形象,都演得很传神,并有说不清的韵味。小媳妇演得尤其好。那步子,那手势,那笑容,那言语,那眉眼,一切都很
真,可又分明显示出这个小媳妇是由一个还带着童真气息的少女所演,于是,更有味道,也更加可爱。
杜长明笑眯眯地看,到了有趣之处,还掉过头来朝汪奇涵一笑,汪奇涵就呼应着,也朝他一笑。
演出后,邵其平让大家都搬凳子到外面的荷塘边,说要与杜长明照相。在我们忙碌候时的,我看到杜长明由汪奇涵陪着,一起走到几个女孩子那儿去了。他将手倒背于身后,与她们说笑着。陶卉就一直趴在夏莲香的肩头,一副小鸟依人的神态。
照相时,汪奇涵从藤椅上起来“陶卉呢?”
有人回答:“在这儿。”
汪奇涵招招手“过来过来。”
陶卉便害羞着走过来,按照汪奇涵的安排,紧紧地站在了坐着的杜长明身后。杜长明回过头仰起脸“小鬼丫头!”充满了父辈的喜爱。
就在这时,我站在后一排的凳子顶头上,由于中间的姚三船一扭动身子,人―个个
过来,把我挤得跌在地上,而且跌在地上的样子还极难看,是跪在地上的。人群出现了
动。我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时,既看到了陶卉转过来的脸,也看到了杜长明转过来的脸。我爬到凳子上,很勉强地站在凳子的顶头,在夏日的阳光下,心中满是卑微。
第三节
两天后,邵其平让人传话,叫我马上去找他一下。我便去了。他对我说:“林冰,想请你帮个忙,也许这是你走出红瓦房之前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
“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邵老师。”
他说:“镇上文化站的余佩璋站长对我说,王维一和丁玫他们两个演的那个小戏很好,一定不能搁下。我也很喜欢那个小戏。拨拉来,拨拉去,大家都觉得由你来顶替王维―最合适。你扮相好,唱得比王维一还好。”
“让我与丁玫?”
“不。丁玫跟你配戏,年龄嫌大了一点。再说,王维一不能演这个角色了,她也不愿与别人再演了。”
“那让我和谁演?”
“陶卉。”
邵其平做出这种考虑,要么就是他道知不有人在闹我与陶卉,要么就是他认为这仅仅是个孩子间的玩笑,大可不必认真。
我哑默着。
“陶卉一直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
“她愿意吗?”
“我还没有对她说。但我想她肯定会愿意的。那个角色很适合她演。”
“…”“你答应了?”
“让我想想。”
“别再想了。杜镇长那天看完节目,当天就把余佩璋找去了,说我们的节目好。过几天,文化站还要让我们出一台节目呢。”
我答应了邵其平。邵其平高兴。我出门时,他微微表示了一点遗憾:“你就是个子长得稍微矮了―些。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我没有回宿舍,独自一人跑到宿舍后面的大河边上。我躺在河坡上,直觉得心在有力地撞打地面。“我要和陶卉演小两口!”这突然产生的、料所不及的方案,使我惊慌、激动、害臊得几乎不能承受。我的脑子里热烘烘的,像这燃烧着赤
的天空。我的思绪混乱如麻,完全失去了对这件事情的判断,只有一些想像出来的场景,在脑际―闪又一闪,心也便随了这些场景一惊再一惊。
我爬起来,朝水中―块接―块地砸着泥块,水面上便出现―层又―层的波纹。又一块泥块飞远了,朝―个路过的木排飞去,并正巧落在小窝棚前的铁锅里,把那里面的稀粥
起来,掌排的就骂:“你这个小杂种!”我一看那是个老头,就立即还嘴:“你这个老杂种!”老头说:“你这个小杂种站在那儿别动!”
