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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疯子
 谁也‮到想没‬,姜云舒出了巫地,并未立即北上,反而折向了南方。

 隆冬季节,即便是和暖的南方也不复夏日盛景,怒涛强横地扑上礁石,声如雷鸣,天上云低垂,沉闷地覆盖在辽远的海面上,昏暗的海天之间,只偶尔能见到几羽饥肠辘辘的海鸟低低盘旋。

 但恰好在明珠岛外缘,浓云被齐刷刷地截断了,棱角分明得像是有谁故意为之,冬日清透单薄的阳光便擦着云的边界大片泼洒下来,在岛上鳞次栉比的白瓦屋顶折出耀眼的光。

 姜云舒在这愁云惨淡底下憋了好几天,好容易逃出生天了,连忙跳下飞剑,往快冻僵了的手心呵了口气,她预计着此行大概会很麻烦,便更要提前打起精神来。

 眼下既临近月末,又快到新年,正是叶家那只魂不散的鬼还溜达的时间。

 然而毕竟阳光正盛,幽冥物一时半会不敢出来,到了叶家大宅门口,第一个现身接待她的依旧是那个‮来起看‬颤颤巍巍,仿佛快进棺材,实际上却活得十分有滋有味的老修士,他和闻讯来的叶黎毫不避讳地换了个纳闷的眼神,一起狐疑地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来。

 姜云舒倒也不生气,站定了任他们看,一边抓出来一把刚在城里买的杏仁酥糖,自己剥了一颗,“咯吱咯吱”地嚼了嚼,觉得似乎渗了冬日凉的水汽,不够酥香,便皱皱眉头,随手扔给对面两人,一本正经道:“请你们吃,喜糖。”

 叶黎下意识接住,下一刻便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手一抖,差点把糖给扔了。

 他瞪大了眼睛:“你‮么什说‬?”

 姜云舒冲他呲牙一乐,晃了晃腕上的青玉环,终于迈开了步子:“叫十七婶。”

 她既然并非只是心血来为了捉弄人才来的,便也不认真等对方改口,就径自往里走去,留下后面一老一少两人梦游似的面面相觑。

 待到人已轻车路地走到了剑居门口,叶黎发现实在不能再装死了,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不知…咳,有何贵干?”

 眼前人外表‮来起看‬也就十七八岁模样,身量更是娇小得像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那声“十七婶”他实在叫不出口。

 叶黎不动声地又瞄了一眼姜云舒手上晃的玉环,好似无意间试探道:“十七叔可是被别的事耽搁了,这次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姜云舒在剑居外停了脚,倏地一挑眉,常带着三分笑的眼角跟着斜斜展开,莫名地透出一段晦暗不明的光景来。她素白的手搭上紧闭的院门,蓦一用力,门扉开启,便在这有些滞涩的开门声中淡淡道:“他死了。”

 叶黎让这三个字给定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不给他再出言追问的机会,姜云舒踏入院子,头也不回:“我听清桓说过,这里是婆母出嫁前住的地方,我就先住这了,回头你爹诈尸‮候时的‬,别忘了请他来见我一面。”

 她语气平静而自然,任是谁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却唯有自己知道,那几句话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直到院门重新在她背后闭合,她才骤然卸去了安闲的伪装,慢慢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墙上,许久一动不动。

 雕梁画栋依旧,当并肩共赏之人却已无处可觅。

 物是人非,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坦然以对。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门外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云舒环抱双臂,咬牙忍过了那一阵能冻结血脉似的窒息感,也慢慢收拾起情绪,走进房间。

 她没占用原本主人的卧房,而是拣了一间厢房,却‮到想没‬刚一进门,就在桌上瞧见了几件眼的东西。

 姜云舒‮住不忍‬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把剑,一柄玉笛,皆是通体如碧,细而长的苏与剑穗从一侧垂下,其中几缕不小心在了一处,再旁边,则静静躺着一片娇的桃花瓣,仅是一瓣,可一眼望去,却让人心神恍惚,仿佛入眼的是整整一片灼灼花海。

 在两人重逢之后,她曾问过叶清桓,当初在明珠岛上特意赶制出来给她赔罪的几样法器是如何处置的,当时他理直气壮地声称全扔了,而她也信了。

 现在回想起来,叶清桓的子是真别扭,而她也是真的够傻。

 姜云舒将桃花瓣掌在手心,默然凝视,似玉又似琉璃的花瓣光洁剔透,映出她自己的模样,云霞似的桃花颜色染上了倒影冷白的面颊,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同样宛如桃花的胭脂

 那时她看上去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时在他眼中,她好不好看?

