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围城
丹崖长老离开清玄宫之前发出的警讯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答复。
两整天之后,荆山派传来回音,称门派中有人趁大半弟子离山救援同道之际煽动叛
,已被妥善处置,护山阵法也已启用,应当暂时无碍。
第七天,绘有停云城标志的纸鹤终于钻出了传讯符阵,其中传来的却是姜宋冰冷音声的:“太虚门遇袭,掌门遇刺,护阵被破坏,四位长老与多名师兄弟战死,仅三百余人勉强突围,暂时落脚停云城,但此处亦被围困,恐怕生机渺茫。我等愿战至最后一刻,前途风雨如晦,还望各位同道保重!”
第九天,巫地灵引宗难得地回了信,一个沙哑如锈铁音声的沉沉道:“吾等安好,只是另有要事,暂不得
身,诸君还请善加珍重。”
而位于白栾州东北山间的仙乐门,当
传出的警讯却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没有丝毫回应。
道潜伏了数千年,虽然也会分散于世间各处,但总有一个老巢。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到,这老巢大概就在东方某地,只可惜,此时知道与道知不已经没了什么区别。
小派散修姑且不论,就连正道泰山北斗般的六大门派,处于最东方的几个也在数
之间陷入危局,仙乐门与太虚门被连
拔起。
只留下停云城成了重围之下的一叶摇摇
坠的孤舟。
卢景琮自己都住不忍诧异,他背上被
修利爪生生剜下了一大块血
,几乎能看见被划裂的肩胛骨,可比起死伤惨重的卢氏子弟,他诧异的却是自己居然还留有性命。
他的小姑母是第一个战死的,昔日娇
如花的脸上满是血污,一支惨白的藤箭刺穿了她的眉心,余力未止,又穿透了她想要庇护的卢氏少年的咽喉。
她在最后的时刻似乎意识到了抵抗的无力,双眼始终不甘地大睁着,卢景琮几次试图为她合上眼帘,却未能成功。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徒劳的努力,转头凝视摇摇
坠的防护阵法,本就微弱的灵元幽光随着每一次的敌袭变得愈发暗淡。
在这两次围攻间的短暂间隙,卢质缓步走到卢景琮面前,即便身处此情此境,他仍保持着衣冠整肃,只是面上惯有的温和不再。他咽下一把还灵丹,这才开口:“事已至此,还请家主先行离开,卢氏不能尽数亡于此役。”
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但却没有人个一
出一点不满——他们已无愧于天地苍生,此时只想再为生于兹长于兹的家族留续一点血脉。
开始有人站来起了,默默地走到了卢质身后,无声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不远处的太虚门人察觉了什么,一个满身是伤的筑基弟子似乎想要开口,却被姜宋摆手止住,便咬了咬嘴
,合上了眼睛,趁着苦战再起之前多恢复一点杀敌的力气。
气氛便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可这静默并不长久,卢景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卢质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忽然一挑眉,低低笑起来,随着笑声逐渐挑高,脸色却沉下去,他一字一顿问道:“我是什么人?”
人群一片死寂,好半天,有个声音嗫嚅道:“…家主。”
卢景琮又问:“先祖卢语爻因何陨落?”
卢质叹了口气:“第二次道魔之争,为救护同道,苦战力竭。”
卢景琮冷笑一声,脊背
直,目光灼灼:“原来叔父还记得!——自先祖起,我卢氏遭遇危机无数,殉道者更是无数,可卢家人自古以来就只有站着战死,却没有跪着偷生的!此前数千年未曾出过一个不战而逃的家主,此后也绝不会有!”
他默然环视众人,表情柔和下来一点,轻叹了口气:“城中数千百姓,既有人祖辈生活于此,也有人刚刚遭难投奔而来,我无能,不能庇护他们平安终老,但至少我还能做到不让他们死在我之前。”
卢质猛地一窒,双
几次开合,却最终也没再试图劝说,他退后一步,真心实意地低下头行了一礼:“谨遵家主谕令!”