他用竹篙将木排往岸边揽,可那木排十分笨重,很难被一下揽到岸边。我就在岸上大叫:“使劲呀!使劲呀!我站在这儿等着哪!”并且又捡了一块泥块砸过去,
了那老头一身水花。那老头急眼了,扔下竹篙,竟然跳入水中,朝岸边游来。我故意坐下了,像个坐在游泳池边上观看恋人游泳的情人,看着他在水中游动时的衰老而滑稽的形象,还嘻嘻地朝他笑着,直到他快游到岸边了,才爬起来跑。老头上岸时,滑了―跤,我就掉过头来哈哈大笑。老头一边骂着“小杂种!”一边爬起来。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老头完全失去追赶的信心为止。而那时,我已跑到学校的篮球场边上了。一只篮球正好滚过来,我没有将球踢回球场,却飞起―脚,将球―脚踢到球场边上的水沟里。踢完了就往油麻地镇上跑。后面就有人骂:“林冰个浑蛋!”我去傅绍全家坐了儿会一,又到许―龙的理发店里坐了―会儿,但都是心不在焉,许多次说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天黑时,回到学校,晚饭吃了些什么,全然不觉,似乎都吃到肚皮外面去了。
夜里,我躺在
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小戏的台词:我走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也道知不――背包里有一双鞋两双袜子,你要走那么长的路呢…不觉之中,我就跌到了虚幻起来的离别情景之中,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垂柳依依、桥下
水汩汩的场面,就出现了陶卉―副满是企盼、依依不舍、好不让人冷爱的神态,就听见了陶卉那纯净的、温暖的、使人不能不心头发热的叮咛声。我就反复地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并且是望着她那含了万种柔情的眼睛说。她固执着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
当我想像着这个小戏中的一段对唱,并且一松手―拉手,做着那些旋转之类的动作时,我于黑暗中紧闭了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慢慢地体味那两只手相触时的感觉:握在我手中了,那只白净而柔软、细长而温暖的手,那只灵巧的
人心的手,我的手却在那一刻变得冰凉,并且索索发抖。当我把手放到
口时,那手竟然真是冰凉的。
马水清听到我的
发出“吱呀”声,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林冰,快点睡吧!”
我却轻手轻脚地下了
,走出宿舍,坐到了门槛上。
对面的校园里,有一盏小马灯如同幽灵在游
。那是老校长王儒安在巡夜。这油麻地中学仿佛是他营造起来的王国,这王国里有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就像是他王儒安的私有财产一般。他要厮守这满是金山银山的王国,直到合眼为止。他居然一直游
到宿舍门口,见了我,问:“林冰,你还不睡觉,坐在门槛上做什么?”我回答他:“屋里太热,热得睡不着。”他“噢――”
了一声,又朝别处游
过去了。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王儒安总有一
要重新坐到他的王位上!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里,像被罩在网中的一只丰
的大白母
。远处水中的鱼跳,反而将夜衬得静如万年的沉睡。
我终于累了,回到了
上。
起
前,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邵其乎的那句话:“你就是个子长得稍微矮了一些。”心里便又蒙了一层薄薄的自卑,并在清凉的早晨
出汗来。我把腿用力伸直,并鼓足劲,想把自己的身体抻长―些。后来,―个上午,都心灰意懒的,觉得若与陶卉―块儿演戏,自己会被她
得抬不起头来的。于是,到了下午,就有了―个很可笑也很愚蠢的念头。
我找了两
背包带,走到屋后无人常去的林子里。那里有一棵歪脖子树。那横出的树枝很
,并且几乎是水平的。我爬坐到这
树枝上,把两
背包带的一头在树枝上拴牢,另一头各拴在一只脚脖子上。我用手抓紧背包带,将身体慢慢地滑下去。于是,就像―只蜗牛爬在一
草茎上。后来,我一松手,便倒吊着挂在树上了。我想,这样抻呀抻的,总会把身体抻长―些的。挂在那儿时,我不知怎么想起―个屠夫杀猪时的情景来了:他把猪杀了,取出肠子来。他要把肠子清洗干净,就将肠子的一头翻卷起来,然后一下一下地抖动,那肠子套在肠子里,就―寸一寸地翻出来,眼见着,他手中那
被翻好的肠子就一寸一寸地长起来。那时,我真愿意变成那
猪肠子。挂在那儿时,先是觉得倒着看这个世界很有趣,不―会儿就觉得脚脖子麻了,脑袋也沉得很,就勾起头,用双臂抱住身体,一寸寸地往上去,最后抓住背包带,又爬到树枝上。歇了一阵,再挂下去…反反复复,非常辛苦。这样死抻了两天,晚上躺在
上,用脚够够
头的横板,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真长了一些。白天在人面前一走,觉得自己似乎也真高大了―些。当下的欢喜,真是不待言说。
这天,刘汉林不知要做什么,跑到林子里来,猛―见我用绳子挂在树上,一动不动,也不及细辨,掉头就跑,并大声地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马水清、谢百三他们几个,闻声跑来,也先是―阵恐怖,但马水清很快辨清了我是倒挂着的,就冲刘汉林骂起来:“你上吊才拴脚脖子!”