 姜云舒猛地攥紧了五指,花瓣坚硬的边缘硌疼了她的掌心,可她却愈发用力,像是要用这种浮于表面的疼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穿来两声“笃笃”轻敲。

 她霍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暮色四合,刚被叩响的窗子在她面前无声无息地开了,出对面院墙之上,半明半暗的星子摇摇坠。

 姜云舒十分克制地将口的一口灼热却又冰冷的气息慢慢吐出,散开的目光重新聚拢,落在窗边那人丽得过分的脸上。

 来得可够快的。

 “叶筝。”她轻声说。并没有试图攀亲。

 叶筝隔窗望着她,目光原本冷漠而不屑,但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却忽然变了,一丝惶然与难以置信爬上了他的眉宇:“你说的是真的?”

 他有看透人心、分辨真假的本事,姜云舒站在他眼前,没有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言辞,却在一瞬间就让他得到了答案。

 叶清桓是真的已经不在了,比他预想的早了不知多少年。

 叶筝动作僵硬,雪白的脸上隐隐搐起来。

 尽人皆知,他是个疯子,可没有人见过他疯得如此彻底,如此毫不顾忌。

 也不等人回答,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裂帛般的凄厉笑声刹那间响彻夜空,他蓦地倒退几步,幽鬼气像是炸了窝,从他全身上下疯狂地涌出,所沾花木尽数凋零,小院中霎时就成了一片死地,只剩他一袭红衣在森寒的风中翻飞狂舞。

 姜云舒默然片刻,抬手关上了窗,任凭外面兵荒马

 等到响动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隔着窗子干巴巴地说:“我本来还想和你说姜萚的事,看来你没兴趣。”

 残存的一点动静立刻戛然而止,五惨白修长的手指穿透了窗子,暴地掰断了上面一只蝙蝠纹样的脑袋,未散的鬼气从破渗进来。

 “阿萚…在哪?”

 叶筝或许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好声好气了,可听起来依旧像是一只正要上天的炮仗。

 姜云舒抿了抿嘴,看了眼不堪重负、正在“吱吱”作响的窗框,转身从房门走‮去出了‬。她一只脚刚踏出门,就让鬼给堵住了,只好长话短说:“十二哥很好,现在人在巫地。”

 大约怕空口无凭,还摸出来两黑一白三颗木莲子:“这手艺,想来你能认得出来。”

 既已隔世,上面的气息自然不同,但祭炼法器的手法因人而异,若足够熟悉,仅凭细微特征也可断定这些东西出于何人之手。

 果然,叶筝面上癫狂郁愤之慢慢地褪下去了。

 他掌着三颗木莲子许久,手心略微倾斜,让莲子又落回了姜云舒手里,再次深深凝视她,挑剔的神色中偏偏又覆盖了一层寂寥。

 “可是十七还是走了,”他低声喃喃道,“阿萚是回来了,可十七还是走了…”

 他‮音声的‬猝然一挑,像是又要发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那么他,若不是我自以为是,若我…若我最初就让他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刚挑高了的急促语音毫无预兆地一顿,叶筝身形晃了晃,面茫然,似乎依旧不明白姜云舒究竟好在哪里,却仍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声音轻得近乎惶恐:“…是不是他就还能活着?”