卢景琮转过头:“兄长,请带人清点百姓人数,我观敌人目标仅在于修者,未必有心思理会旁人,等会我带人拖住他们,你与太虚门诸位道友…”
他望向姜宋,见他面色似雪,眉尖微蹙,似乎因进阶之后一直未曾清修收束灵元而有些难受,卢景琮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与他样貌有三四分相似的女子,神思不由微一恍惚,却又立刻收拢回来,说道:“请你们暗中带百姓向西走,若能到清玄宫、荆山派所在最好,若不能,中部地裂偏西二百里溧水附近是妖修地界,他们虽看不惯人间修者、不与外界来往,但心
质朴,不至于危害百姓。”
卢景琮口中的兄长乃是他的堂兄卢景珣,本已是结丹中境的修为,奈何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被前些日子威
民女的闹剧气得差点灵元反噬,调养到此时刚刚恢复过来六七分。
他肃然听完请托,正要应答,突然一怔。
姜宋已然眉头紧锁地望向空无一物的某处,而后卢质也有了反应。
又过了几息光景,
惑不解的窃窃低语才在修为更低一些的众人之中渐渐传开。
在众人茫然而紧张的注视下,烈
下干燥的空气中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几点格格不入的水汽,灰白的浓雾从湖上弥漫开来。卢景琮面色骤变,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似真似幻的一声:“过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下意识往湖边走了几步,中途突然想起了什么,刹住脚步匆匆道:“叔父,北辰真人,我有要事需暂离片刻,若情况有变,请两位全权处置!”
姜宋道知不卢家这位过于年轻的家主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卢质却大致有了个念头,当即应道:“家主但请放心,无需着急!”
姜宋:“…”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不过一刻左右,卢景琮的身影就又从湖畔深林边缘显
出来。与方才的镇定坚决不同,他眼神散
,面色苍白,就连脚步都似乎有些踉跄。
卢质脑中嗡地一阵
响,慌忙快步
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打量了一番:“阿琮!你这是怎么了!”
“我…”卢景琮晃了下,涣散的目光好容易才重新凝聚,他深
一口气,推开了叔父的搀扶,“我没事。”
他原地站定了,牙关紧咬,收紧的颌骨让青年俊秀的面庞绷出了异常锋利的轮廓,然而不过须臾,他就大步向人群走过去,先对着姜宋等人一拱手,而后大声道:“卢氏子弟听我号令!准备突围!”
“…可是!”
许多人惊诧的质疑凝聚在一起,化成了不安的
动,突围就意味着多了几分活路,固然是好事,然而…以眼下的形式来看,是否有些过于儿戏了?
连卢质也不由为这样朝令夕改的决定挑了下眉毛。
仿佛感受到了结界之内人心的踌躇不定,盘踞于府外的
修终于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
这一帮
修约莫有五百之数,人数虽不过与一墙之隔的正道修者们相仿,却各个都是结丹上下的修为,也不知是真的天赋异禀,又或是能把强提境界的物药当糖豆吃,卢家宅邸后扩的围墙早已支撑不住、坍塌殆尽,就只剩当年卢亦为博爱
一笑而亲手建造的虞园还孤零零地矗立于焦土之上。
但先人逝去,后辈再难重现昔日荣光,只能任园中符阵法术被时光与攻势渐渐消磨殆尽。
灵元凝结成铺天盖地的法术,烈焰与冰锥
,厉风呼啸伴随雷霆轰鸣,尽数砸在结界最为薄弱的一点!
无形的护盾不停震
,大地随之颤抖,若以神识探看,几乎能够察觉到头顶一处针尖大小的空
在飞快地扩大。
卢景珣挥袖接连打出七七四十九张灵符,却只暂缓了结界破损一瞬,他又要出手时,却被卢景琮拦住:“够了!”
他最后看了模糊的结界幽光一眼,决然道:“准备突围!”