我先是耷拉着脑袋胳膊闭着眼睛装死,听马水清一说,扑哧一声笑了,并爬坐到树枝上,看着他们还未来得及去除的恐怖神态,更大声地笑起来,身体―颤一颤的,颤得树动枝摇,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响。他们几个就朝我砸泥块,我解了脚脖子上的带子,跳下树就逃,―边逃,一边学着刘汉林的腔调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
就在这天下午,我回了一趟家,向母亲索取了十个鸡蛋。我打算在与陶卉配戏、演戏的那些日子,一天生喝―个。据说,生蛋养嗓子,并可以使嗓子变得清亮。不想回到学校时,在白杨夹道上碰到了邵其平。他一见我就说:“我正要去找你。”
我站住了。
他说:“那个小戏不演了。”
“…”“陶卉不肯演这个角色。”
第四节
一连几天,我没有怎么出宿舍门。当时的心情,真好比是―个小公务员被上司叫去,当了多么那人的面,说要给他―个处长干干,这消息妇孺皆知了,他客也请了,甚至到处长办公室的椅子上都试坐了几回了,就连说话都有了点处长的腔调了,却又得到通知,说那个处长给别人干了。于是,他难堪、悲哀得想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
偶尔走出一次宿舍门,还在路上碰到了陶卉,顿觉自己矮小不堪。她仍然是那样微笑着,谁也不看地走过去了。
大约过了―个星期,我才从那难堪与悲哀中解
出来。这天晚上,油麻地镇有一个从外地请来的文艺宣传队在大礼堂里演出。我便和马水清他们几个一块儿看去了。那个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水平还不及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水平,看了―会儿,觉得无味,马水清说一声“走吧”我们几个就一个个挤出了大礼堂。
回学校,必得从陶卉家门口过。我到想没马水清他们几个已有预谋,在马水清和刘汉林各将一只胳膊放在我脖子上时,我还以为是个亲密的动作,心里
舒服。走到陶卉家门口时,这两只胳膊突然收紧了,谢百三也一把抓住了我的
,三人一起用力,将我朝陶卉家的门口推去,并大声地朝屋里喊:“林冰来啦!林冰来啦!…”我拼命挣扎,却敌不过他们,便推搡着还是―寸一寸地挨近了她家的门。那门
里漏出灯光来。我真恨不能要咬马水清了,又咬不着。当时挣扎的感觉犹如梦魇,想逃跑,又跑不动,心中压抑之极,浑身立刻大汗淋漓。
他们闹得太过分了,屋里忽然响起陶卉母亲的骂声:“谁家有娘养无娘管的,你们若喜欢他,就把你们的妹妹,要不就把你们的姐姐嫁他!…”而且这骂声是朝门口过来了,马水清他们立即松了我跑掉了。我弯下
来,在黑暗里找着一只刚才被他们踩掉了的鞋。那门突然拉开。我掉头一看,只见陶卉的母亲端了一盆水站在门口。她朝跑着的马水清他们继续骂着,看也不看就将一盆水随手―泼,正泼在我头上。我水淋淋地蹲在那里,―声不吭。她将门关上了,我找到了那只鞋,也没穿上,一手提着,狼狈地走向学校。
我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跑到小河边上,
了衣服,在河中浸泡了很长时间,并站在水中将衣服都洗了一遍,然后拧干,带
穿上,回到宿舍。见了马水清,我冷着脸说:“谁以后再提陶卉,就说明他自己想跟她好!”说完,我钻进蚊帐,再也不说―句话。
大约在走出红瓦房之前的十天,马水清抱了一只肚皮瘪瘪的篮球,跑进宿舍对我和刘汉林说:“走,打篮球吧,打―场少一场了。”
我和刘汉林都说:“好。”三人一路上又拉了几个人,―起来到篮球场。但篮球场又被杜高
他们占了。我们几个就很扫兴。刘汉林对着场内叫:“你们双方听着,谁渝了三个球,谁就下,大家轮着玩!”
杜高
,杜长明――人种的儿子,双手叉在
间(他酷爱这个领袖式的动作),朝我们不屑―顾地看了一眼,跑动着,朝一个抢了球的同伴大声叫着:“给我!给我!”谁抢了球,他都这么叫着:“给我!给我!”与杜长明相比,杜高
是―个退化了的人种形象。他长得很高,腿与上身的比例似乎不很合适:腿太长,上身太短,走路时总让人联想到踩高跷。他有两片厚厚的发乌的嘴
,有一对短小、眼珠微凸的眼睛。我倚在球架的术子上,斜眼看着人个这种的后代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十分不自在。
战不几回合,杜高
他们连丢了三个球,这时,我们几个便都走进场内。
杜高
问:“你们要么什干?”