 姜云舒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沉默良久,到底还是放弃了粉饰太平,实话实说:“是,若不是你那么他,或许他现在还活着。”

 叶筝愣愣地听着,一个字也没有反驳,连毫无瑕疵的那张脸‮来起看‬都不再明,反而像个失魂落魄的可怜虫。

 “可是,”姜云舒话锋一转,“若当初我未走,他未病,如今的一切都会改变,姜家的沉冤会永远是谜团,魔徒的污名也永不得洗,所有的一切到了最后,都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她越过叶筝的肩,望向越来越清晰明亮的繁星:“他并不后悔。”

 叶筝双肩轻轻一抖,慢慢地佝偻起来:“可是…”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毕竟两看相厌,姜云舒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就仅仅限于不打算落井下石罢了,当即打断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要做,但其中并不包括替你开解心事。”

 叶筝一愣,就见她举起两手指,一伸直:“第一,我缺一把剑,灵枢和素问在叶家温养,我本想如果时机合适就带走…”

 她眼光往身后的屋子里瞥过去:“不过现在看来倒不必了。而第二,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是什么?”

 出人意料,叶筝不疯‮候时的‬居然也会人模人样地说话,只是眼中仍有些深蒂固的不信任。

 姜云舒蹙眉:“神农血脉早已断绝,为何清桓还能凝结出神血?”

 ——若非南荒那一战中他动用术引动神血之力,也不会顷刻间就元神枯竭,然而细想起来,他早已转世,却还能够动用本该属于古神后裔的术,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叶筝静默了一会,慢慢地抬起了一张隐含探究的死人脸,哑声问:“阿萚没‮你诉告‬?”

 姜云舒坦然道:“我怕十二哥想起往事伤心,就没问他。”

 叶筝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阴郁地笑了笑:“是啊,我伤心就是活该了。”

 但他没纠于这一点,接下来就给出了解答:“盘古、女娲之后的人神,无论是神农伏羲也好,什么山沟里无名无姓的小神也罢,都在世上留下了血脉,这么多年散播开来,怎会就只有一两家人?”

 “你是说…”姜云舒脑筋“啪”地一下子搭上了,仿佛有之前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她眼前铺陈开。

 叶筝哼了声:“古神血脉遍布天下,但大多稀薄,唯有嫡系一支血脉纯正,所以才能参悟出了引发血脉神力的法术罢了。”

 所以说,真正罕见的并非血统,而是法术?

 姜云舒额角不住渗出一点冷汗来,一股说不出的颤栗感霎时传遍了全身,虽然事情与她最初想象不同,但是她却像是在黑暗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

 她口道:“一滴神血便蕴有那般浩瀚之力,若是…”

 “若是什么?”叶筝从没把这么个小姑娘真当回事,最初不过随意一问,但话刚出口就蓦地闪过了个可怕的念头,悚然变,“你疯了?!纵有亲疏,也都是世间生灵,你行此悖逆之举,难道不怕天谴!”

 被一个疯子质疑是不是疯了,姜云舒一愣:“什么悖逆之举?”

 她惑了好一会,把那句话翻来覆去默念了几遍,蓦然间,“亲疏”两个字像是透出了一点古怪的意味,她心中一突,最不能碰的逆鳞好似一下子被扯开,顿时又惊又怒,猛地揪住叶筝的领口:“你‮么什说‬?‮为以你‬我会做什么!”

 叶筝不悦,想要挣开,却发觉姜云舒力气大得吓人。

 她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在烧,怒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就算我真献祭了别人把他换回来,你觉得他会高兴?我以为你只是看不起我,却‮到想没‬你根本也没懂过他!好!好!好!你不屑自己想,便让我‮你诉告‬——叶清桓一辈子光明磊落!他若要想苟且偷生,根本就不必死!要让他苟且偷生,他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她说完,发般狠命一推。

 叶筝让她给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坐到地上,连身形都在虚实之间微微浮动了下。姜云舒没有一个字剖白自己,却又每个字都是在说自己,叶筝没来得及恼怒,反倒先愣了愣,终于意识到方才是他一厢情愿地会错了意,心里懵了一阵子,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一点愧疚:“不、我不是…”

 可是,不是什么呢?那明明就是他的本意啊…

 叶筝琢磨了一会,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不是?”

