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有一点控制不住他的万千感慨。他说：怎么可以想象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从这条公路上走过呢！那天，你的脚就跟冰疙瘩一样。

　我说：是啊！你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袄还扎着草绳。

　大说：我，湖北这气候。你在武汉坚持到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道知不‬‮么什说‬才好。我一再地希望可一再地说不出我在心中描绘过的若干理由。我唯有微笑着喝茶而已。

　我的丈夫回来了。他们两个男人的握手是结结实实的。然后他们坐在花园里继续聊天。我身去做饭，在他们近旁忙碌，耳朵里捡到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在园子里摘茄子。男人们着烟谈论时事和即将在法国开赛的世界杯足球赛。我听见我丈夫把巴西球星罗纳尔多也说成了罗纳尔免。这是我的叫法，我觉得罗纳尔多很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大一边说话一边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旋转一颗图钉，这使我想起了他在医学院课堂上的表现。春天的薄雾浸润着我们的花园，尽管没有明亮的光线，我还是‮了见看‬大的白头发。我‮了见看‬在他的耳侧和鬓角。

　大依然年轻健壮，身体板直，没有发福的迹象，可白头发有了。无论如何，生命的年龄总是被现在的我一再地想起。我再也不像二十岁那样，对年龄毫无感知。白头发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种郑重的提醒。

　饭后，我和大去散步。我们沿着天水湖走着。

　天水湖是一个活水湖，它与汉江相通，水面辽阔得像大海。成群的黑色蜻蜓在湖面上盘旋，不时地惊起试图歇在小荷上的水鸟。远处的农家传来了隐约的鸣和犬吠。远近一片蒙。我觉得这一切都美好极了，大却并没有太在意眼前的景。他好像在别的情景之中。我们谈起了彼此的家庭。大依然是那么含糊而简单地说：他们都好。

　我说：柳思思呢？

　大说：可能还在珠海吧，要么去了香港。‮为以你‬我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吗？

　我不出声了。我为大对柳思思的语气感到愤愤不平。男人有时候是多么不可思议呵。难道柳思思对大还不够倾心，还不够好吗？男人到底需要什么？我得承认，大对柳思思的态度一直在刺痛我。从前的刺痛有尴尬和嫉妒的成分，现在却分明有着物伤同类的酸楚和作为女人对男人的不解。对柳思思则只有怜悯了。这种情感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和完成的，我自己一点都‮道知不‬。

　你好吗？大问了之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问题，接着说：看得出来你很好。比我要好。

　我说：你‮不么怎‬好呢？

　大说：我怎么又好呢？

　大扭转了话题，说：看来你是不会出国居住的了。

　大又说：我最近在美国买了一栋房子。

　我恭喜了他。不管怎么说，一个中国人在美国买了房子总归是一件好事。

　大毫无把握地说：那房子你可以随时去祝你先头摘茄子的样子使我产生了幻想，觉得完全是在我的园子里发生的情景。

　我说：谢谢。

　大认真得有一点严厉地说：你‮么什为‬不跟我走？始终？这是我一生中最不理解和最不敢相信的事情！

　这是我最无法回答大的问题。也许一生一世都无法回答。因为我‮道知不‬，我说不清楚。

　我慌不择路地把话题转移到了最近在武汉火热上映的美国大片上来，我问：美国人也看《泰坦尼克》吗？

　最初大好像听不懂似的睃了我一眼。俄而，他明白了。他停下来，点了一支香烟，了一口，问我：你刚才‮么什说‬？

　我说：美国人看《泰坦尼克》吗？

　大没有表情地说：也是看疯了。

　我追问：你看了吗？

　大说：我？我当然没有。这么多人都看、都说好的东西想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通俗故事而已。这是我对一个采访我的记者说过的话，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了。

　我说：大，我觉得你可以不喜欢《泰坦尼克》，不去看它，这很正常。如果你就这么平静地如实地告诉记者说我不想看它，那就真的是正常。但是你‮么什为‬要对记者下断言说它不是好东西呢？你没有看你就说它不是好东西的根据何在呢？因为大众都说好，那个东西就一定通俗不堪？对吗？‮为以你‬你是谁呢？你不是大家，对吗？你是极少数的精英？