刘汉林说:“什么么什干?刚才不是说好了的,哪一方输三个球就下场吗?”
杜高
双手叉
,歪着脖子“谁答应你们了?”他还特地瞟了我一眼,从他的同伴手中抓过球去,说:“继续打!”他们就又打了下去。
我们几个只好退到场外等着。
杜高
他们对方的―个队员,一时无球得手,借空走到我面前“不是我们意愿不和你们打,是杜高
他们不肯下。我们也没有办法…”
马水清倚在球架柱子上,掏出小镜子来照着。
杜高
依然叫着:“给我!给我!”
那个队员没有给他球,自己投篮了,但没有投中,球落入对方手中。于是,杜高
就跑上前去,对那个队员指手画脚地指责了―通。
有―个队员终于给了杜高
―球,但他没有接住。球从他手中滑
出来,滚到了马水清的脚下。马水清用脚将球定住,一直等杜高
走近了,才突然飞起―脚,将球踢给了我。我也用脚将球定住,见杜高
走过来了,才很潇洒地踢起“足球”来。他紧紧地撵着。我见他快追上了,一脚将球踢进了一口烂泥塘中。这下,他不依了,抓住我的衣领,要我将球捡起来。我说:“好好好,我给你捡,我给你捡。”他这才松了手。我没有很陕去捡,等球场那边的人差不多都走过来了,才走到泥塘边上去。我将球在泥塘里反反复复地滚动了一番,直到上面全都沾了脏乎乎的烂泥巴,才从泥塘里将它捡起来。我朝杜高
一步一步走去。在那十几步远的距离里,我一步―步都走得十分结实。我用双掌夹着龌龊的泥球,直走到他跟前,说了声:“给你!”同时突然将球猛一推,十分有力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摇晃了一下,差点没跌倒下去。球滚到了人群里,人群一下炸开了。杜高
―脸泥巴,像个小丑―样站在众人面前,许多人憋不住捧腹大笑。他朝我扑过来,马水清、刘汉林等,一字排开,将我挡在了他们的屏障之后。他们不住地冲着杜高
嚷:“你想么什干?你想么什干?”杜高
见冲不开这个屏障,就踮着脚看着我“林冰,你等着!”说完,去河边洗脸去了,后面跟了两个跟
虫。
我们也没有再打球,去了镇上。一直到吃完猪头
,我心中仍然很兴奋。
第五节
就在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八蛋带领的一伙人拦住了。
八蛋只穿―条
衩,晃着青蛙―样的大肚皮,叉开腿站在路中央。他说:“林冰,听说,你想和人家陶卉好?你也不撒泡
照照,你算什么东西!”
我想从他身旁走过去,被从他身后跑出来的两个家伙堵住了。
“你还忌妒人家杜高
?你和人家杜高
是比得了的吗?”
八蛋说。
“滚开去,让我走路!”
八蛋说:“你想打架?”说完,就扭住了我的一条胳膊“小矮子,站起来不过*子那么长,还想要人家陶卉!”
我一拳砸过去,打在了他的那个大肚皮上。他立即弯下
去,疼得直咬牙。他带来的那伙人就一起上来,将我翻倒在地,接着就是―顿拳打脚踢。我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我的两个鼻孔都被他们打得
出血来。左腿的膝盖处也被打破,
出来的血沾了一层干土,干土被血弄
了,黑糊糊地成了烂泥。他们这才放下我。我扶着―棵树站起来,靠在树干上
息时,八蛋他们又过来了,把我推到了地头的一个大泥塘;里,然后他们就全撤了。
我爬出泥塘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我―瘸一拐地跑到水边,洗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洗干净。我从河边爬上岸来时,看见乔桉坐在那儿。他回家也是走这条路。我一下子想到,他可能早就坐在那儿了,并且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他给了我―个乔桉式的微笑,爬起来,拍了拍
股上的土,走了。
我没有回家,在路边一直坐到天黑,坐到鼻子里的血不再
,然后在黑暗里走向油麻地镇,走到傅绍全家,对在灯光下喝粥的傅绍全说:“借我―把弹弓。”
“么什干?”
“这你别管。”
傅绍全将一把弹弓放在我手中。
“再给我几颗子儿。”
“大的小的?”
“不大不小。”
傅绍全就拿了一只小木盒,从中捡出几颗不大不小的子儿,又放到我手中“喝碗粥吧?”