 姜云舒如何听不出来,她话音一顿,冷冰冰地盯着他,她余怒未消,脸色冷得吓人,偏又带着几分讥讽:“不是什么?不是以为我是钟浣那样的畜生?不是觉得清桓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哈哈!说得有趣,可谁信哪!你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么?又怎么会想错了呢!”

 她按住口,只觉心脏如同擂鼓,好像随时都要被血冲得炸开,声音却愈发冷凝:“不过话说回来,除开预见之术赋予你的那么一点先知先觉,你又比谁好到哪里?你在黄泉底下一躲几百年,偶尔缅怀一回往事,感慨几句造化弄人,便觉得自己殚竭虑了,从不肯屈尊看看如今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二哥经脉寸折,清桓元神散碎,魔徒为传警讯舍生忘死…每一天都有同道慷慨殉难,而你又做了什么?我真好奇到底是谁给你的傲慢,让你现在还能高高在上地评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世人挣一条活路的我们?!”

 她重重息几声,忽然心灰意懒似的冷笑起来:“对,你是聪明人,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你看透人心,预见未来,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还是赶紧回你的九幽地府聪明去吧,我这傻子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再也不看对方一眼。

 叶筝罕见地慌了神。

 平心而论,他确实自幼聪慧,只是,聪明人却往往想得多,家世骤变,疯疯癫癫了这些年,脑子一时清醒一时混沌癫狂,便更养成了深蒂固的疑心病,偏执和自以为是几乎要长进了骨子里,这会儿被人毫不留情地连拔起,顿时无所适从起来。

 他隐约觉出姜云舒之前想与他商量的事情不是小事,却一点也抓不住头绪,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人已经带着桌上那点故人旧物快要走出院子了。

 叶筝便更茫然无措了。

 “唉哟!这是怎么啦?”

 突然,寂然夜里,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这么一声浮夸的询问。

 姜云舒气得直哆嗦,一时没留神,被吓了一跳,差点绊在门槛上。就见叶黎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本正经地惊诧莫名:“小婶婶这是要去哪?侄儿刚命人备好了宴席,您怎么也得赏个脸哪!”

 这个时间,纵是夜宵,恐怕也晚了些吧?

 她僵着脸,抿了抿嘴,没说话。

 叶黎就讪笑起来:“小婶婶别生气呀,我爹那个人…”

 他做贼似的偷觑了院子里的叶筝一眼,装模作样地把声音得恰到好处:“我爹他这些年总不和人来往,不大习惯待客,说话可能不大中听,可您得信我一回,我爹嘴上虽不说,但他对十七叔是真好!要不,您看在十七叔的面子上,给侄儿一个代父赔罪的机会?”

 …这一套一套说的。

 姜云舒漠然地转过一对浅色的眼珠,不声不响盯着他瞅了半天。她此时的样子与白里初见时判若两人,叶黎谄媚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冻结在了脸上,百年如一地开始暗自感慨自己果然十分命苦,得小心翼翼地供着一群人小辈分大的祖宗,唯一比他惨的,大概就只有他那位勤勤恳恳的老徒弟了。

 就在他腹诽‮候时的‬,姜云舒忽然抬手掩住了嘴,片刻,她像是用力咽下了一点什么东西。

 而这个时候,她也终于开了口。

 她‮音声的‬轻轻的,像是被夜风撕扯过,飘渺而又森:“清桓身死魂散,此事尚不足一月,你怎么就敢在我面前这么轻佻地提起他?”

 叶黎一惊。

 他‮住不忍‬心道,完了,他爹和他这新婶婶好像疯到一起去了。

 但紧接着,姜云舒就闭了闭眼,待到眼睛重新睁开时,已突然变了脸,森冷的气息一扫而空,一抹心无芥蒂的笑十分突兀地在她脸上绽开。

 她点头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肯定也不想我和你们家闹起来。对了,我饿的,你方才说的宴席摆在哪了?”

 叶黎:“…”他得收回前言,这俩人疯得各有章程,路数实在大不一样。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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