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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是往日。今夜
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
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姐使劲拍拍自己
口给自己
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逢
站起来，拍拍
股的灰，面对姐。姐把身子一转。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麻烦。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
情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水相逢，手有没都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吹过，水
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原来逢还是一个这等痴情的，显然鬼
心窍了。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
起来，在人行道上踱过来，踱过去。逢
窘住了。她满以为姐上来就会问她的。姐不开口问，逢也就不好意思说，也道知不怎么说，还道知不么什说。她今天发生的状况，就只是一种状况，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之间，简直连事情都算不上一桩。可是逢就是不能够就这样离开姐。姐一口口吐烟圈。如今让她束手无策的情况，还真是蛮稀少的。她把心一横，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过马路，往对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门口，回头一看，逢又坐下了。还是坐在姐擦鞋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这一下，姐倒是被治住了。姐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晚了，回家睡觉！她俩都住在耕辛里，姐带头一走，逢理当跟上。逢却坚决地没有跟上来。姐站在耕辛里大门口，看着街对面的逢，叫她是不也，不叫是不也，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没有用的，逢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样子。姐气得就这样直眼睛看着逢，直到烟头烧到手指。姐恼火地掼掉烟头，用脚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横过马路，返回擦鞋店。姐横竖总不能这么晚了，就让逢人个一这样留在大街上啊！姐冲上来，一把拽住逢衣袖，逢随之站来起了。姐又打开擦鞋店大门，把逢推了进去。进去一拉开关，忽地大亮刺刺的，两人都把眼睛一躲，姐急急地又关掉了灯。姐这下是真的烦了。她走进里间，从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干了。再往楼梯上爬了几步，想起阁楼上老人早已经睡觉，又停下来。反身坐在了楼梯上，抱住膝盖，说：“我的姑
！这么晚了你到底要么什干啊？！”逢
动了动嘴巴，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扑簌扑簌下来了，她又要强烈抑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肩头耸得厉害。姐说：“好吧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忘记了给你钱。”姐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这是骆良骥下午给逢的小费。逢不接，哭腔哭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这个钱！这钱我不要！”“错！”
姐把弄着钞票，说“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姐再一次把钞票递过去，严厉地说：“拿去！这是你的劳动所得。难道还真的要我去带你儿子吃麦当劳？我哪有这个时间。拿去拿去！”逢
只得走近姐，接过了钞票。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
不睡了，今夜一定把问题解决了算了，然不要似逢情这样痴又这等倔，还道知不以后会闹到哪步田地？姐宋江涛夫妇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
知底，从来都无条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姐，你想逢一个年轻小嫂子，现在这社会风气之下，随便跑到路边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岂有这样风平
静的？水塔街这几个里分，有城市以来的百年里，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凡风平静，是不那忽略马虎，是信赖，是他们知道他们信赖的人在掌控，是他们知道没有谁会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饭穿衣、饮食男女，是人伦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经警告过逢了，她还是这样愚痴，姐岂能不管？说到底，逢
也还是一个混沌无知的。说出来真是怕吓着了她。逢父母所在单位市油脂公司，哪来的？姐家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姐家祖辈就在汉口做桐油，那时候就与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国怡和，美国福中，法国福来德，日本三井与三菱一些正经老牌大公司。抗战胜利以后，姐的父辈又接着做，把储炼厂都开到汉口江边租界的*****路去了，厉景文经理这个名字，汉口桐油业谁道知不？！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搞公私合营，政府不断派进来干部，油脂公司不断改制分解，这才慢慢变成了公家的。变成了公家的又怎样？油脂是有技术含量的生意，还是离不开厉家。开玩笑，几代人，都学储炼油，都做储炼油，这是谁能够替代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到来，厉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彻底拉下历史舞台。造**反派发誓要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反动技术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姐父亲被造**反派红卫兵批斗得脊梁打断口鼻
血再也爬不起来，那时候姐才两岁。然而又怎样？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厉家怎样？二十年后姐不还是一条好汉？姐与宋江涛结为夫妇齐心合力闯到汉正街东山再起，不还是成了油脂公司这一片水塔街这一带个体经营第一户百万富翁！现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摆着好看的汉口老建筑，人轻年来来往往谁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水塔，汉口中山大道的大汉口水塔街江汉一路璇宫饭店江汉路步行街，连地名都将无所依托！宋江涛的曾祖父就是汉口第一家既济水电公司股东之一，宋江涛的父亲，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汉路邮政局局长。那是什么分量的邮政局？谦虚一点不说全中国第一，也敢说全中国没有第二。那是做着对面整条交通路的邮发，还开辟一柜台专供全中国最牛的书报杂志宣传册。汉*****通路那都是什么名号的书馆书局杂志社？商务、中华、大东、世界、开明、生活、全民抗战，新学识，都是哪些人在交通路办刊物杂志？随便哪一个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连瞿秋白都是后起之秀。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水电厂，油脂公司，建筑水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们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从开创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来的。尽管城市的创伤与腐烂，也自城市中心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战