“不喝。”说完,我就离开了他家。
我溜进镇委会大院,借着院墙和树木的阴影,来到杜高
家门前的花坛下。杜高
家有好几间大房子,都是公家掏钱,用上等的砖瓦和上等的木料盖成的,门前是―大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张桌子,但他家的人都没在桌旁坐着,看样子,是吃完晚饭了。
有好几个人来找杜长明,都是请求什么事情的。杜长明一边跟他们说话,―边往前面的会议室走,说今晚还有个会。杜长明走后很长时间,我才终于等到杜高
从屋内走出来。他躺到了一把藤椅里,用一把芭蕉扇拍打着蚊子,望着夜空一轮明月,很悠闲地开始了这天晚上的乘凉。我忍着蚊虫的叮咬,在心中盘算着如何狠狠地打击一下这“人种”的后代。我拨开花坛上的花丛,蹲在那儿,将弹弓在手中举了半天之后,终于
出去一颗子儿,随即,我听到杜高
“哎哟!――”一声尖叫,并往后―仰,连人带椅子跌翻在地上。我立即逃出镇委会的大门,蹿上田野间的小路,向家中跑去。
星期一,我看到杜高
的左颊上,用蜘蛛网―样稠密的胶布条贴了一大块纱布。几乎快被纱布遮住的眼睛也红肿了。我不
有点后怕:万―
中了他的眼睛怎么办?
我当然被首先怀疑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乔桉站出来为我作证,说:“那天晚上,我和林冰是―道走的。路上看人家打架,耽搁了很久,分手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而杜高
被
击却是七点多钟的光景。
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关于以后的情况,校长汪奇涵在毕业生大会上说:“会不会还有高中?你们中间又有谁能上高中?怎么个上法?在家等通知吧!”
我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将近―个月,终于听到了消息:高中还办,但不试考,只由贫下中农推荐,然后由镇
委和油麻地中学审查、协商后再确定录取名单。我自然渴望着进人黑瓦房,于是就央求父亲求一求大队书记,让大队将我推荐上去。当小学校长的父亲,为了儿子的前途,竟丢掉全部斯文,用一只麻布袋装了两只老母
,去了大队书记家。大队书记看着地上的麻布袋里有小生命在
动,就对父亲说:“我们大队不推荐林冰,还推荐谁呀?”我高兴了一阵,可心中依然不安,一
一
地盼望着最后的结果。
又熬了将近―个月,有人传来消息,说录取名单已张榜公布在油麻地中学办公室外面的大墙上了。我问传消息的人有没有我的名字,他稀里糊涂地说不清楚。我就―路风样地跑到油麻地中学。墙下挤了很多人,我拼命挤进去,寻来寻去,终于没有能够棚口红榜上寻觅到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几乎要瘫软了。我低垂着脑袋从人群里往外走时,人们不知是可怜我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心理,居然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走到了那口恐怖的荷花塘边,正要坐下来,刘汉林走来了。他也没有被录取。他―声不吭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们听到远处办公室的大墙下有―个女生哭来起了,心中也不免酸溜溜的。
“有马水清吗?”我问。
“有。”
“有谢百三吗?”
“有。”
“有姚三船吗?”
“有。”
“有陶卉吗?”
“你没有看见?”
“我只管找自己的名字,头昏眼花的。”
“有陶卉,当然有。”
我看了一眼刘汉林,觉得我俩是被人抛弃了的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
坐了很久,刘汉林说:“以后,你常到我家去玩吧。”
“?。你也常去我家玩吧。”
“?。”
我们―起走到通往校外的大路上。路口,马水清他们几个早等在那儿。他们很少说话,半是高兴,半是难过。
马水清说:“到宿舍里坐儿会一吧!”
我说:“我要去的,我的那把胡琴还挂在宿舍的墙上呢。”
于是,我们又―起回到了那间宿舍。
我们之间仿佛都一下子变得生分起来了,各自都在找话说。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我问谢百三抹了―把汗,说:“听说还有―个多月。”
“过些日子,柿子就
了,别忘了去吴庄摘柿子。”马水清对我说。
我答道:“?。”
刘汉林说:“林冰,我们走吧。”
马水清他们几个―直将我和刘汉林送出油麻地中学的大门。
毕业那年,我虚岁已十七。那是―个难熬的暑夏。暑气使我的眼角上长了―个疖子,至今伤疤犹在…
―九九三年五月十八
动笔于北京,
一九九四年―月二十八
于东京写成初稿,
其时,正逢东京的夜空飘着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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