被数百修士护在庭院中间的乡民还道知不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因越来越
烈的攻势瑟瑟发抖时,突然见到面前被扔了一幅画卷。
画卷不过半尺来宽,尽数展开却近一丈长,简直像是一条悬于半空的纸带,上面街巷院落、河堤烟柳无一不精致万分,甚至还有一只小狸猫卧在房檐上晒太阳,但唯一没有的,就是人。
码头泊船少了船夫,运货的小骡缰绳垂在地上,家养的黄狗正冲着空白处摇尾…水墨氤氲的画面平静安详到了诡异的地步。
卢景琮低声念了几句咒文,伴随着低沉音声的,一个个拗口的字眼居然化作了淡青色的实体,自他口中吐出,在半空盘旋片刻,倏然隐没入画卷之中。
而在他
诵结束的一刹那,庭院中突然被一片清光笼罩,待清光散去,数千百姓全都不知所踪。
卢亦讶然四顾,视线最终落于画卷之上。
船夫斜倚长桨小憩,骡马缰绳紧拽在商旅手中,主人轻轻拍了拍摇尾讨好的黄狗…屋檐上的小狸猫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吓了一跳,弓起
飞快地跳到了树上,用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身形。
“这是…”卢亦大惊,以法器收纳生灵,绝非当世修者之力能为。
卢景琮疲惫道:“那位先人赐予我的。”他并未浪费时间解释,而是卷起画卷,又将方才的话老调重弹了一遍:“无需再顾虑百姓之事,他
只要展开画卷,法术自解,请诸位与我一同突围!”
一时并无应和之声,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重新亮来起了。
——还有什么比绝境之下
来生机更美好的!更何况,这份生机并不需要他们背弃一生坚持的信念!
姜宋霜雪覆盖般的神色也松动了少许,温声道:“停云城传承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我等再无后顾之忧,尽管放手一搏!”
卢景琮颔首微笑:“北辰真人所言甚是,请诸位道友于北岸林边集结,稍后契机将至,各位正可趁机甩开追兵!”
他言谈间虽然面
微笑,但笑意却并未深达眼底,昔日温和而清澈的双眸仿佛被难以言说的苦涩覆满,竟有些晦暗不明。
但无论他是真心喜悦还是强颜欢笑,该来的终究会来。
修的强攻丝毫不见颓势,结界的破损终于被一道雷闪彻底劈开,暗紫
的电光从天顶直穿下来,如同刺透猎物心脏的□□,迅捷而狠厉地将摇摇
坠的结界撕扯成两半,余势冲向地面,将湖畔假山石轰击得粉碎,碎石四溅,坠入湖中
起层层水
!
卢景琮抬袖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痕,厉声道:“——准备!”
准备什么?
在此时还无人知晓。
可就在下一刻,浅碧的湖水猛一颤动,竟被整个攫起,仿佛一块被鹰隼骤然抓离地面的碧绿翡翠,水藻遍布的湖底猝然
-
出来!
众人愕然,但这震惊刚刚浮于言表一线,便又发现湖水在瞬间就蒸腾成了一片灰暗的浓雾,如有灵智般爬向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在虞园地面之上,林木花草之间,无数道血红色沟壑突兀现世,勾连出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阵中,散发着腥气的暗红
体缓缓
淌,泛起不祥的气息。
有谁惊骇地挪开脚,掩口低呼了一声:“这是…血祭
术?!”
卢景琮咬紧了后槽牙,并未应声,却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林木深处。
…两千年困守孤城,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解
吧!
血
猛然暴涨,尽数融入灰色雾气之中,而雾中水汽得了血
滋养,霎时化作夺取人命的毒
!刚刚冲进庭院之中的
修尚无暇庆贺胜利,便突然遭受了灭顶之灾,细密的水汽如同无孔不入的利刃,从每人个一的五官七窍钻进去,搅动脑髓,又或者渗透进每一个
孔,腐蚀血
…
令人
骨悚然的惨叫回
四周,从极力忍耐到高亢恐惧再到声嘶力竭,最后全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卢氏子弟与太虚门的修者并未受害,但惊悸却一视同仁地攫住了人个每的心神,就连唯一知晓将会发生什么的卢景琮也脸色惨白。
死者沉寂腐朽于地,生者也相顾无言。
而就在一片诡谲的死寂之中,浓雾深处蓦地腾起两个小小的身影,远看竟有些像是雄
,它们绕着干涸的湖底整整盘旋三圈,振翅远走前,忽然转过肖似幼儿的头颅,面向众人,张口嘶啼,刺耳音声的穿透云霄。
——凫傒现,则天下兵戈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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