，革命，分割，改建，现在是差不多要烂透了。联保里每一处危墙颓壁每一处破残雕栏，剥剥落落，污水油烟，处处都是难管难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不用说出来，也不能够说出来，不是号称与广告，不是电视与网络那种隔山隔水的虚拟表达，就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面对面的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联盟，他们既然选择聚居城堡以寄托子孙后代，就必然要对人情世故深谙与遵守，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里头的生死盟约。这是逢
不懂的。逢的乖，现在人轻年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这个城市的缘起由来人文历史以及人情世故，那还远得很呢。就凭逢在学校课堂埋头一口气读书十几年然后穿一紧
小西装，在办公室颠来跑去复印、接电话、发传真发电邮，够能就认识到么？因此眼下的事情，
姐是必须拿出决断与魄力，快刀斩麻。主意一定，坐在楼梯上的姐就伸直了背，摆出居高临下之势，声音低仿佛耳语，出语却有雷霆之威，她对逢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这是逢
的晴天霹雳，逢失声道：“么什为？”“不么什为。”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等你做错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要只明白你被炒鱿鱼了就行了。”
“
姐啊——”“别求我。没用的。我这巴掌大店铺里的事情我说了算，没有改！反正你也是演个戏又不可能长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觉了。以后一样还是街坊，你常来玩玩坐坐就是。”
姐说着扶了扶手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她今天的确是累极了。逢
怎么也想不到姐心肠硬到这种程度。她接受不了。逢伸手挡住了楼梯口，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你凭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样样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样，也待我像自家人，我从心里感激你们。可我又做错什么呢？我又哪点起不对你呢？我尊重你，处处维护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样做，我还比她们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的回头客最多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损失吗？没有！分明还让你多赚了钱！你刚才不是说了你的人生格言：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吗？可是你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到底么什为也不肯说就要我立马滚蛋。那我也你诉告，我就是不滚！打工也有个劳动法来保护的。”逢
的发
，姐自然是料到的。让她发吧。姐疲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着逢。逢稀里哗啦一大通倾泻出来，忽然也就说完了。止住。天地却似一阵眩晕。昏暗蒙中一片静，只闻洗碗池上水龙头一滴一滴的漏水声。姐这才说：“发完了？”逢
无言以对，还是恨恨的。姐说：“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随便你怎样。我可说的，回家睡觉！”逢
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泪珠子顺脸颊骨碌骨碌地落下来，嗓子也嘶哑了，她说：“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
子打我出去，我抱着大门也不离开就让你打，除非你告诉我真实原因，就是法院杀犯人也要让犯人死个明白吧！”姐一听，大叹一口气，只好又去摸香烟：“逢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倔的，你可比我还倔啊！早知道，我哪里敢招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姐长长
了一口香烟，说：“很简单，我不能让你在我店子里搞红杏出墙！道理很简单，我没脸面对源源和你们两家的父母还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邻居——这是你
我说出来的，我本想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脸！”“红杏出墙？”逢
说“我今天做什么了？就叫红杏出墙了？”姐摔烟，道：“嘿，你还给我之乎者也？的妈他！今天你们身子没有红杏出墙，你敢说你的心没有吗？你们人个两眉来眼去忘乎所以当我不存在？他平白无故一张张百元大钞送给你就为你擦了一双皮鞋他*****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让我睡觉纠
不休是因为你太热爱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滚蛋了就再没会机有见到那人——你在盼他来，你觉得他会来，你在给自己讲故事，你在为自己拍电影呢。你心里那点小暧昧小情调小酸词，还以为瞒得过我？你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络，就只有姐擦鞋店是你们唯一能够再见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傅逢，我你诉告，我让你死个明白，你也就应该懂得咱俩必须直截了当点到即止。我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呢。的妈他给我来之乎者也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大年纪？才吃过几斤盐？走过几座桥？吃过几次亏？见过几个男女？”姐一番话把逢说得又羞又恼，她被刺得奋起护短，急煎煎口不择言，书生意气也出来了，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爱慕是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这么臭它的么？难怪别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自己没有过爱情，就硬是见不得人家有。原来你的心这么毒啊！”这一下子两人就真叫吵架了。姐说：“这就稀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爱情？”逢
说：“谁道知不？水塔街道知不？我是聋子瞎子？宋江涛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大好人，可是对于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赌好嫖，谁道知不？他在窗帘大世界，公开与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骂俏，摸这个捏那个，你当大家有没都长眼睛啊！”“好！”姐喝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摸着楼梯慢慢站起来，披发立在黑暗陡峭的楼梯上，调匀了气息。说：“好了，你也把我臭够了。这下你我总该两清了吧？走人哪！”姐说着一掌推开面前的逢。逢猝不及防跌倒在楼梯口，姐毫不犹豫从楼梯下来，跨过逢的身体。逢像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来。阁楼上的房门打开了。
姐的婆婆出现在门口，叫道：“丫！”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妈。”老人说：“你把
扶起来。”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婆婆的话，俯身去扶。逢就自己赶快爬起来了，也不再哭，只住不忍泣嗒嗒的。老人只让
姐逢上楼到她房间去，自己也不再么什说。有一种慈祥老人是颜面素到没有表情的，她却已经在地板上为姐逢打好了一个地铺，垫的厚厚两
棉絮，盖的两被子，都放在那里，房间走路地方有没都了。老人回自己上睡觉，上，
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姐与逢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铺上，各人发手机短信出去，又各人打开料理自己的被子。这一天，已经够长，这个夜，也已经被她们人生漏掉，黎明曙
，已现窗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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