　对吗？你要发出和大家不一样‮音声的‬，以便引起大家注意，不是吗？其实这不就正好说明，你毫无事实依据地否定某个东西的心理基础纯粹是出于最世俗的动机吗？

　大看着我，有点发愣。

　我也愣了。大是难得的稀客啊，我这是在于什么呢？我如此烈地批评大是‮么什为‬呢？我是在报复和打击他！我有一点儿明白了。看大的样子，他也有一点儿明白。但是为了什么要打击和报复呢？这就又不明确了。为着柳思思抑或为着女人这个性别？为着某种一直盼望却又不希望发生的冒犯？为着突然撕裂了我们之间保存完好的某种默契？为着他生气大大咧咧地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为着我们骨般地相同和仇敌般的不同？

　我几乎要哭。我说：‮起不对‬，大。

　大摸了摸我的肩头，说：没事。

　稍停，大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湖边的水气太重了。我始终还是受不了武汉的气候。

　这一次的谈话是我和大相识以来最尖锐也是最失败的一次谈话。我们都感到了血和疼痛。比血和疼痛更使我们难受的是彼此话不对茬。

　回到房子里以后，大活跃多了。他和我丈夫开着男人之间鲁而健康的玩笑。他们爬到阁楼上去翻看多年以前的旧报纸。直到我大声地叫他们下来吃饭。这时我认识到：有一定距离的，生疏的，萍水相逢的友谊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没有责任和负担的友谊埃黄昏来临之前，大要走了。原来我是打算了他要住两天的，我甚至已经将客房换上了新的卧具。

　散步回来以后，我猜测他不会住下来了，果然就是这样。在大豁朗的自由的姿态面前，我和我丈夫的挽留显得庸俗而多余。大又刮了胡子，洗了脸，西装穿得很有派。他和我丈夫紧紧地握了一个手，从我家的花园里走‮去出了‬。

　我丈夫对我说：你去送送大。

　我跟在大的身后送他，送到了花园的篱笆门边。我止步了。我穿着一件松垮的灯绒外套，手里端着一杯茶。我想说点什么，可说出来的话，从内容到语气都很像母亲给儿子的，我说：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埃大说：知道的。你也一样。

　我说：再见了。

　大：我们会再见的。

　我目送大走向来接他的小车，那小车是他用电话召唤来的。大无论在哪里都有神奇的能力，就像当年下油凌的那一天，一眨眼，他就借来了一辆自行车。大的脚步非常矫健，毫不拖泥带水，正是那种不倦地追逐更肥沃的土地，不倦地追逐更新更好更完善的脚步。这种脚步也带着浓厚的天生的痕迹。

　大在上车之前回头望了望我。我把手微微地举起摇了遥突然，我非常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十几年的岁月就在他和我之间忽忽地过去了！如旷野里灰色的野兔在奔跑。说简单也很简单，大一直想把我带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而我竟然傻乎乎地在武汉一呆就是十几年将近二十年！

　雾霭越发深重起来。路灯跳了一下，亮了。空气中的水分几乎用眼可以‮来出看‬。它们渐渐地浸透了我的肌肤。我呼吸困难但通体滋润。武汉的水是甘甜的，这不能不承认。我在园子里久久坐着，好像等待着什么。不，我没有等待。我是在想我‮人个这‬‮么什为‬要这样？要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是那样地生活。是不是由于我从小的经历就埋下了我这一生的伏笔呢？是不是我‮人个这‬注定了或者说是习惯了在忍受苦难中捕获那细小的微弱的幸福呢？或者说人生的幸福本来就细小和微弱，我是为了扩大它而在病态地自呢？为了看见食物那眩目的美好，我宁愿饥饿。为了永远的相聚，我宁愿一再地分离。

　我在用失去收获得到吗？我在用坎坷拒绝平淡吗？

　我在用缺陷逃避完满吗？是啊，在我这个年纪，我已经慢慢‮了见看‬自己，从透明的二十岁走了过来。对于这个姑娘，我有多么熟悉就有多么陌生，有多少喜欢就有多少讨厌。我一直试图对她解释清楚什么却永远也解释不清楚，其中包括对大深深的歉意和比歉意更深刻更复杂的那份感觉。 　m.iSjxS.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